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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慢慢长大了。他们的性格越来越分明,也越来越不同。西亚马克是一个骄傲好斗、非常淘气的男孩,非常含蓄内敛,只要一点点不如意就会被激怒,总是用拳头打倒路上的一切障碍。马苏德则正相反。他温和亲切,性情乖巧,总是会对身边的人表达自己的善意,甚至对普通物品也爱护有加。他的爱意安抚了哈米德的冷漠给我造成的痛苦。

然而,这两个男孩以奇异的方式形成了互补。西亚马克下达命令,马苏德就去执行;西亚马克幻想、编造各种故事,马苏德就会相信它们;西亚马克开玩笑,马苏德就会笑;西亚马克挥出拳头,马苏德就接受殴打。我经常担心马苏德温柔善良的本性会被西亚马克的敌意和强势的个性毁掉。但我绝对不能公开保护马苏德,因为我的任何一点最微弱的表示都足以激怒西亚马克。他会爆发出强烈的妒意,更多地殴打弟弟。为避免冲突,我只能用一些更有趣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西亚马克也是一面牢不可破的盾牌,可以保护马苏德免受其他人的伤害。他会猛烈地攻击任何威胁到他弟弟的人。而马苏德则会为自己的敌人向他求情,那个敌人通常是我哥哥马哈茂德的儿子——吴拉姆-阿里,他的年龄正好介于西亚马克和马苏德中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三个一见面就会打架。哈米德认为男孩们就是以这种方式玩耍和交流的。但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他的理由。

尽管马哈茂德结婚比我晚三年,但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就是吴拉姆-阿里;女儿扎赫拉比马苏德小一岁;最小的吴拉姆-侯赛因才只有一岁大。直到现在,马哈茂德仍然总是阴沉着脸,不愿意和别人说话,而且变得越来越执拗。伊特兰-萨达特常常向母亲抱怨他。“最近他真是越来越疯,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她这样对母亲说,“他总是连续几次重复祈祷,却还是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祷词说错了。”

在我看来,马哈茂德根本没有变糊涂,他的思维像以往一样清晰敏锐。在工作和与钱有关的事情上,他的脑子尤其好使,并因此取得了生意上的成功。他已经在集市里有了自己的店铺。人们都认为他是第一流的地毯专家。他在工作中从没有过半点犹疑或者错误。而宗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使他谨慎遵守穆斯林的义务,将收入的五分之一捐赠给慈善事业。每到月底,他都会将自己的全部收入寄给伊特兰-萨达特在库姆的父亲,而对方会将其中一小部分做慈善,将其余的寄回给马哈茂德。通过这种被他们称作“转手”的过程,马哈茂德的所有钱财都将成为符合伊斯兰教义的收入,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艾哈迈德早就离开了家。没有人比帕尔文太太更担心他。帕尔文太太经常会说:“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没命了。”

艾哈迈德的问题已经不再只限于晚上喝酒以及喝醉以后在街上惹是生非,帕尔文太太说他还在嗑药。但母亲不愿意相信帕尔文太太的话,只想用祈祷和各种迷信的手段把他从邪恶和那些坏朋友手中救出来。父亲则已经彻底放弃了对他的希望。

阿里也长大了。但他没能取得初中文凭。他在艾哈迈德干活的木工作坊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但父亲认为他不应该在那里耽误人生,便威逼他离开了艾哈迈德。“如果我不管他,现在还不去阻止他,他很快也会像另一个孩子那样离开我们。”父亲曾这样说过。

阿里自己也慢慢明白了艾哈迈德有多糟糕。他曾经将他的二哥视作又强壮又有能耐的偶像,现在却痛苦地看见艾哈迈德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醉鬼。而当贾姆希德咖啡馆的一个保安将艾哈迈德狠揍了一顿,又把他扔到大街上之后,这个偶像形象显然已经彻底崩塌了。艾哈迈德当时醉得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在木工作坊里,阿里的同事们在不久之前还竞相以成为艾哈迈德的学徒为荣,现在都将他视作笑柄,用各种方式欺负他。发生了这些事以后,阿里心甘情愿地离开艾哈迈德(虽然表面上,他还装作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去为马哈茂德工作了。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虔诚且富有的商人。

法蒂长成了一个仪态端庄、性情温和又有些害羞的女孩。她在学校里待了三年,然后按照一个好女孩应有的样子,开始上缝纫课。她对于继续接受正式教育没有多少兴趣。

我尽早让西亚马克上了学——比法律规定的入学年龄早了一年。我知道他足够聪明,完全能够跟得上课程。我一直希望学校能够教他懂得遵守纪律,也希望他可以在同龄人中间消耗掉那种无穷无尽的精力,这样他在家里就能安静一些。但就像其他事情一样,让他上学也是一段令人疲惫不堪的经历。一开始,我必须和他一起坐在教室里,直到他能够适应课堂环境之后我才能离开。然后我又必须在学校操场站上几个小时,让他能够透过窗户看见我。他的心里在害怕,但他会以暴力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恐惧。上学的第一天,当学校主管牵着他的手去课堂的时候,他咬了她的手。

当西亚马克的怒火到达顶峰的时候,我只有让自己成为他发泄怒气的对象才能使他平静下来。我会用双臂抱住他,忍受他的踢踹和小拳头的击打,直到他平静下来,开始哭泣。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允许我抱紧他、安抚他、亲吻他。在其他时间里,他都会装作不需要任何感情。但我深深地知道,他一直在渴望着爱护与关注。我为他感到难过。我知道他心中的苦楚,只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知道他爱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疏远让他感到痛苦。但为什么他不能习惯于这种情况?难道父亲的缺席会对一个孩子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一直在读各种心理学的书籍,并认真观察西亚马克的行为。哈米德在家时,西亚马克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只听他父亲的话。平时他根本不可能安静地坐上一会儿,但他会久久地坐在哈米德的大腿上,听他说话。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他不愿意睡觉是因为在等他的父亲。哈米德在家时,会在西亚马克睡前轻抚他的头发,这样西亚马克就能平静安心地入睡。于是我给取了哈米德一个外号——“安眠药”。

幸运的是,我父亲和西亚马克之间深厚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哈米德所造成的缺失。西亚马克平时不喜欢接近任何人,但是父亲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他就会紧靠在父亲身边,偶尔还会坐在他的大腿上。父亲总是神态平静地对待西亚马克,就像对待一个成年人。而西亚马克也会听他的话,毫不犹豫地接受他所说的一切。不过,西亚马克完全受不了哈米德和父亲向马苏德表达出任何爱意。他已经接受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将注意力平均分给他和他弟弟,甚至我们更喜爱马苏德一点也无所谓,但他想要他的父亲和外祖父全心全意地爱他,无法容忍在这件事上有竞争对手。对于哈米德,这不是问题,他从不曾对马苏德有过任何关注。父亲非常理解西亚马克的心情,所以他也只好努力不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出对马苏德的爱。这让西亚马克甚至更加感激他的外祖父,对他的爱也更深了。

西亚马克终于适应了去学校,只是每个月我都会被校长叫去,因为他又打架了。不管怎样,在他的新课程表确定下来之后,我再一次开始思考我自己的教育。我还没有得到高中文凭。这么久还没能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令我完全没办法高兴起来。西亚马克去上学之后,马苏德会专心地玩游戏,或者用彩色铅笔画上几小时的画。如果天气好,他还会在院子里骑骑三轮车。于是,我能坐下来安静地学习,觉得自己不需要去上课……

每个下午,当西亚马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整个房子就好像开始地震了。而且每天为了让他完成所有家庭作业,我几乎快被逼疯了。渐渐地,我明白了自己表现得越敏感,他就会越顽固。于是我努力保持耐心,不给他施加压力。这样到了很晚,或者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开始写作业。

一天上午,当家里只有我和马苏德的时候,帕尔文太太来看我。她显得有些兴奋。我立刻就知道,她带来了新的消息。她很喜欢当面传递各种一手的小道消息,还会添油加醋地补充许多细节,然后再看我有什么反应。如果消息很普通,她就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今天有什么消息?”我问她。

“消息?谁说我有消息了?”

“你的表情、你的态度、你的脸,它们全都告诉我,你有重大消息!”

她兴奋地坐下来说:“是的,你根本无法相信,我今天……不过先给我来杯茶吧,我的喉咙都干了。”

这也是她的习惯之一。每次她在告诉我一些事情之前,都会先把我逗弄一番,挑起我的好奇心,然后才肯说正经事。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如此。我飞快地把茶壶放到炉子上,又跑了回来。

“好了,快告诉我。茶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煮好呢。”

“哦,真主啊,我都要渴死了,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气恼地回到厨房,给她端来一杯水。“这样行了吧?快告诉我吧。”

“我们还是先喝口茶再说吧。”

“哼……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我气哼哼地丢下这句话,就回到了厨房。

她跟在我身后对我说:“别生气啊。猜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我的心一沉,睁大了眼睛问道:“赛义德?”

“哦,别这样,你还没放弃吗?我还以为两个孩子已经足够让你忘记那家伙的名字了。”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我觉得有些尴尬。我真是不假思索就说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在我心里?

“这没什么的。”我说道,“赶快告诉我,你看见谁了?”

“帕尔瓦娜的母亲!”

“为了真主的爱啊,你没有骗我?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所有事情都会在正确的时间发生。水已经开了。把茶煮好,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今天我去塞巴沙拉公园后面的街上买鞋子,正好透过一家店铺的窗户看见里面有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像是艾哈迈迪夫人。一开始我还不敢确定。说实话,她看上去真是老了很多。对了,我们已经多久没看见过他们一家了?”

“差不多七年了。”

“我走进那家店,仔细看了看:果真是艾哈迈迪夫人。一开始,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我觉得哪怕是为了你,我也要和她聊上几句。我向她问了好,她终于认出了我。我们还聊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向我询问了住在我们那里的每一个人。”

“她有没有问到我?”我兴奋地问。

“说实话,没有。不过我把话题引到了你身上,告诉她我常常会见你,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她说:‘那幢房子里,也只有她还值得交往。当然,我丈夫说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有荣誉的好人,但我绝对不会忘记她的那个哥哥对我们说的话。他让我们在邻里间颜面尽失。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丈夫说过话,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污蔑帕尔瓦娜的。我可怜的丈夫都要昏过去了。他让我们根本无法在那里抬起头来,所以我们才会那么快就搬了家。但帕尔瓦娜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给那个女孩。你根本不知道她当时哭得有多厉害。她一直在说,他们会杀了玛苏姆。帕尔瓦娜后来又去过他们家几次,但玛苏梅的妈妈不让她见那个女孩。我可怜的孩子,她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知道。她就在门口,但妈妈不让我见她。”我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看样子,她甚至还想邀请你参加她的婚礼,还给你送过一张请柬。”

“真的?他们没有把请柬给我。我的真主啊,那些家伙真是太可恨了。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我?”

“你妈妈可能害怕你会再一次迷恋上那个男孩。”

“迷恋?在我有了两个孩子以后?”我恼怒地说道,“我会让他们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不是的,”帕尔文太太说,“那时候你还没有马苏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有四年了。”

“你是说,帕尔瓦娜已经结婚四年了?”

“嗯,当然,难道他们要把她养成老姑娘?”

“胡说!她能有多大?”

“别忘了,她和你差不多大,而你已经结婚七年了。”

“就不要提我了。我是被迫的,他们根本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但可不是所有人都要经历这种地狱的。那她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她嫁给了她爸爸的姑姑的孙子。她妈妈说她毕业之后有过许多追求者,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那个人。那人是个医生,住在德国。”

“你的意思是说,她住在德国?”

“是的,她结婚以后就搬过去了。不过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和家人一起住在这边。”

“她有孩子吗?”

“有。她妈妈说她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我告诉艾哈迈迪夫人,你一直在寻找帕尔瓦娜,非常想念她。而且你的哥哥早就变成了一个窝囊废,除了对他自己,对别人都不再危险了。最后我终于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她给我号码的时候可不是很情愿的。”

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了七年以前,那时我和帕尔瓦娜的友情是那样美好而深切。之后,我不曾和任何一个人再有过这样的感情。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了。

但我还是感到非常羞愧,不好意思给她母亲打电话。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听见她的声音时,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硬东西卡住了。我做了自我介绍,承认我知道自己这样贸然给她打电话是非常鲁莽的行为。我也告诉了她,帕尔瓦娜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为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感到惭愧,请求她原谅我的家人。我还对她说,我每天都会想帕尔瓦娜,很想再见到她,和她聊上几个小时。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艾哈迈迪夫人,请帕尔瓦娜下次回伊朗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家里有两个吵闹的孩子,还有上千件家务要做,上千个责任要承担,同时还要准备学年末考试,实在是不容易。我只能等到孩子们入睡之后才能学习。有一天,天都快亮了,哈米德回到家,发现我还在学习。他看上去有些惊讶,对我的顽固和决心似乎也有了新的认识。我在西亚马克结束他的学年末考试之后也进行了我的学年末考试。我这么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一个我这样年纪的女孩天生就有权得到,而不应经历这么多磨难才实现的简单梦想。

哈米德的活动变得越来越严肃和危险了。他甚至规划了一些安全措施,在家里设计好了多条逃亡通道。尽管我不知道他的组织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但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充满了危险。在他那次诡异的长时间出差和失踪之后,他们的组织似乎也变得更加严密,目标更明确,工作更强调效果了。与此同时,新闻报道中一些发生在城中各处的事故让我很难不想到他们。总之,我不知道实际的情形是怎样的,也完全不想知道。只有不去想,生活才能过得下去,我才不会过于害怕,尤其是害怕孩子们受到伤害。

夏季的一天,早上六点钟,电话铃声响了。哈米德抢在我前面接了电话,结果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神情惊恐不定。几乎用了一分钟的时间,他才恢复镇定。我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感到害怕,却又没胆量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奔忙起来,将几件必需物品塞进行李袋,又拿上了家里所有的钱。我努力保持平静,低声问他:“哈米德,你们被出卖了?”

“我觉得是,”他说,“但还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个人被逮捕了,所有人都要转移。”

“谁被逮捕了?”

“你不认识。是个新人。”

“他认识你吗?”

“他不知道我的真名。”

“他知道我们的住址吗?”

“幸好不知道,我们没有在这里见过面。但可能还会有其他人被捕。不要慌,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住在这里不安心,可以去你爸妈家。”

西亚马克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哈米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惊慌。他感受到了我们的焦虑。

“你要去哪里?”我问哈米德。

“不知道。我只能暂时先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地方,接下来一个星期我都不会再联络你们了。”

西亚马克伸出双臂抱住哈米德的腿,恳求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哈米德将他推开,对我说:“如果他们来这里,无论找到什么,你都说那不是我们的东西。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们只会更危险。”

西亚马克再一次抱住他,哭喊道:“我和你一起走!”

