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夫海姆的皇城废墟依然笼罩在鬼魅般的月色下, 海上涛声起伏雾气弥漫，神族们相对沉默。

艾莉娅有很多话想说, 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我我并不是你想象得那样。”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头没尾、无从联系上下文、半点逻辑都没有。

立于灾祸中的神凝视着金发姑娘，片刻之后, 他终于有了动作。

男人淌过宛如沸腾般躁动不安的黑色液体，地上的灾祸顿时翻滚腾飞追随着他的脚步，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长串断断续续的漆黑印记, 他走出那一块漂浮于水上的碎裂地面，若无其事地踏上了被污染得越发晦暗的海面。

他在水面上自由地行走，路过的地方泛起圈圈浮荡的涟漪波纹, 却从不曾有半分下沉的趋势。

浑浊的海水中倒映着支离破碎的血红月光, 以及在空中无序飞舞的灾祸黑泥。

神明在艾莉娅的面前停了下来, 他们相距不过二尺，女孩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后者动作缓慢而优雅地伸出手, 即使指尖还在滴落着黑色的黏液，他的姿态却透露出一种经过无数次精心打磨而锻炼出的贵族风范。

男人不紧不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艾莉娅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却发现两人皮肤相触时, 她并没有一瞬间吸收对方全身的灾祸。

也许是他被污染得过于严重, 身上的灾祸太多了, 也许是她并不愿意这么做

他扣紧线条精巧的腕骨, 慢慢地抬高了小姑娘的手，直到艾莉娅的手指划过流淌着灾祸的脸颊和发丝，皮肤上的黑色液体瞬息之间消失。

灾祸消退之后，神族赫然也有着宛如融金般的发色、皮肤苍白得让气质有些忧郁，眼睛色泽浅淡在阴影中泛着雾蒙蒙的灰蓝，漆黑的竖瞳缓慢得褪去棱角，英挺深邃的五官轮廓依稀有几分眼熟，完美得像是童话里的王子。

然而他已经是国王了。

艾莉娅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

爱神那令人神魂悸动的惊艳容貌犹在眼前，这人的长相几乎就是芙蕾雅的翻版，只是性转版本。

实际上，早在这之前，她就能隐约猜到是什么人会在皇城的宫殿深处，尤其是艾莉娅先在侧殿遇到了光明神的妻子，而洛基也说大家都认为她去世了，同理，人们都坚信光明神已经死了，但是

现在看来，他与他的妻子一样，在死亡中被灾祸同化成某种甚至超越了神族的生命。

“你不是我的臣民，”亚尔夫海姆的国王轻声说，“你喜欢被人怎样称呼”

少女微微弯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一点，“艾莉娅。”

“我对你没有任何想象，艾莉娅，我从不期盼你成为我们希望的样子，”金发男人放开了手，“你见到芙蕾雅了吗”

“我，”艾莉娅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即使这听上去有些诡异，“她在我的身后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等我回头就走了。”

“……”弗雷也没追问这神奇的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华纳海姆和阿斯加德的战争贯穿了我们的童年，直到他们达成了交易停战并不是因为大家厌倦了战争，只是，他们忽然发现在这个宇宙里有很多可以被我们征服的星球，有很多弱小的种族在我们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为什么我们不去抢夺他们而在这里浪费时间和彼此打架呢”

艾莉娅毫不意外，“我也觉得真相应该差不多是这样的，所以，你和芙蕾雅算是华纳神族的一种示好”

“我们并不是一出生就是整个种族里最优秀的战士，不过，我们一定是最有潜力的那些人之一，因为我们的父母是血亲，这代表我们的血统是最纯净的。”光明神微微停顿了一下，“我是想告诉你，我们的生活被战争充斥，离开战场之后经常会觉得空虚，所以，芙蕾雅只希望你能快乐地生活，而我”

艾莉娅等待着他的答案“你呢”

“我我想过很多，后来，我只能等待有一天你会回来。”

