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伯府没了。
京中人也只一时唏嘘, 转头便不再提此事。
毕竟那临安伯府也不过咎由自取, 与两淮案扯上关系, 又能讨得什么好?如今没丢性命,已是大善。
仲夏时。
两淮案彻底画上了句号。
临安伯夺其爵位,降为庶民, 府中钱财一概收缴归于国库。
念在临安伯唯一的女儿已经出嫁, 便不追究其过, 连其嫁妆也未动分毫。此举自然赢得不少人拥护,直道今上仁慈, 乃我朝之幸云云……
灵月和宝玉回到了荣国府中。
荣国府自然也知晓了这个消息,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贾母同王夫人。
无疑,这二人乃是府中最疼爱宝玉的人, 她们虽多有不合之处, 但唯一相合的,便是盼着宝玉结一门好亲, 娶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若说原先瞧灵月什么样都好。
那如今瞧灵月……心下便凉了一分,如何瞧都如何觉得这个媳妇降了个档次。
灵月到底只是仗着临安伯府的威势,才骄纵跋扈, 直到这日她才真正见识到了, 在临安伯府之外, 又是何等的可怕。
灵月回到荣国府就被吓病了。
王夫人听闻临安伯府没了,心中惴惴不安,只怕自己为宝玉娶了个祸星回来,因而心头多有不快, 只让人去请了大夫来,但却没有亲上门去看。
黛玉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雪雁与黛玉说起此事时,狠狠松了一口气:“咱们到底不比那侯爵之家,我原还想着,这灵月整日来寻姑娘的不快,纵使有李嬷嬷挡着,也是桩麻烦事……如今倒好,瞧她日后还如何拿架子。”
黛玉抿了下唇。
还真如和珅说的那样。
见黛玉没应声,雪雁吐了吐舌头,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出门换热水去了。
又过了几日。
临安伯府之事彻底在京中消停下来了。
而灵月也终于迈出门了。
也许是病了一场,灵月的打扮要素淡多了。
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更没有了她作少女时的娇俏,瞧着竟是干巴巴像是一面白布。
黛玉去向贾母请安时,便正好在走廊撞见了她。
灵月定住了脚步,目光深深落在了黛玉的身上。
“林姑娘可高兴了?”灵月讥讽一笑,眼角带着锐利。
黛玉连瞧也不瞧她。
从前她没将灵月看在眼里,今后自是更不会将灵月看在眼里。
灵月突地换了个口吻,沉声道:“他可好生无情啊,林姑娘便不惧吗?这样的男子,若日后也待你那般无情……”灵月轻笑一声,“那时林姑娘受得住吗?”
说话间,走廊那一头宝玉正缓缓走来。
宝玉骤然见了黛玉的身影,脚下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步子。
待灵月话音落下时,宝玉已经到跟前了。
黛玉盯着宝玉的模样瞧了瞧,忍不住轻笑出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好呢?待谁都温柔多情者?这样的人,今日待了你好,明日岂不又待了别人更好。我与你的喜好不大相同,我便觉得他那样是好的。你若喜欢那多情的人,那便安心留着这人就是。”
宝玉隐隐听出来,林妹妹这话是在刺他呢。
宝玉面上立时涨红,口中忍不住道:“林妹妹,我……”
灵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林黛玉那话,岂不是说她便也只能喜欢贾宝玉这样的了?
灵月面色微变,还待再张口。
黛玉便扭头吩咐雪雁:“今日不赶巧,我们先回去罢。”
雪雁忙跟着黛玉转身往外走。
灵月面色更难看了。
待转头,瞧宝玉还痴痴望着那背影,她心中更觉一阵闷痛。
这头走得远了,雪雁才撇撇嘴,道:“这宝二奶奶倒是半点教训也不吃,如今临安伯府都没了,她还想着拿捏别人呢。”
说完,雪雁顿了顿,又小声嘟哝道:“我也不觉得和侍郎是个无情的人。本是临安伯府犯下的错,自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又不是和侍郎挟私报复。和侍郎要真像宝二爷那样,待谁都温柔多情,怕这个疼了,怕那个哭了,那便也不是和侍郎了。也不该得姑娘的喜欢了。”
黛玉这才笑出声来:“谁同你说我喜欢了?”