哈米德恼怒地把他从腿上扯下来,又对我说:“管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如果你需要钱,就去找我爸爸,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他离开以后,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感到一阵阵昏眩。我的心里只剩下害怕,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西亚马克变得异常狂暴,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墙和门,然后冲向了刚刚睡醒的马苏德。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努力想要挣脱我,对我又踢又打。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装作一切正常,无事发生了。这个聪明敏感的孩子能够从我的每一次呼吸中感觉到深深的焦虑。

“听我说,西亚马克。”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们必须镇定下来,不能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否则爸爸就会遇到非常可怕的事。”

西亚马克一下子就安静了。他问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什么?”

“不要告诉任何人爸爸今天离开的样子,也绝对不能让马苏德知道。”

他带着害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我们不应该害怕,我们必须勇敢坚强。爸爸就非常坚强,他知道该做什么。不要担心,没有人会找到他。我们是他的士兵,我们必须镇定,保守他的秘密。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你同意吗?”

“同意。”

“那就让我们对彼此承诺,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事,更不能表现得大惊小怪。好吗?”

“好。”

我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明白我告诉他的事情是多么沉重,但这没关系。他那充满想象力的小脑袋完全可以填补我这番话里的留白,将其理解为他最喜欢的英雄故事。

我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有时候,当他看见我陷入沉思,就会静静地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会努力赶走心中的忧愁,向他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在他的耳边说:“不用担心,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就会跑开,生龙活虎地继续玩游戏,比如以闪电的速度蹿到沙发后面,或者用他的水枪朝所有方向射击,嘴里还发出怪异的配音。此时此刻,也只有他能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调整自己的心情和行为。

这种让人忧心如焚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我努力不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不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我的钱包里还有一点钱,便尽量节省着用它们度日。我常常问自己,如果他们抓住了他,会如何处置他?他的组织到底干了什么?如果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破坏性事件真是他们干的,那又会怎样?我从没有感觉到恐惧是如此接近和真实。一开始,我以为他们的聚会无非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游戏、一种消遣、一种孩子气的自我标榜。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还记得他们在那个夏季的深夜将神秘的东西藏进地窖里的情形。这让我感到更加恐惧。在那个夜晚之后,地窖门上就一直多了一把大挂锁。

我不止一次向哈米德抱怨过这件事。但他只是对我说:“你总是唠叨什么?为什么你要操心这件事?你根本也不去地窖,楼上的地方已经够大了。”

“但我很害怕。下面到底有什么?如果那些东西让我们陷入危险该怎么办?”

哈米德一直向我保证,完全不需要为那些东西担心,它们一点都不危险。但他这次离开之前又对我说,如果那些人在家里发现了什么,我就要说那不是我们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就是说,下面的确有一些东西是他不想被别人发现的。

一个星期以后,在午夜时分,前门传来的声音将我从不安多梦的睡眠中惊醒。我跑进厅里,打开了灯。哈米德悄声说:“把灯关上,快关上!”

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看上去很怪异,用恰多尔紧紧裹住头和脸的女人。我看了一眼她们的脚,她们都穿着破烂的男人靴子。他们三个径直去了起居室。哈米德又走出来,关好起居室的门,同时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打开那盏小灯,把最近的消息告诉我。”

“没有什么消息。”我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值得怀疑的迹象?”

“没有……”

“你出过门吗?”

“出过,几乎每天都出去。”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被跟踪?我们有没有什么新邻居?”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你确定?”

“我不知道。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正常的事情。”

“那好吧。请给我们拿些吃的来,茶、烤馕和奶酪,或者剩饭就行。把你能拿的都拿来。”

我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尽管我知道危险还围绕在他身边,但我还是感到高兴。他平安无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茶煮好之后,我把奶酪、黄油、新鲜香草、我刚刚做好的腌菜和家里的全部烤馕都放在托盘里,端到起居室门口,低声呼唤哈米德。我知道我不应该进去。他打开门,迅速接过托盘,又对我说:“谢谢,你去睡觉吧。”

他看上去瘦了一些,胡子有一点花白。我很想亲亲他。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我希望他们能够放松一下,好好洗个澡。同时我再一次感谢真主,让我能够看到他平安地活着。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啮咬我的心。我渐渐沉陷在各种模糊的想象中,终于睡了过去。

太阳刚刚升起,我就醒了。我想起家里没有烤馕了,便穿好衣服,洗过脸,去厨房煮茶,然后又去了厅里。孩子们也醒了。但起居室的门仍然关着。

西亚马克跟在我背后走进厨房,悄声问我:“爸爸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家里有些怪异。起居室的门锁着,玻璃后面还有人影。”

起居室的门上镶着蜂巢格的亚光玻璃。

“是的,亲爱的。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说。”

“他不是一个人,对吧?”

“不是,还有两个他的朋友。”

“我会确保不让马苏德发现。”

“这样很好,儿子。你现在是男人了,但马苏德还小。他也许会对别人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不会让他靠近起居室的门。”

西亚马克神情坚决地守在起居室门外,这反而让马苏德更加好奇,想要知道起居室里发生了什么。就在他们快要吵起来的时候,哈米德走出了起居室。马苏德一下子愣在原地,而西亚马克已经冲上去抱住了哈米德的腿。哈米德将他们两个都抱进怀里,亲吻他们。

“和你的孩子们待一会儿吧,我去准备早饭。”我说。

“好的。我先要洗漱一下。也为我们的朋友准备些吃的。”

当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坐在铺好桌布的餐桌周围时,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感谢真主,”我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害怕我们永远也无法重聚了。”

哈米德温柔地看着我说:“至少现在一切都好。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吧?”

“没有,我甚至没有告诉你爸妈。不过他们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的事情,总是不停地问我。别忘了给他们去个电话。否则就像你说的,这里可要有大麻烦了。”

“爸爸,”西亚马克说,“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还很小心地不让马苏德知道。”

哈米德惊讶地看向我。我摊开手,向他表示无须担心。然后我对他说:“是的,西亚马克帮了大忙。他非常懂得保守秘密。”

马苏德用他孩子气的甜美声音说:“我也有一个秘密,我也有一个秘密。”

“算了吧,”西亚马克呵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明白。”

“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白。”

“孩子们,安静!”哈米德责备他们两个,然后又对我说:“听着,玛苏姆,做好午饭以后,你们就去你爸爸家。我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

“你今晚肯定要在那边住了。”

“但我该怎样对他们说?他们会以为我们吵架了。”

“没关系,就让他们以为你在生气吧。不管怎样,除非我给你打电话,否则你绝对不能回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这些事最后肯定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我一整个星期都担心得要命。为了真主的爱,无论你在这幢房子里藏了什么,都要把它们全运走。我很害怕。”

“你们先走,我们会这样做的。”

西亚马克生气又不安地说:“爸爸,让我留下来。”

我示意哈米德和他谈谈,然后带着马苏德去了厨房。他们两个面对面地坐好。哈米德开始用一种严肃的声音对西亚马克说话,而西亚马克也专心地听着。那一天,我六岁半的儿子就如同一名成年人,知道自己要担负起怎样的责任。

我们向哈米德道别之后,就去了父亲家。西亚马克非常镇静,抢着背起了沉重的行李袋。我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父亲家里,西亚马克既不玩游戏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坐在倒影池边上,看着池中游动的红鱼。甚至就连伊特兰-萨达特在那天下午带着吴拉姆-阿里来到父亲家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兴奋,既不打闹,也没有任何恶作剧。

“他怎么了?”父亲问。

“没什么,爸爸。他长大了!”

我看着西亚马克,露出微笑。他也抬起头冲我微笑,看起来很是平静。现在,西亚马克、哈米德和我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马苏德是我们的孩子。

正如我所料,母亲对于我们的不宣而至很吃惊。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该如何对她说,能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提出我们想要在这里过夜。我一走进院门母亲就说道:“如真主所愿,真是好事上门。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还带着行李?”

“哈米德要举办一个男人的聚会,”我解释说,“他的一些朋友和印刷厂的人要过来。他说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们会更方便一些。他们之中有人是从外省来的,要住几天。哈米德要我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回去。等他们离开之后,他会过来接我。”

“真的吗?”母亲说,“我还不知道哈米德阿迦还有这种荣誉感,有陌生男人来访的时候会不想让妻子留在家里!”

“不管怎样,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想更自由一些,能够聊一聊他们在女人面前说不出口的事情。而且我有几块布料,想要让法蒂给我做条裙子,正好趁这个机会做了。”

我在父亲家里住了三天两夜。虽然我一直满心忧愁,但这仍然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帕尔文太太为我做了一套雅致的衬衫和裙子,法蒂则为我做了两件碎花家居服。我们一直在说说笑笑。母亲一个星期以前刚刚去过库姆,带回来许多亲戚、老邻居和老熟人的消息。我知道玛哈波贝有了一个女儿,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这次估计也是个女孩。”母亲说,“光从她的样子和一举一动上,我就能看出来。你根本想象不到,当我说起你的儿子和马哈茂德的儿子时,他们有多忌妒。玛哈波贝的女儿看上去和玛哈波贝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那么苍白又普通。”

“哦,妈妈!”我用责备的语气说,“玛哈波贝小时候非常可爱。还记得她那些金色的发卷吗?现在这个时代儿子和女儿已经没有区别了,他们可不会因为马哈茂德和我都有男孩就忌妒我们。”

“什么叫没区别?你总是这副样子,根本不知道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你肯定能想到他们有多傲慢。现在他们有钱了,那副骄傲的样子,就算是他们给自己身上的虱子起了花名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当我告诉他们,马哈茂德阿迦的生意有多么成功,他挣了多少钱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又开始忌妒他了。”

“好了,妈妈。他们为什么要忌妒?你刚刚说过,他们很有钱。”

“确实,但他们就是看我们不顺眼,想让我们都一贫如洗才好。对了,你的姑姑说玛哈波贝的丈夫今年想要带她去西方旅行,但玛哈波贝不想去。”

“为什么?她可真傻!”

“才不是呢。为什么她想要去?西方的一切都是不洁的。她在那里该怎样做礼拜?对了,还有件事,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被逮捕了。马哈茂德非常不安,害怕这会影响他的生意。”

“什么?谁逮捕了他?”

“还能有谁!是秘密警察……看样子,他是在清真寺做了一场演讲。”

“你说真的吗?真主啊!真没想到他会那么勇敢。他们什么时候抓走的他?”

“大约有两个星期了。他们声称会用镊子把他身上的肉一条条撕下来。”

一阵寒意掠过我的脊背。我在心中默念,愿真主怜悯哈米德。

第三天傍晚时分,哈米德开着一辆黄色的雪铁龙2CV来接我们。孩子们看到他开着车都很兴奋。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哈米德并没有急着带我们离开。他与父亲一同坐在院子里的木床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道别的时候,父亲说:“感谢真主,我终于放心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吵架了。愿真主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很担心。但我必须说,这三天里我非常高兴。看见你们全都在这幢房子里,我的灵魂也恢复了生机。”

父亲并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他的声音深深打动了我。在开车回家的时候,我把亲戚们的事情告诉了哈米德,尤其是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被逮捕的事。

“该死的萨瓦克力量越来越强了,”他说,“他们在追踪每一个组织。”

我不想在西亚马克面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道:“你是从哪里搞到这辆车的?”

“现在这辆车由我使用。我们必须清理掉几个地方的东西。”

“那就请从你自己的家里开始吧。”

“那里已经清理好了。现在我不再担心那幢房子了,之前我真的很紧张……如果他们突然闯进家里,我们就全都要被处死了。”

“为了真主的爱啊,哈米德!可怜可怜这两个无辜的孩子吧。”

“我已经布置好了所有可能的预警手段。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房子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尽管汽车的引擎声很大,但我们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我注意到西亚马克在专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

“嘘!孩子们……”

哈米德转过头,瞥了西亚马克一眼,然后微笑着说:“他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男人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照顾好你的。”

西亚马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骄傲地挺直了身子。

我们一到家,我就去了地窖。地窖门上的挂锁不见了,里面除了普通的居家物品什么都没有。我提醒自己,明天早上一定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以免他们留下来什么东西。

西亚马克总是跟在哈米德身边,甚至不让我给他洗澡。

“我是男人了,”他说,“我要和爸爸一起洗。”

哈米德和我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于是我和马苏德先洗了澡,然后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声音回荡在浴室中。我能听出他们在交谈,语气中带着喜悦。尽管哈米德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很少,但那对父子却有着非常深的感情。

哈米德又忙碌了一阵子。但突然间,他有了很多能够在家中度过的自由时间,仿佛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的朋友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就像所有男人一样,他白天工作,傍晚回家。只是这种生活让他越来越感到无聊和沮丧。我趁这个机会经常让他带孩子们去公园或者去散步。他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孩子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拥有父亲、母亲和正常的生活,对于其他孩子而言,这算不上有多么特殊,也没必要感到庆幸,但对于他们而言,这是非同寻常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渐渐地,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一天,我甚至提出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几天。

“我们可以去里海,”我说,“就像西亚马克出生那年一样。”

哈米德严肃地看着我说:“不行,我们去不了。我正在等消息,我只能在家里或者印刷厂。”

“只要两天。”我坚持说,“已经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学校下个星期就会开学,就让孩子们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吧,让他们至少能够和父母一起去旅行一次。”

孩子们都抱住了他。马苏德哀求哈米德带我们去旅行,虽然他还不知道旅行是什么。西亚马克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也握住哈米德的手,用充满希望的眼睛看着他。我知道,这样的目光一定会让哈米德心软。

“你知道吗?曼索耶的丈夫在里海边上买了一栋别墅。”我继续劝说他,“曼索耶一直都和我说,大家都去那里住过了,只有我们一家还没去过。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带上你爸妈。毕竟他们也应该出去玩玩了。他们一直梦想着能够和儿子一起来一场短途旅行。我们可以开车去。”

“不行,那辆车不是很结实,受不了恰卢斯的路况!”