堕落的神明声音沉痛地低语着，“苏尔特尔用暮光之剑毁灭了我的肉体，彼时我已经被灾祸污染，死亡后彻底与它们融合，数百年来，我时而清醒时而混乱，而且，每时每刻，我都沉浸在无尽的折磨中，我不想看到你被那些人利用去面临一场送死的战争，但我也自私地希望能与你重逢，让你终结我的痛苦。”

艾莉娅怔怔地看着他，“我，我不知道，活在灾祸中让你如此痛苦吗我以为”

“你也见过了我的妻子，如果我早知道她的命运，我绝不会向她求婚，将她拖入深渊所有被灾祸污染的生命，无论是神还是精灵或者是龙，他们都生不如死。”

“如果你说的自私就是将让另一个人承担痛苦的话，”少女微微咬住了嘴唇，“那我也可以自私地说我不想这么做吗，光明神殿下”

短暂的沉默之后，光明神微笑着后退两步，“跟我来。”

灾祸在四肢百骸之间蔓延翻转，他的身躯瞬息从人化龙，海龙身后延展出骨刺尖锐的膜翼，银白的鳞片反射着妖红的月光。

一片漆黑的阴影划过晦暗的海面，海龙轻松地逆风而行，飞上末世般苍凉的夜空。

下一秒，另一道黑影冲天而起。

一头有着白色大角的古龙，脊背蔓延到尾部的根根利刺宛如锋利的黑剑，她昂首低啸一声，张开一对棘刺嶙峋的宽大膜翼，飞离海面追随着海龙远去的身影而去。

皇城之外的神族们只能隐约望见两头龙振翅起飞，一前一后驰入天际，徜徉在回荡着血红月光的阴暗云海中，很快不见踪影。

谎言之神拦住了想要追过去的雷神，“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后者震惊地回过头，“那头龙你从没说过我们的兄长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直到艾莉娅说她在皇城深处的侧殿里遇到了吉尔达弗雷的妻子，她与灾祸融合了，但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亚尔夫海姆的贵族和皇城的守卫们悉数战死，奥丁又撤走了主战场的所有兵力，只留下光明神孤身面对苏尔特尔和火巨人的大军，因为你的好父亲知道弗雷已经被灾祸污染了。”

“不，父亲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儿子”

“只要他不威胁到奥丁的统治，”洛基讽刺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没人想要说服你去相信什么事。”

“你还知道什么”

“无论我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恐怕都是毫无根据的恶意揣测，”洛基假笑了一下，“这一点我在一千年前就看透了。”

“哦，你是这么想的吗”索尔随手将姆乔尔尼尔放在石头上，抱起手臂盯着他，“这就是为什么你希望所有人误会你和艾莉娅有血缘关系，而且从来不打算向我解释。”

“我不知道你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我也看透你了，弟弟，你其实也没什么长进，”雷神很淡定地说，“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洛基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只是在试探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瞎子，”后者抓住了他的肩膀，“她和弗雷长得太像了，不是什么双胞胎的问题，他们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芙蕾雅的女儿怎么可能有龙族的竖瞳我也知道命运女神的寓言，这就是原因”

“命运女神”洛基冷淡地拿下了他的手甩开，“那些愚蠢的预言里，所谓的华纳血裔会带来灾祸，真正的灾祸早在芙蕾雅怀孕之前就已经出现，她们只是一群喜欢故弄玄虚、推卸责任的蠢货，不过，奥丁相信她们的话或者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假装相信而给自己多找了一个理由。”

“你指的什么”

“芙蕾雅说预言的真正含义是，倘若爱神与血亲诞下后裔，那具身体将会成为孕育邪神的温床，黑暗将会被召唤、降临于这个人的身躯之中，彼时九界将永失光明这就是奥丁纵容那些海盗偷走了她，又把她卖到另一个灾祸泛滥的星球。”

“你怎么知道的”

“芙蕾雅早就查到了那个星球，她想带走军队去抢回女儿，但是奥丁不同意，说我们不能再引发一场战争，于是，她一个人去了，在她已经被暮光之剑重创的时候，结局是星球被毁灭，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但是，他们在战争中撤走了一艘飞船，那个国家的人还是带走了艾莉娅，将她运到了统治范围内的另一个星球，我们的姐姐也力竭战死，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索尔已经忍不住说脏话的冲动了，“为什么她不告诉我”

