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乐拽紧手中的缰绳,马匹因为这股拉力而不得不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与前蹄, 发出“吁——”的一声呼喊。唐无乐丢掉缰绳翻身下马, 丝毫不顾及这匹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是否会被人顺手牵走, 落地后便闷头朝着藏剑山庄里头跑。他心如火焚,烧得他肝胆俱痛, 以至于行了数丈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轻功过人,往来的行人只看见他步伐一顿,下一秒便彻底消失在原地了。
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 步伐鬼魅而悄无声息, 几乎是在空中拉扯出了道道残影。从西湖湖面上掠来的风轻柔和煦, 但此时因为极快的速度而产生的摩擦导致那风刮在面上一如凌迟,皮肉皆痛, 冷浸骨髓。唐无乐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气力被一点点地抽空, 哪怕他武功高强, 连日以来马不停蹄的奔波与忧虑也已是让他心力交瘁, 但即便如此,唐无乐还是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快一点, 必须再快一点。
“等等!你是谁?!怎能不经通报便——!”有藏剑弟子只感觉到一阵诡谲的风从面前刮过, 眼前却只能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白日见鬼之后, 立时惊然地道, “等等!那里是后院,不得擅闯——!”
话音未落,便被人拽住了手臂, 有晓事的藏剑弟子想起最近山庄中私底下悄悄流传的噩耗,对于来者的身份也多少有些揣测。想到小庄主病重和这几日里山庄里越加沉重而压抑的空气,那藏剑弟子拍了拍友人的肩膀,道:“随他去吧,去跟二庄主通报一声就好了。”
虽说这般行为与礼数不和,但是都到了这等地步了,礼数什么的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唐无乐进了后院,便直奔木舒居住的院子。才方一进院,便同压抑不住情绪而被西门吹雪带出来的朱七七撞了个正着。见有人闯进门来,西门吹雪下意识地抬手摁上自己的剑柄,直到认出眼前之人便是那日在珠光宝气阁中带着木舒从天而降的人,方才放松了防备。
倒是朱七七眼尖,立时认出了对方一身唐门的衣饰,知晓木舒的未婚夫是唐门弟子,朱七七也很快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的身份。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泪水,朱七七道:“你是来看木头的?她在房间里,不肯喝药,你能不能劝劝她?”
面对着朱七七略带期翼的眼神,唐无乐却恍若未见一般,眼神冰冷地从两人身上刮过。他的眼睛是深邃漆黑宛如子夜般的颜色,明亮而锋芒毕露。但是一旦他情绪波动过大,那眼睛便化作深渊寒潭般令人心生不详的黑,加上他常年游离在生死的边缘,身上的杀气之重较之西门吹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朱七七只是被他剜了一眼,便登时觉得浑身发冷,颤栗不已。
“让开。”唐无乐的声音冷得宛若寒冬深夜高悬三尺的寒冰,令人感到一种被强自压抑在心底的暴躁与杀意。朱七七连忙让开了身,也不再过多言语,西门吹雪扶着他的肩膀,看着唐无乐与他们擦肩而过时,那骤然绷紧的唇线。
——仿佛下一秒便濒临疯狂的模样。
花满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无奈地苦笑着,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声细语地道:“先把药喝了可好?已经让人去唤几位庄主了,你就先把药喝了,好好调养身体,别让他们担心好不好?”
木舒躺在床上,有些吃力地扬了扬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藏在被褥下的手因为极力收紧而微微颤抖着,木舒咬牙忍耐着体内如潮水般一层层漫涌上来的疼痛与冷意,似乎有一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撕扯着她的灵魂,痛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伴随着疼痛蔓延上来的还有无可压抑的悲伤与绝望,她知晓,自己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这样的难过,这样的遗憾呢?
木舒不知晓,不知晓自己在遗憾着什么,也不知晓自己究竟在贪心着什么。眷恋与不舍不至于让她这样的难过,但是混沌中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不甘,几乎要将她的一颗心都焚烧成血水。有什么人,有什么牵挂,让她走得并不安心啊。
唐无乐闯进屋中时,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消瘦单薄的人儿,他所爱的那个女孩,羸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呐,分别时她还是那副绵软温柔的模样,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如今这般触目惊心的样子?
唐无乐觉得自己疼得已经麻木的心忽而被人一揪,前所未有的酸涩与尖锐的痛楚从心尖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一刹那间几乎要逼出他的眼泪来。他恍惚间上前几步,对上木舒偏首望来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木舒怔然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男子,看着看着,忽而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笑容灿烂明媚恍若冬日的暖阳,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沁出眼角,划过太阳穴没入到她的鬓发中。
“少爷,你来了?”