“那我们就从哈拉兹过去。你说过,那是新车。为什么它不够结实?我们可以慢慢开。”

孩子们还在乞求他。当西亚马克亲吻他父亲的手后,我们赢了。

公婆没有和我们一起去,但他们很高兴能看到,在这么多年以后,我们终于要开始一次家庭旅行了。曼索耶已经先去了北边。她和哈米德通了电话,很高兴地把地址给了他。终于,我们出发了。

离开城市,我们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孩子们被群山、峡谷和草原迷住了。他们的眼睛贴在各自旁边的车窗上,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哈米德哼起了一首歌,我跟着他唱了起来。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我念诵了通常会在旅行之前诵读的祷词,请求真主不要夺走让我们团聚在一起的好运。汽车在陡峭的上坡路上走得有些艰难,但这没有关系。我希望这段旅程永远都不要结束。

我已经准备了肉饼当作午餐。我们停在一片风景优美的地方,开始吃饭。孩子们相互追逐着。我享受着他们的笑声。

“这真奇怪,”我说道,“西亚马克现在完全变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是多么沉稳?他变得听话又讨人喜欢。我已经记不起上次教训他是在什么时候了。而过去,我们每天都要大吵一架。”

“我真的不明白你对这孩子有什么误解。”哈米德说,“我觉得他是个非常棒的男孩子。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

“不,亲爱的,你只是看到了你在家时他的样子。你不在的时候,他的性格完全不同。你在家的这两个月里,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你对他就像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安慰心灵的良药。”

“呃……不要这样说!任何人都不能这样依赖我。”

“但许多人都在依赖你。”我对他说,“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就算只是想到这个,我也会感到烦恼和焦虑。”

“好吧,那我们就不要再纠结这个话题了。我们就只要享受在一起的这些美妙的日子就好了。”

曼索耶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通风很好,还能够看见大海的房间。因为有她在,哈米德没办法把自己的被褥挪到别的房间去,只能和我睡在一起。我们全都很喜欢这里的阳光和大海。我想要晒黑一些。我把头发放下来,穿上了自己新做的颜色鲜艳的开领裙子。我想再一次吸引哈米德欣赏的目光,想要得到他的关注和爱。在第三个晚上,他终于打破了自己几年前立下的誓言,将我抱进怀里。

那段值得纪念的旅行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了。我知道哈米德希望我不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我在过去这些年里读过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书,于是能够和他讨论我从书中学到的一切。我尽可能地填补着他的朋友留下的空缺,和他分享各种理念,谈论社会和政治问题。一点一点地,他意识到我也对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他甚至开始赞叹起我的聪慧和超群的记忆力。对他而言,我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或者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了。

有一天,当我背诵起书中一段他忘记的文章时,他说道:“真是可惜啊,你这样有能力,却没能继续接受教育。为什么你不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我相信如果你继续学习下去,一定能取得很大的进步。”

“我应该不可能通过那种考试吧。”我说,“我的英语很糟糕。而且,如果我上了大学,孩子们又该怎么办?”

“你在接受中学教育的时候也有同样的问题。更何况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你也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先上英语课,或者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预科班,这样会更好。你无论想怎样都可以。”

结婚八年以后,我终于有了真正的家庭生活。我在尽情享受它的一分一秒。那个秋季,我趁着哈米德下午在家,去上了预科班。我不知道他能够在家里留多久,只能尽量利用这段珍贵的时光。我一直对自己说,他们的组织已经解散了,我们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哈米德仍然常常会感到紧张,他在等待某个电话。不过我相信,这种等待很快就会到头了。

我对于他们的组织还是一无所知。有一次在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我问起了这件事。“不,不要打听那些人和我们的活动,”他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或者你无法理解,只是因为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之后,我再没有对那些人表示出过任何好奇。

秋季和冬季都静静地过去了,哈米德的生活节奏渐渐发生了变化。每过一两个星期,召唤他的电话铃声就会响起,然后他就会消失一两天。到了春季,他向我保证危险已经过去了。他的团队成员都不会被追踪,而且他们几乎全都迁移到了安全的住处。

“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他们实际上都无家可归?”我问他。

“不是。”他说,“他们只是在不断逃亡。早先的那些逮捕行动发现了我们的许多地址,许多人被迫放弃了他们的家。”

“就连莎哈扎德和迈赫迪也没有家了?”

“他们是第一批离开家的。他们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当时他们的时间只够保存好所有记录和档案。”

“他们有许多财产吗?”

“哦,莎哈扎德的家庭给了她大笔嫁妆,足够用来装满两个家。当然,她逐渐已经放弃了许多东西,不过剩下的还有很多。”

“他们离开家以后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不要问了!不要探究细节和关键的事情。”

春季和夏季,哈米德又有过几次长时间的外出。他的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而我则小心地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长期离家。与此同时,我一直在努力学习,为大学的入学考试做准备。当我通过考试之后,哈米德和我都很高兴。我的家人们则为此大吃一惊,并且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你去大学做什么?”母亲问我。“你又不想做医生。”

在她的概念里,所有人去大学都是为了当医生。

父亲很高兴,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为我感到骄傲。

“你的校长早就告诉过我,你是多么有才华。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只希望那些男孩中至少有一个能够像你一样。”

阿里和马哈茂德则只是认为我还没有放弃小时候的愚蠢念头,而我的丈夫不够强硬,所以才完全控制不了我。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够男人,没有尊严。

我则仿佛已经飞到了天上,感觉自豪又自信。现下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为曼妮吉哈举办了一场大型聚会。她在不久之前结了婚,而我一直没有时间祝贺她和她的丈夫。经过多年的疏远之后,我们的家人终于相聚在一起。当然,马哈茂德和阿里以聚会上的女人们不穿戴赫加布为借口,没有来,但伊特兰-萨达特带着她那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来了。

我太快乐了。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事,我脸上的笑意都从未停止过。

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新方向。我将马苏德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幼儿园,尽量在晚上把一切家务事做好,这样我就能在上午安安心心地去上大学,同时又不让哈米德和孩子们缺少任何生活所需。

天气变冷了,秋风开始揪扯窗外的树枝。那天下午开始下起的毛毛雨中混杂着雪粒,正变得越来越大。哈米德刚刚睡下。我感受着突然到来的冬天,心中庆幸自己已经把暖和的衣服准备好了。

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上床了,突然响起的门铃声一下子让我僵在原地。我的心脏在胸膛里飞快地跳动着。我等了几秒钟,告诉自己听错了。但就在这时,我看见哈米德站在厅中央,神情格外慌乱。我们对视着。

低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你也听见了?”

“嗯!”

“我们该怎么办?”

哈米德直接将裤子穿在睡裤外面,对我说:“尽可能拖住他们。我会从房顶出去,按照计划路线逃走。然后你再打开门。如果有什么危险,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他迅速穿上衬衫和上衣,向楼梯跑去。

“等等!把毛衣和外套也穿上,还有……”

门铃连续不断地响起。

“没时间了,快走!”

这时他已经快跑到通向房顶的屋门了。我抓住身边的一件毛衣,向他扔过去。然后我竭力恢复镇定,装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用外套裹住身子,下楼来到前院。我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外面的人已经在捶门了。我打开院子里的灯,让屋顶上的哈米德能看清楚,然后才打开门。有人推开门,冲进院子,又把门关上。是一个穿着花朵图案恰多尔的女人。但这件恰多尔显然不是她的,它的下摆几乎够不到她的脚踝。我惊恐地盯着她。湿漉漉的恰多尔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我突然惊呼起来:“莎哈扎德!”

她迅速将手指竖到嘴唇前,让我噤声,然后悄声对我说:“把灯关掉。为什么你们两个要开灯?”

我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关上了灯。

她全身都湿透了。

“快进来,你会感冒的。”我悄声说。

“嘘!安静!”

我们站在门后,仔细倾听街上的动静。街上一片寂静。几分钟以后,莎哈扎德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一下子靠在门上,又坐倒在地。她的恰多尔落在地上。她用双臂抱住膝盖,把头埋在双腿之间。雨水不断沿着她的头发滴落。我撑住她的手臂,努力想要把她扶起来。她没办法走路。我捡起她的恰多尔,拉住她的手。她的手热得惊人,整个人更是显得虚弱又无助。就这样,她跟随着我爬上了楼梯。

“你必须先把身子擦干。”我说,“你病得很厉害,对不对?”

她点点头。

“家里有热水,先洗个澡。我给你找些衣服。”

她一言不发地去了浴室,在淋浴喷头下面站了一会儿。我找到一些应该适合她的衣服,又在起居室铺好被褥,让她能睡下。她从浴室走出来,穿上衣服。自始至终,她都一言不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绝望的孩子。

“你一定饿了。”

她摇摇头。

“我热了牛奶,你一定要喝下去。”

她沉默而顺从地喝掉了牛奶。我领着她来到起居室,她甚至还没有在铺位上躺舒服就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走出起居室,关好门。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哈米德。他还在房顶吗?我悄悄爬上房顶,哈米德正缩在楼梯顶的小亭子里避雨。

“你有没有看到那是谁?”我悄声问他。

“是莎哈扎德!”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她又没有危险。”

“实际上,她非常危险。我必须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她。她到这里有多久了?”

“半个小时……不,四十五分钟了。如果有人跟踪她,现在早就出事了,对吧?”

“不一定。有时候他们会等到所有人聚齐再动手。没有周密的计划和万全的准备,他们不会围剿组织的房子。”

我又开始发抖了。“如果他们围住了我们的房子该怎么办?我们也会被逮捕吗?”

“不要害怕,你和我们无关。就算是他们逮捕了你,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放你走的。”

“但他们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他们一定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忘掉这些愚蠢的想法吧。”他说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一定要坚强。如果你一直这样想,只会彻底失去信心。现在告诉我,她情况如何?有没有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她说不了话。我觉得她病得很厉害,应该是得了严重的流感。”

“莎哈扎德和迈赫迪已经彻底暴露,早就被盯上了。他们的房子是第一个被围剿的。到现在,他们已经逃亡了一年半,在外省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我们为他们安排好一处安全屋。他们一定是又暴露了。”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可怜人在这一年半里都无家可归?”

“是的!”

“她的丈夫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一起,一定是有什么事迫使他们分开了……迈赫迪可能被捕了。”

我的心一沉,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迈赫迪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那天夜里,哈米德一直守在屋顶,直到天亮。我给他送去了保暖的衣物和热茶。到了早晨,我比平时更早地叫醒了孩子们,吃过早餐就送他们去了学校和幼儿园。一路上我都在小心地查看周围,寻找任何非同寻常、值得怀疑的地方,从人们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中仔细分辨危险的迹象。送完孩子们以后,我买了一些吃的回家。哈米德已经下楼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说,“我该不该去印刷厂?”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和平时一样,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说道。

“你在街上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没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也许一切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地方,也许他们不希望我们有所警惕和防备。”

“不要胡思乱想了。”哈米德说,“我觉得我必须留在家里,等莎哈扎德起床以后和她谈谈,确认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许需要我为她做什么事。你不去叫醒她吗?”

“不,那个可怜的女孩累坏了,而且还得了重病。你想要我给印刷厂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今天不去上班吗?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她自己醒过来。”

“不,你不需要打电话。他们已经习惯我偶尔旷工了。我不去印刷厂的时候,从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

莎哈扎德躺在铺位上,仿佛失去了知觉,就这样一直沉睡到下午一点。我煮了一大锅萝卜汤,还腌了一些肉,准备烤着吃。她非常需要恢复体力。和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大概只剩下一半体重了。我又出去了一趟,买了些止痛药、止咳糖浆和退烧药。孩子们应该快回家了。我轻手轻脚地来到莎哈扎德身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还是烧得很厉害。感觉到我的触碰,她猛然坐了起来。随后几秒钟里,她愣愣地看看我,又看看周围,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别害怕。”我轻声说道,“镇静。是我,玛苏梅。你很安全。”

她一下子想起了所有事。她深吸一口气,躺回到枕头上。

“你实在是太虚弱了。”我说,“坐起来。我煮了些汤,喝一点吧,然后把药也吃了,再睡一觉。你得了很重的流感。”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嘴唇在不住地颤抖着。我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走了出去。哈米德正在厅里踱步。

“她醒了吗?”哈米德问。“我必须和她谈谈。”

“再等等,让她恢复些力气,先吃些东西……”

我把汤和药送到了起居室。她正在坐起身。我摘下昨夜用来裹住她头发的毛巾,她的头发还有些潮湿。

“吃东西吧,”我说,“我去拿梳子来。”

她把一满勺汤放进嘴里,闭上眼睛品尝汤的滋味。

“是汤!还是热的!你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吗?”

我的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出去。哈米德还在厅里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你是怎么了?”我喝问道,“你到底在着急什么?再等一下。她不吃完东西,我不会让你和她说话。”

我拿着一把梳子回到起居室,好不容易才把她缠绕在一起的头发理顺。

“我已经有不下一百次想要把它们剪掉了,”她说,“但我就是没有时间。”

“什么?为什么你想要剪断这么美丽茂密的头发?没有头发的女人真的会很丑。”

“女人!”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是的,你说得对。我忘记我是个女人了。”

她发出讽刺的笑声,喝光了剩下的汤。

“我还做了烤肉。你必须吃些肉,恢复力气。”

“不,现在不行。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必须慢慢吃,一次只吃一点。等一会儿再给我一些汤……哈米德在家吗?”

“在。他正在等着和你说话,我觉得他就要没有耐心了。”

“让他进来吧。我感觉好多了,仿佛又活过来了。”

我收拾好碗碟,打开门,让哈米德进来。他迫不及待地向莎哈扎德打了招呼,不过他的礼貌和尊重并没有减少半分,仿佛对方是他的老板。我走出去,关上门。

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个多小时。

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西亚马克走进家门的时候,就像一条嗅到了屋子里有陌生人的狗。他问道:“妈妈,谁在家里?”

“你爸爸的一个朋友。”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

然后他开始仔细观察家中的一切。他装作只是在厅里玩耍的样子,但他一直待在起居室门前,仿佛是希望听到起居室里的动静。我对他说:“去买两瓶牛奶回来。”

“不,我不去。”

然后他便继续在紧闭的门后玩游戏。

哈米德走出起居室,将几张纸塞进上衣口袋,然后穿上鞋子对我说:“莎哈扎德暂时住在这里。我必须出去一趟。如果我回来晚了,或者今晚没回家,不用担心,我明天傍晚前肯定会回来。”

我走进起居室,莎哈扎德还躺在铺位上。

“你吃药了吗?”我问她。

她有些困窘地坐起来说:“请原谅我,我知道自己打扰了你们。我会尽快离开。”

“别这样说!你需要休息。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吧。在你完全康复以前,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恐怕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这些年来,为了你和孩子们,我们一直努力确保这幢房子是安全的。但昨天晚上,我把危险带到了这里。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从一处避难所向另一处避难所转移,但我运气不好,天气突然变冷了,还开始下雨下雪。我感觉很不舒服,发烧了,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担心自己会直接倒在街上。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否则我绝不会来这里。”

“你正应该到这里来。现在请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好好睡觉休息就行。这里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为了真主的爱啊,请不要对我这样客气。”

“好的!”

