金秋之际, 阳光明亮温暖,大人小孩都乐意走出家门,沐浴在和煦的秋色里, 街道欢声笑语,行人如织。
溶溶与海潮站在巷口, 一人朝外,紧盯外头, 一人向内, 戒备的注视着巷内相对而立的三人。
阳光照进巷内, 一半明一半暗,明朗立于灿烂的阳光里,看着对面二人, 她想了想,还是朝明夫人福了一福,而后神色沉静,淡声道:“何事?”
她此刻的神情若被容府人瞧见,定会惊诧, 她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模样, 这般可以说称得上沉郁的表情几乎没有。
明朗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以为在明府那近两年的时光已经彻底遗忘, 不再受其影响, 然而如今看来仍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看见他们,就本能的, 不由自主的摆出了当年面对他们时最常见,也最安全的姿态。
明夫人面露笑容,开口道:“都说女大十八变, 果真如此。如今的朗儿,母亲都快不敢认了。”
明朗未出声。
“这几年,都不曾去见过你,不是我们不想,而是容家不让,根本见不到你。”明夫人面上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哎,当年的事,有些误会,拖了这么多年,才有机会跟你解释。朗儿,你可还怨怪着?”
对这些年未碰见明家人,明朗心中早有猜疑,果然跟容翡有关,也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不由微微一晒。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明朗道,她知道今日她们一定另有目的,扯出旧事,不过是先打开谈话的缺口而已,越是这般低姿态,越叫人好奇和警惕其后真正的目的,因此,她也尽量耐心等候:“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朗儿真爽快。好,那母亲也就直说了。”明夫人神色忽然转为黯淡,“你父亲病了!”
明朗微微一惊。
“病了好几日,病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明夫人眉头皱成个川字,神色哀戚,“真是见者伤怀,闻着落泪。”
一旁的明雪亦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明朗忽然有点想笑,本来确实吃了一惊,但这两人的演技这么多年貌似没什么长进……
“哦?现在好些了吗?”明朗问道。
“好是好些了,就是一直念叨着你。”明夫人道:“那样子实在看着可怜,此次来,便是想请你回去见你父亲一面。”
明朗抿了抿唇,未说话。
“我知道,当年对你照顾不周,你对家里定心中有怨,但你父亲对你,向来疼爱挂念的。你去容府后,他时常后悔,若非容家势大,无可奈何,他定早就把你接回去了……如今一病,分外想念你,很想见见你。”
明夫人望着明朗,眼眶发红,情真意切:“我这些年,也十分后悔。当初该对你好些。明府统共就这么几个孩子,哎,如今年纪大了,眼看着你们都到了出嫁的年纪,更能体会到这一点。咱们明家,终归就这么些人,终归是一家人呐。”
明夫人边说边注意明朗神色,看她有无触动。然则明朗的心思却根本没在这上面。
她在想,父亲为何要突然见她?
不管真病假病,这定然只是个借口。他们态度的改变,是因为容家,想来攀附?但为何现在才来?若真想改善关系,从前那么多日子,也并非完全不能找到类似今天这样接近明朗的机会,为何却等到现在?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呢?想利用她做什么呢?
眼下,她们绝不会轻易暴露真实目的。因为知道她定不会同意。必要在她们认为已修补好了感情,可以信任时,方会说出。
明朗思索着种种可能,一时沉默不语。
这沉默看在明夫人眼中,却是一种好兆头,毕竟没有一口回绝。她对明雪使了个眼色,明雪眼中闪过一抹不情愿,转瞬掩下,朝前一步,对明朗道:“好妹妹,以前姐姐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今日给妹妹陪个不是,还望妹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记恨。”
明雪自小得明夫人真传,神容哀哀,楚楚可怜,颇为到位。
“哦。”明朗面无表情,表示听到了。
明雪:……
明雪咬了咬唇,语气愈发哀切,道:“那么妹妹便回去见父亲一面吧,妹妹,血浓于水,我们可只有这一个父亲呀。”
“是呀,朗儿,也跟其他家人们见见,朗儿……”
明朗实在被一声声朗儿的妹妹的叫的不舒服,便往后退了一步,借此终于让两人住了口,明朗抿了抿唇,长睫微闪,仿佛心中纠结,犹豫不决。
明夫人与明雪对视一眼。
明夫人:“朗儿……”
明雪:“妹妹……”
明朗抬眸,眼中几许犹疑,道:“我,回去想想吧。”
“好好好,不着急,你想好便给我们捎个信。你父亲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明朗离开小巷,明夫人与明雪二人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川流的人群中。
“呸!瞧她那副冷冰冰,爱答不理的样子!当自己是谁?!竟不将我们放在眼中!真想将她脸给撕开!”明雪登时变了张面孔,怒目圆睁,气愤不已。
“母亲,我们真要如此对她低声下气么?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明夫人眯了眯眼,显然也憋屈的厉害,“想想你的未来!中宫!皇后!”