“瞧啊!自是瞧得出来的!姑娘见着和侍郎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是吗。
黛玉低下头,细细回想一番。
旁的没想起来。
但心底却隐约被勾起了一丝思念。
只怕近来他又要好好忙上一阵……
不知晓什么时候才又能想见了。
黛玉回了院儿里,便不大出门了。
但前头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
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就只是灵月吃了苦头,便日日找宝玉房里丫鬟的麻烦。王夫人晓得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本就不大喜欢那些妖妖娆娆的丫头。
宝玉却是不干的,便总与灵月起了争吵,倒是叫人瞧了不少笑话。
于是这每日里,要么黛玉便与三春几人一块儿顽,要么便窝在屋子里看书,要么……便听雪雁捡了宝玉房里的笑话,来说给黛玉听。
黛玉尚好。
倒是紫鹃总与雪雁说着说着,便二人搂着一并笑起来。
这一转眼,便又是几日过去。
“妹妹可在?”宝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卧在贵妃榻上小憩的黛玉起了身,探出半个身子去瞧:“宝姐姐怎么来了?”
因是休息,黛玉发髻也未梳,就这么散乱地披着头。
宝钗跨进门,见了黛玉的模样,心下也不由一叹。
难怪林妹妹能得人喜欢。
那梳好了头发,是一种美。
这发丝散乱竟也是一种美。
宝钗收起感叹,转头指着健壮仆妇们抬进来的箱子,道:“那日不是说要给妹妹糊窗户么?”
“说着玩儿的,宝姐姐竟当真了。”黛玉有些惊喜,忙起了身,踩着薄薄的鞋履走在地面。
“自是不能当玩笑来瞧的。”
仆妇们收拾了轻容纱出来,便真要给黛玉糊窗户。
这会儿外头却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来。
丫头春纤快步进门来:“姑娘,前头送东西来了。”
尽管春纤说得含糊,但谁都晓得这东西究竟是打哪里来的。
宝钗便喊停了几个仆妇,陪着黛玉出了门去瞧。
贾政院儿里的仆妇小厮们,抬了几个箱子进门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年轻丫头。
那丫头不像是荣国府上的。
“林姑娘,宝姑娘。”那丫头是个聪颖的,一眼就认出来了二人身份,忙恭敬地出了声。
说罢,她一转身,指着身后的箱子道:“主子惦念着林姑娘夏日难熬,只怕屋中闷热不透气,便让奴婢送了一箱子的单丝罗来,说要给林姑娘糊窗户呢。”
宝钗微微哑然,随即一笑,道:“今日竟是巧了……”
黛玉心下也有些复杂,她全然没想到,和珅竟细心至此,连这些也注意到了。
宝钗又笑,道:“如此不如拿我的来给林妹妹作纱帐好了。哪里好与和侍郎抢呢?”
黛玉抿唇一笑,道:“好啊。”
于是那丫头便指挥了仆妇,将那一箱子的单丝罗抬了进去。
紫鹃好歹从前是跟着贾母伺候的,眼界自然比普通丫鬟要更宽广些,此时她望着那箱子,不由叹道:“和侍郎好大的手笔,拿单丝罗来糊窗户……这单丝罗,说隋唐时,都是拿来给公主作衣裙的。”
黛玉也点头:“曾有人赞其飘似云烟,灿如朝霞。是隋唐时最是轻薄的丝绸。”
“想来夏日里该是最透气的了。”紫鹃咂舌。
“如此姑娘便也不必忍受屋内的闷热气了。”雪雁高兴地拍了拍手。
此时那丫头又出声道:“主子还送了个冰鉴来。”
冰鉴,便是古时盛冰的容器。
虽说很早便能制冰了,但到底制冰不易,那都是有钱人家才使得上的玩意儿,而就算要使,那也都是有份例规定的。
后头小厮开了个箱子,一股凉意便扑面而来。
里头正放了个冰鉴,冰鉴之中放了大块的冰,堆积在一处,化得便慢了。
几个小厮将那冰鉴抬进门,却只放在了门口。
那丫头又道:“主子说林姑娘体弱,禁不得寒气,这冰鉴只能摆在门口,热风吹进门的时候,叫那冰鉴一和,便不大热了。”
黛玉又是抿唇一笑,只觉得舌尖似乎都带着些甜丝丝的味儿。
“还有些最新鲜的瓜果,夏里吃最好不过。主子说,虽说府上也不缺这些玩意儿,但总惦念着让姑娘尝到、用到最好的。”
那丫头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足以叫整个院儿里的人都听见。
黛玉的耳根便不自觉地红了下。
她低声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道:“奴婢名青果,日后奴婢会常来送东西给姑娘的。”
黛玉抿唇点了头。
那青果忙让人将剩下的都一并抬进门去,而后方才告了退。
黛玉转过身,望见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陡然想起来一事。
“我该做个什么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