但我还是没办法和她太过亲近。我其实还不太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她,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孩子们正透过门缝向屋里窥探,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莎哈扎德。莎哈扎德笑着向他们摆了摆手。

“真主祝福他们。”她说,“你的儿子们都这么大了。”

“是的!西亚马克现在上三年级了,马苏德也五岁了。”

我把药和水杯递给她。

“没想到他们年龄差这么大。”她说。

“我们提前一年让西亚马克入了学。到这里来,孩子们,向莎哈……”说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莎哈扎德警惕的表情,这才想到不应该让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我犹豫了片刻才又说道:“来向莎莉阿姨问好。”

莎哈扎德扬了扬眉毛,又笑起来,仿佛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傻。

孩子们走进来,向莎哈扎德问了好。西亚马克继续用好奇的神情仔细打量莎哈扎德,这让她变得紧张起来,甚至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的衬衫扣子没有松开。

“好了,可以了,”我说,“我们都出去吧,阿姨要休息。”

来到门外,我对孩子们说:“不要大呼小叫,更不要告诉任何人阿姨来咱们家了。”

“我懂!”西亚马克立刻不服气地说道。

“我知道你早就懂得,儿子,不过现在马苏德也知道了。你明白吗?亲爱的,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好的。”马苏德欢快地说。

几天以后,莎哈扎德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在不断干咳,这让她晚上一直无法入睡。我竭力烹煮各种美味的菜肴,希望她能够恢复一些体重。哈米德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每次回家以后他都会关上屋门,单独向莎哈扎德汇报,然后又带着新的指示离开。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莎哈扎德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同时一直注意远离窗口。我已经不再去大学,也不送马苏德去幼儿园,以免他会在无意中说出家里的事情。马苏德白天只是安静地在家中玩耍,用哈米德给他新买的乐高玩具搭房子,绘制美丽的图画——这是他从小就显露出的一项非凡天赋。他充沛的情感显露出艺术家的那种充满创造力的灵魂。他会专注地盯住一些东西,发现它们之间一些很难被常人注意到的特点。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的花草之间忙上几个小时,甚至会埋下一些种子。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些种子都会发芽抽叶,茁壮成长。他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而我们这个世界的事情对于他似乎完全无足轻重。和西亚马克不同,他很容易就会原谅别人,并且能够适应各种环境,哪怕是最微小的善意也能够得到他全身心的回应。他能够感觉到我的所有情绪。如果他知道我心中不安,就会用一个甜蜜的吻让我高兴起来。

马苏德和莎哈扎德之间很快就发展出一种深切而温柔的爱。他们喜欢一同消磨时光。马苏德像一名卫兵一样照看着莎哈扎德,不停地给她画画,为她盖小房子。他会坐在莎哈扎德的大腿上,用他孩子气的甜美言辞编造各种古怪的故事,讲述他建造的都是些什么,就这样不停地说上很久。莎哈扎德会发出由衷的欢笑。马苏德被这笑声鼓励,会更努力地把他的故事讲下去。

而西亚马克对待莎哈扎德总是充满了敬畏,就像哈米德和我一样。实际上,我非常喜欢莎哈扎德,总想在她身边放松下来,和她成为朋友。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学生。对我而言,她就是能力、政治智慧、勇气和独立自主的化身,这些品质让她成为我心目中的一位伟人。她待我一直都很随和,充满善意,但我无法忘记,她的洞察力和智慧就算是我的丈夫也远远无法相比,所以哈米德才会甘心听从她的命令。

哈米德和莎哈扎德常常会进行密谈。我竭力不去打扰他们,也不表现出任何好奇。一天晚上,我让孩子们上床以后,回到卧室,坐下来开始读书。他们以为我也睡了,便坐在厅里,随意地交谈起来。

“幸好阿巴斯从没有来过这幢房子,”哈米德说,“那个浑蛋甚至连四十八小时都没有坚持过去。”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很软弱。”莎哈扎德回应道,“还记得他在训练的时候是怎样不断地抱怨吗?他的信仰明显不够坚定。”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迈赫迪?”

“我和他说了,但他说已经来不及把他除名了,阿巴斯什么都知道了。迈赫迪说,我们应该尽量让他回心转意,毕竟他的基本认知还是正确的。但我在心里一直保持着对他的警惕。”

“是的,我记得。”哈米德说,“就算是在边境的时候,你也反对让他跟着我们。”

“也正因为如此,迈赫迪从没有给过他任何关键性的信息。我则尽可能地让他少见一些人,所以他对你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名,你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这确实帮了我们。”

“是的,但我们最走运的还是他并不住在德黑兰,否则他终究还是会把我们的底细都搞清楚。”

“那个废物哪怕是能坚持四十八个小时,我们也能挽救一切。不过感谢真主,德黑兰的核心资源和人都没有被抓住。剩下的弹药应该够了。如果行动顺利,按照计划,我们可以夺取敌人的武器。”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掠过,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渗出来。无数问题涌上我的脑海:他们计划干什么?他们一直都在哪里?我的真主啊,我到底在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生活?当然,我知道他们是在反抗沙阿[1]的统治,但我不知道他们的行动已经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我一直都在想象他们只不过是在进行一些思想辩论、印刷传单、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出版图书、进行演讲之类的活动。

那天晚上,哈米德回到卧室的时候,我把自己听到他们谈话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流着眼泪恳求他放弃这一切,要他想想自己的生活和孩子们。

“太晚了。”他说,“我根本就不应该组建家庭。我用一千种不同的方式把这一点告诉了你,但你就是不接受。我活着,是因为我的思想和责任。我不能只是想到我自己的孩子,而忘记了成千上万受苦的孩子还生活在这个刽子手的暴政之下。我们已经发誓要拯救人民,让他们获得自由。”

“但是你们的计划非常危险。你们真的以为只靠几个人的力量就能够和军队、警察还有萨瓦克作战吗?你们怎么可能消灭他们,拯救人民?”我问他。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让整个世界知道这个国家并不是一座和平稳定的孤岛。我们必须动摇暴君的统治基础,唤醒大众,让人们不再害怕,让人们相信就算是如此强大的政权也是可以被推翻的,然后他们就会渐渐加入我们。”

“你们全都太理想主义了。我不相信你所说的事情会发生,你们全都会被杀掉。哈米德,我很害怕。”

“那是因为你不相信。而且你也不必心惊胆战,你听到的事情还只存在于我们的讨论中。我们有上百个这样的方案,但没有一个方案真正执行过。不要让虚无缥缈的事情毁掉你和孩子们的平静。睡吧,不要向莎哈扎德提起这件事。”

随后的十天里,哈米德继续这样来了又去,将各种消息和命令传递给我不知道的在某些地方的某些人。然后他们决定,除非引起了敌人的注意,否则莎哈扎德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而我们应该尽力恢复正常生活。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要想个办法不让其他人来家里。

我们平时并没有多少访客,但我们的父母偶尔还是会来看我们,帕尔文太太和法蒂也不时会来拜访。我们决定要定期带比比和孩子们去公婆家,这样他们就不会想要来我们家了。我会告诉我的家人,我每天都要去大学上课,而且有空的时候就会去看望他们。我还告诉他们,如果我下午要上课,就会请他们照顾孩子。尽管如此,我们偶尔还是会遇到不请自来的客人。这时莎哈扎德就只能留在起居室,从里面锁上门。我们会告诉客人,我们的钥匙找不到了,进不了那个房间。

莎哈扎德就这样住下了。她试着要帮助我操持家务,但她完全不擅长。当她出丑的时候,她自己笑得比任何人都厉害。这反而让她和孩子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照顾着马苏德。到了下午,西亚马克放学回家,她就会和他一起写作业,帮他复习功课和练习听写。而我则可以去大学上课,还学起了开车。我们都认为,如果我学会了开车,在发生紧急情况和孩子们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一定能派上用场。那辆雪铁龙仍然被布遮着,停在院子里。莎哈扎德和哈米德认为没有人会怀疑那辆车,我就算开车出去也是安全的。

马苏德几乎与莎哈扎德形影不离,而且总是在忙着为她做各种东西。他画了一幢房子,告诉莎哈扎德,这就是他们的家。等他长大以后,他会把这幢房子盖起来,然后他们就会结婚,一同住在那里面。莎哈扎德将那幅画钉在了墙上。每当和我出去购物的时候,马苏德都会求我买下所有他喜欢的食物,这样他就能把这些吃的给莎哈扎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就在院子各处寻找有趣的礼物送给莎哈扎德。但那个季节实在没有什么花会开,于是他常常会从生满棘刺的蜡梅丛中摘几朵花,用带着血的手指把它们捧到莎莉阿姨面前。而莎莉阿姨总会像是得到了珍宝一样把它们保存起来。

我们在一起生活得越来越久,我对莎哈扎德的了解也越来越多。她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女人,不能说是漂亮,但很特别、非常有魅力。有一天,她在洗过澡以后请我帮她把头发剪短。

“我给你吹干吧。”我说,“这样它们会干得更快,而且会非常漂亮。”

她没有反对。马苏德站在旁边,专注地看着我打理莎哈扎德的头发。他热爱美丽的事物,喜欢观察女人打扮自己。就算是我薄薄地涂一层颜色最浅的口红,他也能立刻注意到,并对我表示赞美。而他最喜欢的莫过于我涂上鲜艳的口红。我吹好莎哈扎德的头发以后,他拿起一支口红说:“莎莉阿姨,涂上这个。”

莎哈扎德看向我。

“好啊,涂上它吧,”我说,“这没什么。”

“不,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在谁面前不好意思?我?马苏德?不管怎样,涂上一点口红又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这是没什么,但不适合我。这样有点太轻浮了。”

“这是什么胡话!你的意思是,你从没有化过妆?”

“我化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化妆,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前……”

马苏德再一次坚持说:“阿姨,把它涂上,把它涂上。如果你不知道怎么涂,我给你涂。”他拿起口红,在莎哈扎德的嘴唇上涂了一点,又后退几步,仔细端详莎哈扎德,眼睛里充满了赞叹和喜悦。他拍拍手笑着说:“她看上去是多么美!多么美啊!”然后他就跳进莎哈扎德的怀里,在她的面颊上印了一个大大的吻。

莎哈扎德和我一起笑起来。但突然间,她陷入沉默,将马苏德放回到地上,用单纯天真的语气说道:“我很忌妒你。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忌妒我?”我惊讶地问,“你忌妒我?”

“是的!我觉得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应该是我忌妒你才对,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像你一样。你真是一位惊人的女性:受过良好的教育,勇敢,有能力做出决策……我一直都认为哈米德想要一位你这样的妻子。而你却说……哦,不!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才是应该心生忌妒的人。我可不觉得自己值得你羡慕,应该是我像普通人羡慕英国女王那样羡慕你。”

“胡说,我什么都不是。你要比我好得多,比我完美得多。你是一位女士,一位善良、充满爱心的妻子,一位温柔睿智的母亲,喜爱阅读和学习,愿意为你的家庭做出牺牲。”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身,表情显得格外哀伤。我凭直觉意识到,她很想见到自己的丈夫。

“迈赫迪先生怎么样了?”我问道,“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是的,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我来这里的两个星期以前,当时的情况让我们不得不分头撤退。”

“你有他的消息吗?”

“有,可怜的哈米德一直在为我们传递消息。”

“他为什么不趁着夜色来这里一趟?就在夜深的时候,你们至少可以见上一面。”

“太危险了。他来这里的话,这幢房子就不再安全了。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我放下心中的谨慎,大着胆子说道:“哈米德说你们的婚姻是组织安排的,可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你们两个彼此相爱,就像真正的丈夫和妻子,而不是同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什么是爱,能够感觉到爱。你不是那种会和你不爱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

“是的,”她说,“我一直都很爱他。”

“你们是在组织中相识的?哦,抱歉,我太多嘴了。我不问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可以谈谈心的朋友了。当然,我有一些亲密的同伴,但我一直都是倾听者,似乎每个人都需要倾诉自己的事情。你也许是我在最近这些年里唯一可以聊聊天的朋友。”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我在许多年以前就和她失去联系了。”

“看样子,我们都需要彼此。但我更需要你。至少你还有家人,我甚至连家人都没有了。你完全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多么怀念和他们闲聊的日子,多么想得到家人的消息,哪怕只是一些琐碎的日常八卦。一个人只谈论政治和哲学能谈多久呢?有时候我会惦记亲戚们都怎么样了,然后才意识到,我已经忘记了家里的一些孩子叫什么。他们一定也把我忘了。我已经不再是任何家庭中的一员了。”

“但你们不都相信自己属于民众,属于全世界工人阶级大家庭吗?”

她笑了笑,说道:“你真是学了不少,对不对?确实如此,但我还是想念我自己的家人。对了,你刚才在问我什么?”

“我问你和迈赫迪是在哪里相识的?”

“在大学。当然,迈赫迪比我高两级。他有着很强的领导能力和机敏的分析头脑。当我发现四处分发的传单和出现在宿舍墙上的标语都是他的杰作时,就开始崇拜他了。”

“你那时对政治还不感兴趣?”

“不,我很感兴趣。一个自认为拥有非凡头脑的大学生怎么可能对政治不感兴趣?成为左翼分子、反对暴政几乎就像是学生们的职责所在。就算是那些并不真正相信左翼路线的人,也会用政治来标榜自己的聪慧。不过实际上,像迈赫迪这样真正投身于革命的人非常少。我那时读的书和学习的知识都还不够多,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相信些什么。是迈赫迪塑造了我的思想和信仰。尽管他来自一个宗教家庭,但他读过马克思、恩格斯和其他人的著作,并对其中的内容有着深入的理解。”

“所以他引导你加入了组织?”

“那时候还没有组织,我们是在很久以后一同建立起了组织。如果没有迈赫迪,也许我会选择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我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彻底远离政治。”

“你们后来是怎样结婚的?”

“当时组织开始成形了。我来自一个传统家庭,就像绝大多数伊朗女孩一样,我不可能随意出门,也没办法在外面待到很晚。有一名同伴向我建议,如果我要将全部时间投入革命事业,我就应该和组织中的同志结婚。迈赫迪表示赞同,并且像一名真正的求婚者那样,带着他的家人去了我家,请求牵住我的手。”

“你在自己的婚姻里幸福吗?”