明雪腰背不由挺直,脸色变化之快堪比戏子,马上转怒为喜,下巴高高抬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如今这点屈忍算什么?”明夫人目露精光,沉稳有余,富有成大事者之姿态,道:“待你成为皇后娘娘,如今的一切,自能加倍奉还!”
明雪双眼放光。她已数日夜晚失眠,不曾好好睡一觉了,却奇怪的一直精神奕奕,毫无倦怠。
万万没想到,竟会天降鸿运,她竟能成为未来的大雍皇后,国之主母,一想到顺王殿下那伟岸的身形,深情的双眸,唇畔的邪笑,便觉浑身发热。
曾经的不甘和嫉恨都得以抵消,抚平。
容翡算什么!容家算什么!她明朗算什么!待自己做了皇后,定让他们统统匍匐在地,跌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顺王会失败吗?
不,人们总更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顺王不会败,一定不会。
明夫人:“还能忍吗,我亲爱的皇后娘娘。”
明雪:“本宫可以!”
明朗没有瞒着,回家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容翡。
瞒也瞒不住,小容园上下的仆役们都得到过命令,但凡跟明家人与明朗有关的事,必得特别关注和回报。即便明朗不说,溶溶和海潮也会禀报。况且,她自己也并不想瞒着。
她有种预感,明家人真正的目的或许跟容家有关。
这日,恰逢赵鸿之也在,他中午便来了,先去拜望过容老夫人,陪老夫人说了好会儿话,方到小容园里。
听了明朗的述说后,赵鸿之与容翡便对视一眼,赵鸿之道:“看来果真如此。”
明朗看着二人:“什么?”
赵鸿之道:“近日明家与我二皇兄来往频繁,本还未得到切实消息,如今看来,明府归附皇兄之事,应是确凿无疑。”
明朗一怔,看向容翡,容翡望着她,点点头,做了确认。
这是明朗没想到的。
明府竟参与进储君之争中,不要命了吗?
虽她入了容府,无论怎样,仿佛明家也摆脱不了干系,不过分站在哪个阵营,但终究性质不一样。一个可说是被迫做冲喜娘子,将来还来洗脱,担不了什么责任。一个则是主动参与。
且在如今已达白热化的阶段。
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如此大不韪的冒险之举?
“看样子他们是想拉拢小朗。”赵鸿之道。
明朗不太理解:“拉拢我做什么?”
赵鸿之坐在榻上,指指容翡:“你们两个,嗯哼,虽然外头还不能落实你二人如今的关系,但你却是阿翡唯一亲近的女子。也许他们指望从你这里探听机密?哈哈,那可便要失望了。”
明朗点点头,容翡除了与父亲通信外,从不与家人谈论公事,家中所有女眷,都被他尽量隔离在变幻莫测而残酷可怖的朝堂之外,保护的十分妥协。对明朗更是,无论从前怎样恶劣的形势,都不曾带给明朗一丝忧心。
朝她探听机密?完全白费心思。
那为何要从她身上下功夫呢?
“难道想将小朗诳回家去,棒打鸳鸯,借此胁迫阿翡?啧啧,皇兄倒不至于如此幼稚,做这种无用功。”赵鸿之半点不急,十分有兴致东猜西想。
明朗听了这话,倒还未多想,容翡却抬眸,不轻不重的扫了赵鸿之一眼。
赵鸿之:“……阿翡当然很在乎小朗,但若是想胁迫,还不如直接绑了小朗,何必要多此一举,借明家之手呢?”
这正是明朗疑惑和想不通的地方。
当即便脱口道:“那我便答应她们,回明家一趟,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一直未说话的容翡立刻道:“不行!”