“奥丁绝不可能允许你和她一起过去而且谁都知道你只会把事情搞砸”

“认真的吗你觉得这件事还能变得更糟糕吗”

他们几乎又吵了起来，但是，面对这个问题，洛基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事情似乎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总之我知道十七年前那个星球爆发了战争，大概是有人将她装在逃生舱里发射到地球，我不知道细节，也许是随机输入的坐标。”

索尔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邪神会被召唤”

“它是一个宇宙之外的生物，命运女神们在噩梦中窥见了它的真身，她们因此惊醒据说在宇宙诞生的初期，那些来自其他位面的异生物神明有一场战争，打输的被一一封印在我们无法触碰的位面里，它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真的吗听上去像是什么不靠谱的故事。”

“既然你这么热衷探险，也许你可以去这个生物沉睡的地方看一眼，假如你还有幸活着的话，”谎言之神继续假笑，“至少她们对奥丁是这么说的，芙蕾雅用魔法听到了这场对话，在艾莉娅出生之前。”

“所以她从不提起艾莉娅的父亲。”

“实际上，她本来就不在意这件事，你应该知道，芙蕾雅不希望再多一个人抢走她的女儿，但是，总会有人知道。”

亚尔夫海姆的皇城停留在永恒的午夜之下，惨淡的月光似乎让海浪都变得忧伤，两头龙越飞越高、穿梭在晦暗的云海中，直到整个精灵之国尽收眼底。

“看。”

艾莉娅望见了皇城的黑暗废墟和云雾浮荡的海面，这些毫无生机的绝望景象覆盖了半个国度，然而，漫长海岸线的另一边是广阔的原野和绵延不绝的茂密森林，精灵们巧夺天工的技艺打造了无数美轮美奂的城堡，隐没在无数幽深的山谷之间，这些截然不同的画面割裂了亚尔夫海姆，仿佛两个天堑之遥的世界。

艾莉娅已经恢复了人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以这样的状态停滞于空中，四面八方流泻而来的狂风中蕴含着无数的力量，驾驭这种力量似乎格外轻松，“你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曾说过我会永远守护你，我失言了。”

“那不是，嗯，你无法选择，而且人们也不该许诺永远。”

“你说得对，”弗雷微笑了一下，“曾经我想赠予你我的一切，后来我却不希望你继承同样的命运，一个国王有时无法得到你想要的，还会失去你拥有的。”

艾莉娅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种感情，她未曾与他们相识相交，他们曾怎样对一个婴儿倾注爱意，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她甚至不太确定那是否与自己有关。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处理这种关系上糟糕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光明神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不曾有半分的缅怀、或是透过她回忆过去的眷恋之意。

他只是在看着自己。

艾莉娅茫然地与他对视，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眸色，像是夏日里暖洋洋的雨水，也像是午后温柔缱绻的阳光，暖意开始一点一滴地凝聚在胸腔。

这真奇怪。

他们根本不了解对方、甚至互不相识。

“我，”艾莉娅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种蠢话，“没关系，说吧，我可以接受你给我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什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莉娅怔怔地望着下方的大陆，亚尔夫海姆的国土逐渐变得模糊，无数钻石般的光辉从黑暗与光明中冉冉升起，构成了一道灿烂辉煌的明亮星河，象征星球的光点缓慢地按着轨道移动着，仿佛整个宇宙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缩影了千百万的世界和许多辉煌的文明，在无数光年之外，有的星球硝烟弥漫战火汹涌，有的安宁祥和人们有喜有悲地生活，还有的停留在原始的自然生态中

“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们的王国和这浩瀚的宇宙。”

那个人凝视着魔法构成的璀璨星河，“今后也许你会遇到很多事，在这样广阔的世界里，所有的痛苦终将消散，现在会变成记忆，而记忆将会逝去，所以，不要被过去牵绊。”

艾莉娅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广袤的夜色之下，一字一句像是撞在了她的胸口，让她的血液燃烧沸腾、理智的城堡崩塌陷落。

“你生而自由。”

两人指尖相触之际，无尽的灾祸席卷了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