“我该怎么说呢?也许我真的想要嫁给他,但我不希望我们结婚是为了组织,我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建议……我那时还很年轻,有着浪漫的幻想,受小资产阶级文学影响很深。”

到了二月,在一个浓雾弥漫、冷入骨髓的夜晚,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尽管他们一直在强调随意行动的危险,迈赫迪还是悄悄走进了这幢房子。我那时刚刚睡着,听到院门响,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哈米德则全身放松地看着他的书。

“哈米德!你有没有听见?院门在响。有人进来了!”

“睡吧,这不关我们的事。”

“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有谁会来吗?”

“是的,是迈赫迪。我给了他钥匙。”

“你不是说这样会很危险吗?”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找不到他了,而且我们也采取了所有防范措施。他需要和莎哈扎德见一面,好好谈一谈。他们对一些问题有不同的看法,需要共同做出一些决定。这不可能只靠我在两边传话来解决,我们只能安排这场会面。”

我很想笑。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对夫妻啊!丈夫和妻子想要见面,却不是因为爱和相互想念。

迈赫迪本应该在凌晨离开,但他没有。哈米德说他们仍然没能达成一致。我笑着去做自己的事了。到了接近傍晚时,哈米德回到家,他们三个在紧闭的门后交谈和争论了几个小时。莎哈扎德出来的时候,面颊绯红,似乎比以前更有活力了。但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就像一个秘密被揭穿、无比害羞的女学生,努力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迈赫迪在我家住了三个晚上,到第四天午夜时,他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再团聚过。但我相信,这几天是他们人生中最甜美的一段时光。马苏德和他们共度了这段与世隔绝的时光,他轮流扑进迈赫迪和莎哈扎德的怀里,用他动听的声音和他所知道的一切游戏与花招逗他们哈哈大笑。透过门上镶的蜂巢格玻璃,我甚至看见过迈赫迪驮着马苏德、四肢着地在起居室爬行的身影。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从没有想过,一位如此严肃、不苟言笑的先生会和一个孩子建立这样亲昵的关系。在起居室的这道门后,迈赫迪和莎哈扎德变回了他们自己,他们真正的自己。

迈赫迪离开以后,莎哈扎德连续几天都非常抑郁和焦躁,一直用读书来转移注意力。现在她几乎已经读过了我们所有的书。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将一本芙茹弗的诗集塞在枕头下面。

到了二月底,她请我给她买几件衬衫、几条裤子,还有一个带着结实背带的大手提包。我给她买了几个手提包,她都说太小了。终于我放弃了,对她说:“那你是想要一个行李袋,而不是手提包!”

“没错,正是这样!它不要太大,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应该便于携带,容量还要足够大,装得下我的所有物品。”

我心中想,也包括你的枪吗?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有一把枪。我一直都很担心孩子们会找到那东西。

莎哈扎德要离开了,只等一个命令或者消息。到了三月中,新年之前,她在等的东西来了。她留下了她的旧衣服和包,并请我把它们都处理掉。然后她将新衣服和其他物品都放进了新行李袋中,并将马苏德的画小心地放在袋子最深处,就在她的枪旁边。她的心情似乎很矛盾。她已经厌倦了这种隐秘的生活,只能躲藏在一个房间里,完全无法外出。她渴望新鲜的空气,渴望走在街道上,穿行于人群中。但现在,当离开的机会到来时,她却黯然神伤。她不停地拥抱马苏德,口中说着:“我怎么能舍下他呢?”但她在紧紧抱住马苏德的同时,只是将自己满是泪水的眼睛藏进了马苏德的头发里。

马苏德觉察到莎哈扎德要走了。每个晚上上床之前,每个白天跟随我出家门之前,她都会让莎哈扎德保证,不会背着他离开。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对莎哈扎德说:“你要走了吗?为什么?我做了坏事吗?我答应你,天亮的时候不再去你的床上把你吵醒了……如果你要走,也带我一起走吧,否则你一定会迷路的,你不知道这里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他的话让莎哈扎德更加难过和犹豫了。而且他不只是令莎哈扎德心痛,也令我心痛。

在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莎哈扎德睡在马苏德旁边,给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她没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泪水。马苏德就像所有孩子那样,透过自己的心眼明白了这一切。他用一双小手捧住莎哈扎德的脸,对她说:“我知道,当我早晨醒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

过了午夜,莎哈扎德按照计划离开了我家。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思念她,感觉家里变得空落落的。

在离去之前,她用双手抱住我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请照顾好我的马苏德,细心守护他。他非常敏感,我很担心他的未来。”然后她又对哈米德说:“你是一个幸运的男人,要珍惜你的生活。你有一个无比美好的家。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扰这个家的平静与安宁。”

哈米德惊讶地看着她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好了!我们出发吧,已经很晚了。”

第二天,当我去清扫和整理起居室的时候,我从莎哈扎德的枕头下面拿出那本芙茹弗的诗集。书中夹着一支铅笔。我打开那一页,看见她在一段诗句下画了线:

哪一座高山,哪一座峻岭?

能让我躲避你们闪耀的光?

你们那明亮到难以置信的家。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屋顶上,

洗净的衣服在飘荡的炊烟中摇曳,

让我躲避你们这些康健的女子。

你们柔软的手指正在感受,

你们肌肤下胎儿喜悦的踢蹬,

在你们敞开的衣领中,

空气里永远有新鲜奶汁的芬芳。

一滴泪水从我的面颊滚落。马苏德正站在门口,眼睛里充满哀伤地问:“她走了?”

“早上好,亲爱的。早晚她都要回她自己家的。”

马苏德扑进我的怀里,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亲爱的莎莉阿姨。多年以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却还是会说:“我依然会梦到我为她建起的那幢房子,我们一同生活在那里面。”

莎哈扎德离开以后,我开始为新年而忙碌——春季扫除、为孩子们做新衣服、缝制新的床褥、更换起居室的窗帘。我想要给孩子们一个有趣快活的新年庆典。我努力实现所有新年传统和仪式,希望这些能够留在他们的脑海中,成为他们美好的童年回忆。我们种在花圃中的花草发了芽,西亚马克负责给它们浇水。马苏德描绘彩蛋。哈米德笑着说:“真无法相信,你们竟然会做这些事。为什么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但我知道,在哈米德的内心深处,他也在为新年的到来而感到兴奋和快乐。自从他开始将大部分自由时间都用来和我们共度之后,他也不可避免地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欢喜。

我雇人帮我清理了从屋顶到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新年的气息充满了整幢房子。

我们第一次作为完整的一家人去拜年。我们参加各种新年活动,甚至和哈米德一家人一起去郊外野餐,举行了传统的第十三日庆典[2]。假日结束以后,生活变得更加愉快和充满活力了。我再一次为了自己和西亚马克的学习和期末考试忙碌起来。

哈米德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了。他在等待一通一直没有打来的电话,这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但他也做不了任何事。我不介意他这样,只是因为他能够在家而高兴。随着考试结束,暑假开始,我为孩子们计划了各种娱乐活动。我想要让他们一起度过整个暑假。现在,我有了汽车驾照,我答应他们下午会带他们去看电影,或者去公园、参加聚会、去游乐园。他们非常高兴和满足。我也感觉非常满足。

一天下午,在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份报纸、一些烤馕和其他几样东西。哈米德还没有回家。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好,开始切烤馕。我买的报纸就垫在烤馕下面。随着我将馕切开,报纸的头版文章渐渐显露出来。我把烤馕推到一旁。那些字就像匕首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我没办法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只是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僵立在原地,不住颤抖起来。我忍不住一直盯着这份报纸。我的脑海中刮起了风暴,肠胃里也在翻江倒海。孩子们注意到我怪异的样子,来到我身边,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屋门开了,哈米德冲了进来。他看上去心烦意乱。我们的目光交汇。这是真的,已经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

哈米德跪倒在地,用拳头狠捶大腿,高声喊道:“不!”然后他又将额头抵在地上。

他狂乱的样子让我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孩子们都在盯着我们,显得害怕又困惑。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将他们推出厨房,要他们去院子里玩。他们回头看看我们,顺从地出去了。我急忙回到哈米德身边。他将头贴在我的胸前,哭得像个孩子。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坐在地上哭了多久。哈米德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不让我知道?”

一段时间以后,他的怒火和哀痛促使他开始行动。他洗了脸,像疯子一样冲出房子。我根本拦不住他,只能对他说:“小心,你可能正在受到监视。一定要保持警惕。”

我又读了一遍报纸的头版文章。在一次军事行动中,莎哈扎德和另外几个人被困住了。为了避免自己落入萨瓦克的手中,他们全都用手雷自杀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那篇文章,以为只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也许就能找出真相。但文章剩下的内容无非是对那些叛国者和破坏分子的侮辱与咒骂。我把报纸藏起来,以免西亚马克看见。到了午夜时分,哈米德精疲力竭地回来了。他穿着衣服躺倒在床上,绝望地说:“一切都乱了,所有联络渠道都被切断了。”

“但他们有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他们会给你打电话。”

“那他们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打?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联系过我了。我知道这次行动,我本应该是行动的一分子。我为此接受过训练。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如果我在,就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一个人和规模庞大的军队作战,拯救所有人?如果你在,你也会死。”

我在心中猜测,为什么他们没有让他参加行动,甚至没有联系他。这是莎哈扎德的决定吗?她这样做是不是为了保护哈米德的家庭?

两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哈米德非常紧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还在等待消息。每次电话铃声响起,他都会立刻跳起来。他不遗余力地想要找到迈赫迪和其他关键组织成员,但他一点头绪都没有。每一天都有组织成员被逮捕的消息传来。哈米德再一次检查了每一条逃跑路线。印刷厂遭到检查,一些人被解雇了。每一天都会有各种突发事件,危险就飘浮在空气中。我们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危险的降临,以及组织的消息。

“所有人都藏起来了。”我说,“也许他们全都撤走了,会等到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再回来。你还没有被通缉。你可以先出国。”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国家。”

“那至少找一个小村子避避风头,去外省。先离开这里,等局势平稳下来再说。”

“我不会离开,他们可能会打家里的电话,或者是我办公室的电话。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需要我。”

我竭尽全力维系着我们的正常生活,但一切都已经不再正常了。我的灵魂沉浸在深深的哀痛里,同时我又担心哈米德的安全。莎哈扎德的脸以及她和我们一同度过的那几个月的情景,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军事行动的消息出来一天后,西亚马克找到了那份报纸。他将报纸拿到屋顶,读了那篇文章。我正在厨房干活的时候,他面色苍白地攥着报纸走进来。

“你读过报纸了?”我问他。

他将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哭了起来。

“不要让马苏德知道。”我说。

但马苏德还是都知道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做任何事,也不再为他的莎莉阿姨画画,只是坐在角落里独自伤心。自此之后,他就没有再问过莎莉阿姨的事情,甚至非常小心地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不久之后,我注意到他的画中出现了阴暗的色调,还有各种怪异的场景,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没有在他的画中看到过的。我问过他这件事,但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也不像以前那样给我讲画中的故事。我担心这种无法忘却的伤感会对他温柔欢快的灵魂造成永远的影响。他生来就是为了欢笑、爱和安慰他人的,而不是为了悲恸和苦难。

生活给我的孩子们带来了痛苦的经历,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些苦涩的事实。我对此无能为力。这也是他们成长的一部分。

哈米德的情况比孩子们更糟。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时候会连续消失几天,然后更加心烦意乱地回来。我便知道,他没能找到要找的目标。他上一次离开家以后,一个多星期都不曾传回任何消息。他甚至没有打个电话回来,问问是否有人联系他。

我陷入了持续的焦虑。自从莎哈扎德死后,我就再没有兴趣买报纸了。但现在,我每天都会匆匆赶去报摊,等待当天的日报,而且一天比一天去得早。一拿到报纸,我会直接在大街上游览上面的每一个标题。直到确认没有坏消息之后,我才会稍稍放下忐忑不安的心,转身回家。我看报纸并不是关注新闻,而是想要确认没有任何坏消息。

到了七月底,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消息。当时捆住报纸的双股线绳还没有被割断,而那个用黑色大字印的头版标题已经让我全身僵硬。我的膝盖开始发抖,我努力大口吸着空气。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付钱买报,又是怎样回家的。

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耍。我迅速上了楼,关好屋门。我就在门后坐下来,将报纸在地上铺开。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报纸上说,一个恐怖组织的领导团体已经被彻底消灭,我们所热爱的国家终于不会再受到这些叛国者的滋扰了。被歼灭的人员名单出现在我眼前,一共是十个人,迈赫迪就在其中。我将那个名单又看了一遍。不,其中没有哈米德的名字。

我感到一阵昏眩,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泛起了怎样的情绪。我为这些失去生命的人感到哀伤,但我的心中也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花。哈米德的名字不在报纸上。我心中想,那就是说,他还活着,也许正在逃亡,甚至有可能他根本没有被通缉,可以平安回家。感谢真主。但是如果他被逮捕了呢?我又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心中充满了疑虑。我给印刷厂打了电话,不过我心里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再过一个小时,印刷厂才会上班。没有人接电话。我觉得自己仿佛要疯了。我希望能有人和我说说话,给我一些建议和安慰。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坚强起来,只要我说错一句话,就可能给我们招来灭顶之灾。

随后两天,我都是在黑暗和恐惧中度过的。我想要停止想那些事,就开始像一个疯子那样干活。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潜意识中早已预料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时已经过了午夜,我正要睡觉。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西亚马克跑向我。有人将不停尖叫的马苏德扔进我的怀里。一名士兵用步枪指着蜷缩在床上的我们三个。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房间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将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都扔到了房间中央。我能听见比比在楼下发出恐惧的喊声,这让我更加惶恐。他们把梳妆台、橱柜、壁橱和衣箱里的东西以及架子上的东西全都翻出来,堆成一堆,用刀子割开被褥、床垫和枕头。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是在心中一直想着,这是好消息,哈米德一定还活着,还没有被逮捕,所以他们才会跑到这里……但他会不会已经被逮捕了,他们只是来搜集所有书籍、文件和书信作为证据?……是谁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他们的?