“嗯?”
容翡神情严肃,微微拧眉,道:“此事我们自会查明和处理,你不用管,也不必再理会明家。”
“可是……”明朗还想说。
“听话。”容翡的语气温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朗明白容翡的意思,他并不想她掺和进这种事,怕有危险。若换做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明朗或许会乖乖听话,但如今,明家牵涉其中,且找上了她,最起码要弄清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是否对容翡不利,对容家不利。
若果真如此,她又岂能完全坐视不理?
明朗也微微拧着眉,一时未说话。
赵鸿之左右看看,打破两人的沉默,轻咳一声,道:“小朗的提议倒可行。听我说完。阿翡,我知你担心小朗有危险,但如果皇兄他们意欲拉拢明朗,为他所用,那么眼下便绝不会伤害她。如果一口回绝,说不定反而会激发他们更偏激的手段,防不胜防。倒不如顺势而为,一探究竟——这是最直接以及最有效的方法。”
容翡在房中走了两步,这个道理他其实更清楚。但他十分不想明朗被牵涉其中,哪怕并无危险。
“哈哈,阿翡,你该不会担心小朗回了明家,便彻底倒戈,弃你而去,再不回来了罢。”赵鸿之笑眯眯道。
明朗一听,马上举手表态,甚至有点急:“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回来的!绝不会背弃你,丢下你!我发誓。”
“哈哈小朗好可爱,简直死心塌地啊。”
明朗这方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当下双颊发红,一脸赫然。
这么一来,气氛却轻松了不少,容翡也不由笑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担心,没事的。”明朗解释道。
“嗯哼,小朗的确是这个意思,我作证。”赵鸿之一本正经附和道。
明朗:……
明朗心道你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赵鸿之来容府愈发频繁了,有事没事便跑来坐坐逛逛,简直当自己家了。
容翡说出了明朗的心声:“你还不走?”
赵鸿之道:“话还没说完呢。”
明朗望着容翡,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在他那里。
容翡一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了几步,而后望着明朗,道:“你要清楚,一旦他们供出真实意图,便意味着再无回旋余地。”
明朗一愣,旋即明白了容翡的话中之意,至此,也方更深的体会到容翡的苦心。
如今明家与明朗的接触还可算亲情间的维系,而一旦他们传达了赵蕤之要明朗做的事后,与赵蕤之勾结之命便彻底坐实。
成王败寇,将来明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虽说如今还未尘埃落定,不到最后胜负时刻,但对局势稍有判断的人,都知道,赵蕤之已是穷途之末。
毕竟是明朗家人,容翡担忧明朗会难做,会难过。
明朗心中充满暖意,相比而言,不知明家人在拖她下水,利用她时,可曾有过半分抱歉与犹豫。
她惊讶明府的选择,却并没有太多其他感觉。
她跟明府本就没有什么感情,若有,亦是厌大过爱。早在几年前,她便已被伤的彻底,死了心。如今就算没有与容翡在一起,她也此生应不会再回明府,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明朗想了想,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他们选择了这条路,想必便已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当她选择站在了容翡与赵鸿之的阵营,也同样意味着可能会面对失败。而到那一日,明家会拯救她吗?会顾念亲情,力保她吗?
可能“大义灭亲”以及耀武扬威才更像他们吧。
然则容翡的担忧也非不无道理,明朗多少还是有一点思虑的,她虽对明家已无感情,却也不愿看到它大厦倾覆。
毕竟,那是祖母与祖父辛苦打下的家世,挣下的家业,是他们的儿孙后辈。
明朗略有迟疑,最后仍旧开了口,对容翡与赵鸿之说道:“到了那一日,如果可以,能否留他们一命。”
容翡走近明朗,温和的看着她,眸中略带怜悯。
“好。”他说。
赵鸿之亦道:“好。”
明朗微微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她最后为这点血缘之情能做的了,也算对得起祖母祖父了。
于是,与明家人见面的事便也算敲定。
容翡调动了几大高手影卫,暗中保护明朗,对明朗道:“先说好,无事自然好,但凡明家人有什么异动,对你不利,侍卫不会留情。”
明朗本来还好,被这么一说,倒弄的紧张起来。
几日之后,明朗与明家人正式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