花满楼听得她一声呼唤,便顿时了悟了来者的身份,向来善解人意的他笑着起身告辞,临走前仍不忘叮嘱木舒喝药。
直到屋中再度归于平静,唐无乐才从方才那让大脑转瞬间一片空白的悲意中回过了神来。他看着爱人跟只小兔子似的在被窝里探头探脑,吃力地撑起身子,目光温柔而又眷恋地盯着他,像是看不够一般。唐无乐便忽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化了,撕心裂肺地痛了。
他快步走到床沿坐下,动作轻柔地将人抱起,将她整个人揽在自己的怀里。
身体相触,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一块冰砖。那冰砖像是冻了千年的玄冰一般,就这么直刺刺地摁到了他滚烫的心脏上,于是冷热相触,粘住了皮肉,就像怀中之人一样,只要撕下来,那心脏定然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了。
木舒仍然乖乖巧巧地任由唐无乐抱在怀里,只觉得满心的不甘似乎被抚平了,空洞的心也似乎被一点点地填满了,又暖又烫。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有不甘。
“最后还能见你一面,真好。”木舒能感觉到自己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渐渐淡去,她突然觉得能这样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其实也很好很好,“本来以为自己是再也看不到少爷的了,没想到还有这份运气,上苍也算是最后眷顾了我一次吧?”
是啊,老天爷不曾善待过怀中的女子,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坎坷与不幸。是她一直在于天地斗争,与命运斗争,为自己争夺那一线一丝的生机。只是世事如此,悲剧不可能因为努力就不发生了,拼了一辈子,最后可能还是得认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木舒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木舒觉得在见到唐无乐的瞬间,身体内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空了。她躺在他的怀里不得动弹,唇角带着安然地笑意,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只是在这之前,她仍然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也有一些话永远不能说了。
“无乐……”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只觉得这二字是如此的不详,以至于让他的人生多了这么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不快乐,“见到你,我心中欢喜,但是我这些天醒来的时候总是想了很多……曲亭山上,你若不曾遇见我,该有多好啊?”
倘若藏剑山庄不曾有一个七庄主,倘若她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倘若她不曾遇见他——是不是他还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唐门小霸王?傲慢任性,乖戾恣雎,活得潇洒而又快活,而不会因为生命里多了一个她,就多了这么多的烦恼与悲戚。
“胡说八道些什么。”唐无乐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恼她胡言乱语,又兀自心酸着这份在他看来有些可笑的小心翼翼,“少爷我说好就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由不得你胡思乱想地猜我的心思,猜不对了还难过,简直自讨苦吃。”
木舒又是一笑,没有多言,她知晓这世上本无一个她,唐无乐却并不知晓,但这些事情,也没有说给他听的必要了。
因为她已经濒临油尽灯枯了。
“少爷。”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也不知晓是在笑着不长一生的离合悲欢,还是笑自己那些挣扎不休的磨折岁月,“我不该猜的,也不该想的,但是曾经哪怕有一瞬的时间,我是真的奢望过与你一起白头的。”
——但是奢望最终也只能成为奢望。
“于是我放手一搏,然后输了……无乐,我输了。”
她不曾傲慢过,却也不曾低头过,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是她的一辈子。但是最后的最后,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怀里,在心中怀揣着这样酸涩的满足时,她低了头,折了腰骨,她承认自己一生,的确是输得彻彻底底的了。
她是应该怨的吧?她是应该恨的吧?怨那个夺走自己一切的人,恨那个毁了她一辈子的人。
但是说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命运啊。
最后的一丝生机在体内流逝,她的眼泪沁湿了他的衣襟,有些凉冷。
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呼吸变得轻不可闻,许久,唐无乐才抬起僵硬的手,抚上爱人憔悴的脸庞:“木舒?”
“……嗯?”意识渐渐远去的少女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是落在湖面的鸟羽。
“别睡——”他话语微微一哽,几乎无法连接成句,他捧着她的脸颊,低声地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你是不是从未说过你心慕于我?”
她答应嫁给她,笑说过自己是他的媳妇儿,玩闹般地赞扬过他的容貌,却从未对他言过心慕二字。
——这是她唯一的坚持。
“木舒,说,你心慕于我。”
“……无乐。”
“说,你倾心于我,如我恋慕于你一样。”唐无乐觉得心如刀割,他咄咄逼人,她步步退让,唯一的坚持居然是不言爱字。
木舒只觉得自己沉疴日久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朵云,一切光影与声音,都在离她而去。
心脏忽而一疼,她最后的话语飘散而出,弥散在空气里:“……无乐,我困了。”
“对不起。”
——不敢言爱,不能言爱,她已经捆住他数年的光阴了,不能再以爱为枷锁,成为驻扎在他心底的魔。
——所以对不起。
唐无乐抱着她,静坐良久,久到放在桌上的汤药彻底冰凉,久到院子里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你还是不肯说吗?”
唇角带着笑意的少女,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