所有这些念头和另外上千种模糊的思绪不断冲击着我的意识。马苏德紧紧抓住我,盯着那些士兵。西亚马克安静地坐在床上。我握住他的手,那只小手像冰块一样,还在微微颤抖着。我看向他的脸,他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人的每一个动作。我看到他流露出另一种不属于恐惧的表情,那让我不寒而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九岁男孩眼睛里的怒火和憎恨。我想到比比,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了。我很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死了。士兵们命令我们下床。他们撕扯开床垫,然后又让我们回到床上,并命令我们留在那里。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我们家,还带走了各种文件、纸张和书。马苏德在大约半个小时以前就睡着了,而西亚马克一直坐在那里,面色苍白,一言不发。我缓了一段时间才鼓起勇气下了床。我一直觉得一定还有一名士兵留了下来,不知道正躲藏在什么地方监视着我们。我搜遍了每个房间。西亚马克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房子里没有别人了。我跑下楼梯。比比卧室的门敞开着,她正侧躺在床上。我心中想,真主啊,她死了。但是当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听见了她沙哑而吃力的呼吸声。我将她扶起来,用两只枕头撑住她的身子,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点。现在什么都不必再隐瞒了,我已经用不着害怕泄露任何秘密了。我拿起电话,打给了公公。他努力保持住了镇静。我能感觉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感到非常吃惊,仿佛他也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把整幢房子都查看了一番。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我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将每一样东西都恢复原样了。我的房子变成了废墟,看上去就像一个遭受敌人大肆蹂躏的国家。我心中感到好奇:现在我是不是只能坐下来等待死亡通知了?

比比的几个房间里堆积着大量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收集这么多没用的东西:旧窗帘;带着污渍的手缝桌布;有许多装饰的旧衣服;大大小小的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布块;被包裹起来、已经发黄的旧叉子;边缘残缺,甚至已经碎掉的盘子和碗,等待着永远也不会来的锔碗匠把它们修好……真的,比比为什么还要留着这种东西?她要通过它们寻找她怎样的人生痕迹?

地窖里面才是真正的一团乱麻——摔坏的椅子和桌子、空牛奶瓶和饮料瓶子以及被人用刀子划开之后,从粗麻袋里流出来,洒得到处都是的被弄脏的大米……

公婆来到家里,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看到这样的惨状,婆婆放声大哭,不停地喊道:“我的孩子怎么了?我的哈米德在哪里?”

我吃惊地看着她。是的,我应该哭泣,但我就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我的大脑无法运转,它不愿意去理解这场灾难到底有多严重。

公公迅速将比比抱到车上,又催促婆婆跟上他们。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帮助和安抚他们,更无法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我的心中什么情绪都没有,我只知道自己不能一动不动地坐着,于是开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不知道公公是在多久以后回来的。他抱住西亚马克,流下眼泪。我冷漠地看着他。他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马苏德充满恐惧、连续不断的尖叫声终于让我清醒过来。我跑向楼梯,将他抱起来。他全身都是汗水,正在不停地颤抖着。

“没事了,儿子,”我说道,“不要害怕,没事了。”

“收拾好你们的东西,”公公说,“先和我们一起住几天吧。”

“不用,谢谢,”我回应道,“我在这里更自在。”

“你不能留在这里,这样做很不明智。”

“不,我要留下来。哈米德也许会联络我,他有可能需要我。”

公公摇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用,亲爱的,没有这个必要。收拾好你们的东西。如果你觉得去你爸妈家会更自在,我就送你们去那里。我猜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安全了。”

我意识到,他所知道的并不只是他说的这些,但我没有勇气追问,也不想知道。在这片混乱的废墟中,我找出了一个大行李袋,将我能看见的孩子们的衣服都塞进去,又找了几件我自己的东西。我已经没有力气换衣服,只是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恰多尔,就带着孩子们走下楼梯。公公在我们身后锁上了门。

在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公公一直在和孩子们说话,想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们一到我父亲的家,孩子们就跳下车子,跑了进去。我看着还穿着睡衣的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瘦小无助。

“听着,闺女。”公公说,“我知道你很害怕,可能已经被吓傻了。这是一次可怕的打击。但你必须坚强起来,必须面对现实。你还要坐在这里继续发呆吗?还要继续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吗?你的孩子们需要你,你必须照顾好他们。”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哭泣着问:“哈米德出了什么事?”

公公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一言不发。

“他死了!对不对?他被杀了,就像那些人一样,对不对?”

“不,孩子,他还活着。我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你们有他的消息?快告诉我!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藏在印刷厂,对不对?”

“没有。他们在两天以前突袭了印刷厂,把里面翻了个遍,又把它给封了。”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哈米德在那里吗?”

“差不多……他就在附近。”

“然后呢?”

“他被捕了。”

“不!”

随后一段时间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我冲动地问:“所以实际上,他已经死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被逮捕。”

“不要这样想,要抱有希望。我会尽力去做些事情。从昨天开始,我给上千人打了电话,找了几位人脉很广的官员,罗列了很多我能联系的熟人。今天,我还要去见一名律师。所有人都说我们应该充满希望。我是乐观的。你必须帮助我,和我们一直保持联系。现在,我们应该感谢真主,他还活着。”

随后三天里,我一直都躺在床上。我没有生病,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什么都做不了。就好像过去几个月中所积累的恐惧和焦虑都集中到了这最后一击中,一下子就耗光了我的全部力量。马苏德坐在我身边,抚摸我的头发,努力强迫我吃东西,像护士一样照看我。与此同时,西亚马克只是沉默地绕着倒影池转圈,不与任何人说话,也不和别人打架、不破坏物品、不玩游戏。他深邃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光芒,那比他的暴躁好斗更让我感到害怕。只是过了一夜,他仿佛就长大了十五岁,好像变成了一个明白什么是紧张和痛苦的男人。

第三天,我终于下了床。我别无选择,必须继续我的生活。马哈茂德刚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父亲家。伊特兰-萨达特不停地和我说话,但我没耐心搭理她。马哈茂德在厨房里和母亲说话。我知道他来家里是为了得到更多消息。法蒂走进我的房间,把茶盘放在地上,坐到我旁边。就在这时,我听见西亚马克歇斯底里的吼声从院子里传进来。我跑向窗口。西亚马克的声音中充满憎恨,他正在连声痛骂马哈茂德,还向马哈茂德扔石头。然后他突然转过身,用惊人的力量将可怜的吴拉姆-阿里推进池塘,又拿起一个花盆,朝地上摔得粉碎。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暴怒,但我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实际上,我松了一口气。过了整整三天,他终于释放了自己的情绪。

阿里向西亚马克跑过去,一边叫骂着让他闭嘴,一边扬起手抽了他一嘴巴。我瞬间眼前一黑。“把你的手放下!”我尖叫着从窗口跳出去,像保护幼崽的母老虎一样冲向阿里。“如果你再敢打我的孩子,我就把你撕成碎片!”

我将西亚马克抱在怀里。西亚马克还在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所有人都惊讶地盯着我,院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阿里后退一步说:“我只是想让他闭嘴。看看他惹出的乱子,看看他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他朝吴拉姆-阿里一指。那个男孩正站在他母亲身边,就像一只浸透了水的老鼠,不停地抽着鼻子。

“难道你没有听见他对他舅舅说的那些可怕的话吗?”阿里问我。

“他舅舅一定是说了什么,才让他这样气愤,”我反驳道,“他在这里已经三天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了。”

“这个顽劣的孩子甚至不值得我和他说话。”马哈茂德阴沉着脸说,“难道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你刚刚为了一个不懂礼数的小孩背叛了你的兄弟。但你永远都学不会羞愧,对不对?”

父亲到家的时候,房子里已经再次安静下来。这是一场风暴之后的平静,每个人都在衡量自己的损失。马哈茂德和他的妻子、孩子们都走了。阿里在楼上他的房间里。母亲在哭泣,不知道是应该站在我这一边还是她儿子们那一边。法蒂跟在我身边,帮我打包好孩子们的衣服。

“你在干什么?”父亲问。

“我必须走了。”我说,“我的孩子们不应该遭受不公正的对待和侮辱,尤其是不该被他们的亲戚们这样对待。”

“出什么事了?”父亲厉声问道。

“我该怎么说呢?”母亲哭着说,“可怜的马哈茂德只不过是表示了一下关心。他在厨房里和我说话,被那个男孩听到了。你根本想不到他惹了多大的乱子。然后我们的女儿就和她的兄弟们吵了起来。”

父亲转向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不会让你今晚回到那幢房子里。”

“不,爸爸,我必须走。我还没有给孩子们做入学登记。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我还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那好,你们可以回去,但今晚不行,也不能让你们自己回去。”

“法蒂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可她算是什么保护者啊!得有男人和你们在一起。那幢房子也许会再次被搜查,不能让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里。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父亲是对的,我们必须再留一晚。晚餐后,父亲要西亚马克和他坐在一起,和西亚马克说话,就像西亚马克小时候那样。

“听着,我的孩子,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愤怒?”父亲平静地说。

西亚马克就像一台录音机一样说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马哈茂德的话:“我听到他对外祖母说‘那个浑蛋是一个危险分子,他们迟早都要处决他。我一直都不喜欢他和他的家族,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以为帕尔文太太会介绍什么好人来我们家求婚。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应该把她嫁给哈吉阿迦……’”西亚马克停顿了几秒钟,“哈吉阿迦什么的”。

“可能是哈吉·阿布扎里。”父亲说。

“是的,就是这个。然后马哈茂德舅舅还说:‘但你说他太老了,而且以前结过婚。你却看不见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在集市里还有一个兴旺的铺子。于是你把她给了一个不信神的、不值一提的共产主义分子。那个浑蛋,他简直是罪有应得,他就应该被处死。’”

父亲将西亚马克的头抱在自己胸前,亲吻他的头发。

“不要听这样的话。”他温和地说,“他们不够聪明,所以没办法明白你爸爸是一个好人。放心吧,他们不会处死他。我今天和你的祖父谈过了,他说他已经请了一名律师。以真主的意志,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我整晚都在思考,如果没有了哈米德,我们该如何把日子过下去。我该如何养育孩子们?我的责任到底是什么?我该如何在人们的流言蜚语中保护他们?

第二天早晨,我们和父亲一起回到了那幢破败的房子里,随行的还有帕尔文太太和法蒂。看到我的房子,父亲吃了一惊。他离开的时候说:“我会让店里的男孩子们来帮忙,这些活儿不是你们三个女人干得了的。”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先拿着这个,如果你还有需要,就告诉我。”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现在还不需要钱。”

但父亲的好意提醒我开始考虑我们的经济状况。我该如何担负家庭开支?我要永远依靠我的父亲、公公或者其他人吗?我再一次陷入焦虑,只好努力安慰自己,印刷厂会重新开张,恢复运营,而哈米德是那里的股东。

整整三天,法蒂、帕尔文太太、西亚马克、马苏德、父亲的雇员们都在帮我收拾房子,母亲偶尔也会来。我们终于让整幢房子恢复了整齐。哈米德的母亲和姐妹们来整理了楼下比比的房间。比比从医院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她们的家中休养。

在收拾的时候,我去地窖里,把那里面的许多破烂都扔掉了。

“真主祝福萨瓦克,”法蒂笑着说,“是他们让你终于发现了这幢房子里都有些什么,还强迫你进行了一场春季大扫除!”

第二天,我去学校给孩子们做了登记。可怜的马苏德竟然要带着这样糟糕的情绪开始他的一年级课程。和西亚马克不一样,他尽量不给我添任何麻烦。去学校的第一天,我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于未知环境的恐惧,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当我向他道别的时候,我说道:“你是一个好男孩,很快就能交到朋友。我相信你的老师一定会非常喜欢你。”

“你会来接我吗?”他问。

“当然。我怎么会忘记我善良又可爱的儿子呢?”

“不会,”他说,“我只是害怕你会迷路。”

“我?迷路?亲爱的,成年人是不会迷路的。”

“不,他们会的。我们会再也找不到他们,就像爸爸和莎哈扎德。”

这是他在莎哈扎德死后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而且是她的全名,不是莎莉阿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同时又很好奇,幼小的他会怎样理解他们的失踪。我将他抱进怀里说:“不,儿子,妈妈们是不会迷路的。她们知道自己孩子的气息,会跟着这气息找到她们的孩子,无论他们在哪里。”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哭!”他说道。

“不,儿子,我不会哭的。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一个人在厨房里的时候经常会哭。”

我真是没有任何事可以瞒过这个孩子。我有些哽咽地说:“哭泣不是一件坏事情。有时候我们需要哭一下,这会让我们的心情更轻松。但我不会再哭了。”

马苏德很快证明了自己在学校同样是个好孩子。他会及时完成家庭作业,小心地从不让我烦恼。但萨瓦克出现的那一晚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有一件事他没办法向我隐瞒,就是他惊骇的尖叫声常常在午夜将我惊醒。

两个月过去了。大学开学了,但我根本没有心情去上课。每一天,公公和我都会去见不同的人,请求、恳求和乞求,寻找各种关系。我们甚至写信给法拉赫王后办公室,恳请王后垂怜,让哈米德不要遭受酷刑和处决,能被移交到普通监狱。几个有影响力的人向我们做出了保证,但我们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努力能够达到怎样的效果,哈米德实际所处的环境又是怎样的。

一段时间之后,哈米德被审判。法庭认为哈米德没有参与武装暴动。他被免于处死,但要服刑十五年。我们终于得到许可,能够给他送衣服、食物和信件了。每个星期一,我都会站在监狱门口,抱着一大袋食物、衣服、书和纸笔。其中许多东西都会被当场退还给我。而那些被狱警收走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会被交到哈米德的手里。

他们第一次将哈米德的脏衣服交给我的时候,我被那上面奇怪的味道吓了一跳。那闻起来像是陈旧的血、伤口感染和苦难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心惊胆战地仔细查看每一件衣服。上面的血渍和脓汁简直让我发疯。我关上浴室门,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水流涌进浴缸的咆哮声中哭泣。他在监狱里受了什么样的苦?如果他像莎哈扎德和迈赫迪那样死去会不会更好一些?他是不是在不停地祈祷自己能够死掉?随后我又仔细查看了他的衣服,知道了他身上的每一处伤,还有这些伤口的严重程度,知道它们哪些在恶化,哪些在愈合。

一天又一天过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印刷厂会被允许恢复生产。每个月,公公都会给我一些钱,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但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我必须做出决定。我必须找一份工作。我不是孩子,也并非软弱无力,我是一个要为两个孩子负责任的母亲。我不想依靠别人的救济养育他们。坐在原地,呜咽着伸出手向别人乞讨施舍不是我会做的事,也不是我的孩子们应该过的生活,更不是哈米德愿意看到的情景。我们必须带着荣誉和骄傲生活下去,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起来。但我该怎么做?我能胜任什么工作呢?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做一名裁缝,为帕尔文太太工作,法蒂也可以帮我。虽然这个工作不需要什么准备时间,但我痛恨这个工作,尤其是还得因此不得不每天都去母亲和帕尔文太太家,必须面对阿里,还会不时见到马哈茂德,以及忍受母亲的责难。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缝纫对女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定会这样说。“但你根本不听,只会把你的时间浪费在学校里。”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报纸上的招聘启事。每一天,我都会去不同的公司寻找工作。大多数私人企业招的职位都是秘书。公公提醒我,要注意工作环境和女性在工作中不得不面对的一些问题。他的警告很有价值。在一些办公室,我被男人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头看到脚,仿佛他们是在挑选情人,而不是员工。在这些面试中,我意识到一份中学文凭还不够,我还需要其他技能。于是我去上了两节打字课。在学到基本规则之后,我就不再去了,因为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付学费。公公给了我一台旧打字机,我便在晚上进行练习。然后他把我介绍给了一个在政府企业工作的熟人。我去面试的那一天,发现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目光犀利机敏的男人。他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想要找到一些我没有写在求职简历上的信息。

“你在简历上写你已经结婚了。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犹豫了一下。我本以为既然是公公介绍的,他应该知道我的状况。我含糊地说我的丈夫是个自由职业者,在给一家公司做事。我能够从他的眼神和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中看出来,他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感到疲惫而紧张,便说道:“我是来找工作的,我的丈夫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没有其他经济来源。”

“谁告诉你的?”

“莫塔麦迪先生,推荐你的副总裁。”

“如果我有其他收入,你就不会雇用我了吗?你们不是在招秘书吗?”

“是的,太太,我们是在招秘书。但有许多申请这份工作的人比你受过更好的教育,更有资质。实际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莫塔麦迪先生会推荐你,而且还是极力推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公公告诉过我,我在面试的时候绝对不能提起我的丈夫还在监狱里。但我不能说谎,因为谎言迟早会被揭穿。而且我需要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很适合我。我心中感到焦急,觉得渐渐失去了希望。泪水沿着我的脸颊滚落。我用几乎无法被听到的声音说:“我的丈夫在监狱里。”

“因为什么?”他皱起眉头。

“他是一名政治犯。”

面试官沉默了。我不敢说话,他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几秒钟以后,他抬起头,神情中流露出不安。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你的丈夫。拿着这张纸条去隔壁房间,把它交给塔布里兹女士,她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你从明天开始来上班吧。”

我得到工作的消息爆炸般地传开了。

母亲的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样。她问道:“你是说在办公室里?像男人一样?”

“是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没有分别了。”

“请真主拿走我的生命吧!听听你在说什么!真是末日要到了!我相信你的爸爸和兄弟们一定不会允许的。”

“这和他们没关系。”我反驳道,“没人有权力干涉我和我孩子们的生活。他们过去对我做的那些事已经够了。现在我是已婚女人,我丈夫还没有死。他和我才有权决定我的生活。所以,他们守好自己的本分就好了。”

我的这段话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不过我觉得父亲并不是很反对我去工作。他不止一次表示过,他很高兴我能够凭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而不是依靠我的兄弟们。

这份工作让我振作起来。我开始自立,并且有了安全感。尽管我常常会精疲力竭,但我很骄傲自己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了。

在这家企业里,我是一名办公室助理,负责处理办公室的所有杂务——打字、接电话、整理档案、检查账目,有时候甚至还要翻译信件和文件。一开始,一切都很难。我觉得每一样工作都让我感到困惑和无能为力。但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我对自己的业务已经很熟练。扎尔加先生现在成了我的上司。他耐心地向我解释每一件事,指导我的工作。但他没有再问起过我的私生活,也没有对哈米德表示过任何好奇。渐渐地,我开始在打印时纠正文本中的拼写和文法错误。毕竟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波斯文学,而且过去十年里我有一半时间都在读书。我的上司注意到了我做的事情,并给了我鼓励。这让我更有信心了。最后,他只需要简单地告诉我想要在信件或是报告里表达些什么,我就会为他写好。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但我要面对一个以前从不曾想过的问题:我没办法每个星期去监狱探视了。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得到过哈米德的任何消息了。我非常担心,便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这个星期我都必须去一趟。

去监狱探视的前一天,我准备好了每一样东西。我做了几样吃的,打包了一些水果、点心和香烟。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监狱。监狱大门口的卫兵用粗鲁嘲讽的口气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昨天晚上一定是没睡着吧?所以一大早就跑过来了。这么早,我可不会收任何东西。”

“求你,”我说,“我八点钟必须去上班。”

他开始对我说出各种嘲讽和侮辱的话。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说,“你都在说些什么?”

他仿佛在等着我开口反击,这样他就有借口更加肆无忌惮地谩骂我和我丈夫。我遭遇过许多侮辱和蔑视,但还从来没有人以这种态度欺侮过我,向我骂出过这样下流的话。我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把他撕成碎片,但我一个字都不敢说。我担心哈米德再也无法收到我的信,无法得到一点我带给他的食物。

我抖动着嘴唇,吞咽下泪水,怀着几近崩溃的心情去上班了。为哈米德准备的大袋子还背在我的肩上。扎尔加先生以他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是多么心烦意乱,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边将一封需要打出来的信交给我,一边问:“出什么事了,萨迪吉女士?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好。”我用手背抹去眼泪,向他解释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愤怒地摇摇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难道你不明白,如果你丈夫这个星期依然没有得到你的消息,他会怎么想?赶快去监狱,把你的东西都交给他以后再回来。从今天起,每个星期一你都先把东西送到监狱再来上班。明白了吗?”

“是的,但有时候,我要一直等到中午。我怎么能旷工呢?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不要担心工作的事。”他说,“我会记下你是因为公务外出。我为那些无私的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是多么仁慈和善解人意啊!我看到了他和马苏德的相同之处,我觉得我的儿子长大以后一定会像他一样。

我和孩子们渐渐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孩子们都在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再给我制造新的麻烦。我们每天早上一同吃早餐,为新的一天做准备。尽管他们的学校离家不算太远,我还是会开着那辆雪铁龙2CV送他们上学。在这段日子里,这辆车成了我家真正的救星。到午餐时间,他们会走路回家,在路上买烤馕,热好我提前为他们准备的菜,并给楼下的比比送去一份。那位可怜的老妇人自从上次住院以后,身体就变得非常衰弱。但她只想住在自己的家里,所以我们也要照顾好她。每天工作之余,我会先去购物,再去看望她,为她清洗碗碟、整理房间,和她聊一会儿再上楼。然后我要把家务做好——刷洗、清洁、做好明天的饭和孩子们的晚餐、帮助他们完成作业,以及上千件其他事情。直到十一二点,我才能把这些事做完。然后我会像一具尸体一样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不再以为还能继续自己的学业了。我已经错过了一个学年,看样子我还要错过许多个学年。

那一年,还有一件事对我们造成了一段时间的纷扰。经过无数次和家人的争吵之后,法蒂结婚了。马哈茂德认为他已经在我的婚姻中吸取了教训,所以他决意要把法蒂嫁给一个像他一样虔诚的集市商人。法蒂和我不同。她性情柔顺,很容易被吓唬,完全不敢拒绝马哈茂德推荐的那名求婚者。但实际上,她很厌恶那个男人。很明显,我曾经受到的惩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让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和表达意见的能力。于是,捍卫她权利的责任就落在了我的肩上。这彻底证实了我是这个家里不好惹的人。

但这一次,我在行动时更加聪明了。我没有与马哈茂德和母亲谈,而是私下里找了父亲。我让他明白了法蒂的心情,请求他不要再因为允许一桩强迫的婚姻而让另一个女儿陷入悲剧。尽管后来马哈茂德发现我做了手脚,并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我,但这场婚姻算是告吹了。法蒂嫁给了另一位由阿巴斯伯伯介绍的求婚者,那是一个法蒂愿意接受的男人。

法蒂的丈夫萨迪克阿迦是一个和善、英俊、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来自一个有文化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一家政府企业中当会计。尽管他不够富有,马哈茂德轻蔑地称他为“挣工资的”,但法蒂很高兴,我和孩子们也都喜欢他。萨迪克阿迦明白我的儿子们想要有一位父亲,他很快就和他们建立起融洽的感情,经常会为他们安排娱乐活动,带他们出去玩。

我们的生活几乎又变得规律起来。我喜欢我的工作,还交到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在午餐和闲暇的时候分享笑话、闲聊,一同欢笑。我们经常会谈论希尔扎迪先生。他是部门主管之一,非常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挑我的错。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位杰出的诗人,但在我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敌意、脾气糟糕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小心地避免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给他任何批评我的机会。但他还是不断旁敲侧击,暗示我是通过人情关系才被安排到这里的,根本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的朋友们要我放宽心,说他就是这种人。但我还是觉得他对我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恶劣。我知道,他在背后称我是扎尔加先生的美人。渐渐地,我也开始讨厌他了。

“他才不像是什么诗人。”我会这样对我的朋友们说,“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黑手党。诗人要有一个纤细的灵魂,不可能是这副傲慢、专横和充满恶意的样子。那些诗甚至有可能不是他写的。也许他是将一个可怜的诗人扔进了监狱,用一把匕首抵住那个人的喉咙,强迫那个人以他的名义写诗。”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逗笑了。

我知道所有这些议论最终都会传进他的耳朵。有一天,他发现了几个排版上的错误,于是把我努力准备的十页报告全都撕了,扔在我的桌子上。我一下子失去控制,向他喊道:“你有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这么激动?你总是找碴指责我的工作。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哈!夫人,你可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会像扎尔加和莫塔麦迪那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我非常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他,扎尔加先生走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希尔扎迪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他吼道,“这个女人不知道该如何完成她的工作。她耽搁了两天,只交给了我一份充满错误的报告。如果你只是因为一个女人生得漂亮,有关系就雇用她,而不看她是不是识字的话,就会发生这种事。现在你就只能自食其果了。”

“小心你说的话。”扎尔加先生呵斥道,“控制好你自己的脾气。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有话要和你说。”然后他伸手按住希尔扎迪先生的后背,将希尔扎迪推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努力不哭出来。我的朋友们聚集在我周围,想要安慰我。阿巴斯-阿里是我们这一层的门卫,他对我总是格外照顾,给我拿来了一杯热水和蜜饯。我则只是把自己埋进了工作里。

一个小时以后,希尔扎迪先生走进我的办公室,站在我的桌前,同时又努力避开我的目光,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很抱歉,请原谅我。”然后他就快步走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这时我看到扎尔加先生就站在门口,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忘记这件事吧。他就是这种人。他是一个好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但他对于一些事又非常紧张和敏感。”

“比如说,关于我?”

“严格来说不是你,而是任何他认为侵犯了其他人正当权利的人。”

“我侵犯了谁的权利?”

“别太当真。”扎尔加先生说,“在我们雇用你之前,他推荐我们晋升他的一名助手。那个人刚刚获得大学学历。我们几乎已经完成了那个人的晋升程序,这时你来应聘这个职位了。在我面试你以前,我答应过希尔扎迪,不会被莫塔麦迪的要求影响。但我还是雇了你。他认为这不公平,像他这样敏感的人自然没办法对于这种他认为‘不公平’的事情保持平静。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他早就不喜欢莫塔麦迪了,因为他对于上级领导天生就有一种敌意。”

“看样子他是对的,”我说,“我的确侵犯了别人的权利。但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是雇用了我?”

“好了!我现在不欠你什么了吧?我相信另一个候选人以自己的资质一定能找到一份工作。实际上,他在一个星期以后就找到了新工作。但以你的情况,你很难找到一份工作。不管怎样,我要向你道歉,因为我不得不将你丈夫的情况告诉希尔扎迪。不过别担心,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话我只告诉你,他一直都对政治非常关心。”

第二天,希尔扎迪先生来到我的办公室。他面色苍白,神情哀伤,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他局促不安地站在我面前,过了很久,才终于开口说道:“请听我说,之前我太愤怒了,实在没忍住。”然后他背诵了一首诗。那首诗讲述的是怒火如何深入他的灵魂,将他变成了一头狂狼。“我对你很不公平,”他说,“实际上,你工作做得很好,我却对你吹毛求疵。那些老板和主管哪怕只是写一张两句话的纸条,里面都会有上千个错误。”

希尔扎迪先生从此变成了我最热心的支持者和朋友之一。与扎尔加先生不同,他对于哈米德的政治活动非常好奇,很想知道哈米德属于什么组织,以及当时他是怎样被捕的。由于他的热情和兴趣,我对他说了越来越多的事情。而我其实对于谈论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兴趣。另外,他的热情中还掺杂着一种对于当今政权的愤怒和憎恨,这让我感到害怕。有一次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变得面色铁青。

“你还好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不,我不好。”他说,“不过不必担心,我经常会这样。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他,“也许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我没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就像往常一样,他开始背诵诗歌。这首诗讲的是一座城市在哀悼遭受屠杀的民众,同时又渴望着复仇,就像一个斋戒的人在赤日炎炎的中午渴望清水。

啊!尽管我遭受过那样沉重的打击,也从不曾有他这般强烈的愤怒和悲伤。有一天,他向我问起了我的家遭受搜查的那一晚,我和他说了一点当时发生的事情。突然间,他失去控制,无所畏惧地喊出了一段诗歌。诗中描述了侵略者将城市变成了只有野狗出没的废墟,而狮子们正在草原上流浪。

我惊恐地跳起来,把门关上。“为了真主的爱啊,这样会被别人听见的,”我恳求他,“这一层就有萨瓦克的密探。”在这些日子里,我们认为我们的半数同事都是萨瓦克的密探。我们都很害怕那些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行事。

从那时起,希尔扎迪先生就开始不断地念他的诗给我听,其中的任何一首都足以让书写或者背诵它的人被处决。对于这些诗的含义,我有着切身的体会与理解。希尔扎迪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些政治灾难的幸存者。他年轻而敏感的灵魂也因为那些灾难而遭受重创,自此人生充满苦涩。随着逐渐了解他,我不禁开始思考,他幼时和少年时代所承受的苦难是否会给他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我在他的一首诗中找到了答案。那首诗所描写的是一九五三年那场失败的政变[3]。在诗中,他描述从那一刻起,自己的眼睛就总是望着天空,而身体永远漂浮在一片鲜血的海洋中。他永远都只能透过匕首反射的光芒看见太阳和月亮。

我对希尔扎迪了解得越多,就越担心西亚马克。我经常会想起家中遭受秘密警察搜查时他眼睛里迸发出的愤怒与憎恨。我问自己:他会变得像希尔扎迪一样吗?他会不会也深深陷入怨恨和孤独,放弃希望、喜悦和生命的美好?社会和政治问题真的会给敏感的灵魂留下永远不会消退的伤疤吗?我的儿子又会怎样?我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夏季就要结束了,距离哈米德被逮捕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整年。按照法庭的判决,我们还要熬过十四年没有他的生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习惯现在的处境。等待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主要任务。

大学报名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我必须决定是永远放弃大学进修,将此夙愿带进坟墓,还是重新入学,并接受这一选择将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带来的严苛考验。我知道,每个学期课程都会变难。我还知道,因为时间有限,我不可能为了不影响工作而调整我的课程。就算是我的上司们不为此而责备我,我也觉得自己不能滥用他们的好意和包容。

但我的工作也向我证明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是多么有价值。每当其他人对我颐指气使,认为他们有权将他们的错误推到我头上,只是因为他们比我接受过更高的教育时,我都为自己感到难过,想要完成大学学业的心愿也会重新燃起。在未来的许多年中,我都将不得不独自支撑起我们的生活。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争取到更高的薪水,以满足我的孩子们未来的需要。很明显,拥有大学学历将大大改善我的处境。

不出所料,我的亲人们全都认为我应该放弃返回大学的主意。而让我惊讶的是,哈米德一家人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你已经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公公充满同情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同时应付工作和大学学业对你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吗?”

婆婆一如既往地匆忙打断她丈夫的话,对我说:“你从上午直到下午都要工作。我知道你要在完成工作之后才能开始学习。但孩子们该怎么办?为什么你不想想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到时候谁来照看他们?”

曼妮吉哈就要生产了。她连续几年都没能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最终放弃学业结了婚。她用矫揉造作的口气对她父母说:“你们不明白吗?她就是不服气!毕竟我们的曼索耶上过大学。”

我努力控制自己,但我最近已经变得越来越缺乏耐心了。我不再是一个来自外省的傻女孩,对别人的刻薄言语完全不懂得反抗,总是以为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无足轻重。我心中的愤怒将我的犹疑和顾虑一扫而光。

“现在我又当爹又当妈,孩子们要用的钱必须由我去挣。”我说,“我必须想办法拿到更高的薪水。我眼下的收入不够支撑他们未来的开销,他们要用钱的地方会一天比一天多。请不必担心,你们的孙子们不会因为缺乏妈妈的爱和关注而受苦。我必须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到。”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考虑。那天晚上,我和孩子们坐在一起,努力想要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他们仔细倾听,我逐一列出返回大学的好处和问题。当我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要比以前更晚回家的时候,西亚马克便装作不再听我说话的样子,玩起了他的玩具车,并制造出各种刺耳的噪声。我知道他不愿意接受在未来的日子里忍受更长时间的孤单。我不再说话,而是看着马苏德。马苏德在用一双天真的眼睛观察我的表情。然后他站起身,来到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妈妈,你真的想要去上大学?”

“听着,儿子,如果我完成学业,会有很大的好处。尽管过程有点难,但很快就会结束了。到时候,我就能挣到更多的钱,我们将会有更好的生活。”

“不……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想要去上大学吗?”

“嗯,是的,”我说,“我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能够去上大学。”

“那就去吧,如果你想去,就去吧。我们会自己做好家务。天黑的时候,我们会下楼去和比比待在一起,这样我们就不会害怕了。也许爸爸那时候会回来,我们就不会孤单了。”

西亚马克将玩具车扔到房间另一边,说道:“真是个傻孩子!爸爸可不是在一个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地方。他回不来!”

“听着,孩子们。”我柔声说道,“我们必须保持乐观和希望。爸爸还活着,这已经足够让我们心怀感激了。他最终一定能回家。”

“你在说什么?”西亚马克怒喝道,“你以为小孩子是好糊弄的吗?祖父说过,爸爸必须在监狱里待十五年。”

“但十五年里有可能发生许多事。实际上,在监狱里的人每年都会因为表现良好而得到减刑。”

“是的,那也得有十年。那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还需要什么爸爸?我现在就想要爸爸,现在!”

我再一次陷入犹豫。在办公室里,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不应该放弃这个完成学业的机会。扎尔加先生鼓励我,他说,只要我能完成工作,他会帮我安排好,方便我在白天上课。

巧合的是,就在这些日子里,当局终于接纳了我不断提出的申请,允许我们去探视哈米德。我感到高兴又紧张。我给公公打了电话,他立刻来到我家。“我不会告诉他妈妈,你也不应该告诉孩子们。”他说,“我们不知道哈米德现在的情况。如果我们确认过情况还可以接受,那么可以下次再带上他们。”

他的话让我更加焦虑了。我整晚都梦见哈米德被带到我面前,满身都是创伤和鲜血,在我的怀中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第二天早上,我们很早就出发了。我疲惫不堪,又忐忑不安。我担心探视窗口的玻璃上会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让我看不见哈米德,或者眼泪会彻底模糊我的视线。终于,他们把哈米德带来了。和我们想象中的完全相反,他全身干净整洁,头发梳过,脸也刮过。但他瘦得可怕,显得非常憔悴,就连声音也和以前不同了。最初的几分钟里,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公公第一个恢复了镇定,问他牢房里的情况如何。哈米德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表明他问了一个不合适的问题,然后才开口说道:“不管怎样,这是监狱,我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和我说说你们吧。孩子们怎么样了?妈妈呢?”

很明显,我写的信他大多没有收到。我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长得很快,他们都在班里名列前茅。西亚马克已经上五年级了,马苏德也上了一年级。他问了我工作的情况。我告诉他,因为他的关系,同事们对我都很好,很照顾我。他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道亮光。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和他说这种事。终于,他问到了我上大学的事情。我和他说了我的疑虑。他笑了笑说:“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渴望拿到大学文凭的吗?就算是大学对你也是不够的。你这么有才华,又这么努力。你必须向前走,你应该攻读博士学位。”

我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要继续学业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会占用我多少时间。我只是说:“同时兼顾学习、工作和孩子会很难。”

“你能做到的。”他说,“你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傻女孩了。你是一个能力非凡的女人,能够让不可能变成可能。我真的很为你感到骄傲。”

“你说的是真的?”泪水盈满我的眼眶,“你不再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妻子而感到羞耻了?”

“我什么时候因为你感到羞耻了?你一直都是一位可爱的妻子,而且你每一天都在成长,变得更加完美。现在,你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我只是很伤心,是我和孩子们捆住了你的手脚。”

“不要这样说!你和孩子们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我是那样想要用双臂抱住他,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现在我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我选修了几门对我来说还算方便的课程。我找了帕尔文太太和法蒂帮忙,她们同意帮助我照顾孩子们。帕尔文太太的丈夫病了,但她说她可以每周陪孩子们过一两个下午。法蒂和萨迪克阿迦同意每周照顾他们三个晚上。法蒂快要生产了。对她而言,往返奔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所以我把汽车给了萨迪克阿迦,这样他就能载法蒂来我们家,或者把孩子接到他们家去,偶尔他还能带大家去看电影或者去郊游。与此同时,我利用每一个机会学习——在办公室的空闲时间、清晨时分还有晚上入睡以前。我常常手里拿着书睡过去。从我年轻时起就有的慢性头痛变得越来越严重和频繁,但我不在乎,每次都是吃一片止痛药,然后继续做事。

现在我的责任包括做一位母亲、一名家庭主妇、一个办公室职员、一名大学生和一个囚犯的妻子。对于最后这份责任,我最为用心。我和每一位家庭成员共同准备要带给哈米德的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我们几乎是在像完成宗教仪式一样做这件事。

慢慢地,我学会了如何完成所有任务,并开始习惯于此。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远比我们认为的要多。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为我们的目标而调整好了生活节奏。我就像是一个在生活道路上不断奔跑的人。哈米德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我为你感到骄傲。”就好像运动场看台上的观众们在为我鼓掌喝彩,让我变得更有力量,更加敏捷。

一天,我在随意翻阅前一天的报纸,视线落在了葬礼消息上。我很少会注意这种消息,但那天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名字上——易卜拉欣·艾哈迈迪先生,那是帕尔瓦娜的父亲。我的心中一痛,流下了眼泪。我记得他正派慈祥的面孔,思绪里充满了对帕尔瓦娜的回忆。时间和生活的重担都无法抹去我对她的爱,我再一次非常渴望见到她。和她母亲通电话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眼前的生活占据了我的全部精力,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母亲,也没得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我必须去参加葬礼,这也许是我能够找到帕尔瓦娜的唯一机会了。无论她在哪里,都一定会回来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

走进清真寺的时候,我非常紧张,手掌心里全是汗水。我在死者家属中寻找帕尔瓦娜,但没有看见她。她难道没有回来?就在这时,一位颇为肥胖的女士抬起头。她戴着黑色蕾丝头巾,几绺金色的头发从头巾里露出来。我们目光交汇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就是帕尔瓦娜。她怎么在这十二三年里变化这么大?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在整个葬礼中,我们几乎一直在哭泣,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在哀悼父亲的过世,而我则是将这些年中受的苦全部化作眼泪倾泻出来。葬礼之后,她一定要我去他们家。等到宾客渐渐散去,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看着她,意识到自己眼前仍旧是那个帕尔瓦娜,只是她有些胖了,还染了头发。她的黑眼圈和稍显浮肿的面孔都是因为最近这些日子里哭得太厉害。

“玛苏姆,”她终于说道,“你过得快乐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被问起这样的问题时,我总是会感到困惑。看见我一直保持沉默,她摇摇头,说:“哦,真主啊!看样子你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我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什么算是快乐!实际上,我的生活中有许多幸福:我有了孩子,是两个健康的男孩;我的丈夫是一个好人,尽管他不能和我们在一起;我有工作,还在学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

“你还没有放弃,”她笑着说,“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其实算不上有什么价值,你觉得我得到了又如何呢?”

“我很久以前就拿到高中毕业证书了,现在我在德黑兰大学读波斯文学。”

“真的吗?这太棒了!你真的坚持下来了。当然,你一直都是聪明的学生,只是我没想到你有了丈夫和孩子,还能继续学习。你的丈夫没有反对你,这可真是太好了。”

“实际上,他一直在鼓励我。”

“实在是太棒了!那他一定是一个很有智慧的男人,我应该见见他。”

“是的,如果真主愿意,你在十年或者十五年后就能见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在哪里?”

“他在监狱里。”

“愿真主夺走我的生命吧!他做了什么?”

“他是一名政治犯。”

“真的吗?在德国,我经常听伊朗人民党成员和其他反对政府的伊朗人说起那些政治犯。原来你的丈夫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人们都说,他们在监狱里饱受酷刑。是真的吗?”

“他从没有对我说起过这种事,但我常常会在洗他的衣服时看到血。最近我们的探视许可又被撤销了,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么是谁在负担你的家用?”

“我告诉过你,我在工作。”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维持着你们一家的生活?”

“生活并不是那么难,真正让人难熬的是孤单。哦,帕尔瓦娜,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孤独。虽然我常常忙得没有片刻休息时间,但我仍然总是会感到孤独。真高兴我终于找到了你。我真的很需要你……不过你也要和我说说,你过得快乐吗?你有多少个孩子了?”

“我过得还不错。”她回答说,“现在我有两个女儿。莉莉八岁了,拉蕾刚四岁。我的丈夫也还不错,就像其他男人一样。我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但爸爸不在了,我不能再让妈妈一个人过日子,尤其是我的妹妹法尔扎内还有两个小孩子,正在为她自己的生活而忙碌。儿子是指望不上的。我觉得我们只能搬回来,住在这里。我的丈夫其实早就在想搬回来的事情了。”

帕尔瓦娜和我有许多话要说。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我们还需要很多个白天和黑夜。按照约定,在星期五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去她家拜访,在她那里度过一天。那真是美好的一天。我感觉自己在那一天里说的话比我一辈子说的话都要多。时间和距离没有冲淡我们的友谊,这是我们的幸运。我们仍然是那样亲密无间,和她谈心比与其他任何人交谈都更加舒服自在。我一直都很难向其他人敞开心扉。为了对哈米德的事情保密,我变得更难在其他人面前放松戒备。但现在,我可以将心底的绝大多数秘密都告诉帕尔瓦娜。我找回了我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再失去了。

更加值得庆幸的是,帕尔瓦娜很快就安排好了搬回伊朗的事情。返回德国没多久,他们一家就都搬到德黑兰定居了。她的丈夫找到了新工作。她也在伊朗-德国社团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帕尔瓦娜把我的故事讲给她的丈夫,他为此而深受感动,并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我和我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们也开始喜欢对方,成了很好的玩伴。帕尔瓦娜常常带他们去电影院、游泳池或者公园。帕尔瓦娜一家的出现给我们的人生带来了变化。我开始在我的儿子们身上看到了新的喜悦和兴奋。法蒂生产之后就没办法把太多时间用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度变得非常孤独,生活变得更加混乱。

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又能够有规律地去探视哈米德了。每个月,我会带着孩子们去看他一次。但每次见过父亲以后,孩子们的心情都会很糟糕,要用一整个星期来恢复精神。马苏德会变得更加沉静而哀伤,西亚马克则会更狂野、更敏感。每次我们见到哈米德,他都明显又老了一些。

我继续在大学进修,每个学期都拿到几个学分。现在我已经是部门的正式职员。虽然还没有拿到学士学位,但我已然承担起更加专业和高级的工作。扎尔加先生还是很照顾我,也会很放心地把各种工作交给我。希尔扎迪先生和我是很好的朋友。不过他仍然脾气很糟,很难与人相处,偶尔还会和别人发生争吵,而这种冲突对他精神上的打击又格外严重。我试着想要减轻他对于一切事物的悲观情绪,向他保证,没有人对他抱有敌意,人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背后都没有任何隐藏的企图。而对于我的这些劝说,他只会回应一句:“恐惧赶走了我心中的信任,我唯一的爱人只有怀疑。”

他在人群中总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他不加入任何团体,总是在寻找叛徒留下的蛛丝马迹。他认为所有人都是被政府收买的爪牙。他的同事们并不反感他,但他总是在躲避他们。

我曾经问他:“你难道不害怕孤独吗?”

作为回应,他背诵了自己的一首诗。他在那首诗中是哀伤的朋友,孤独的爱人。他的绝望就像太阳一样永恒,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

有一天,扎尔加先生开玩笑地说:“好了!为什么你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难?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糟。这些问题在每一个社会中都是存在的。我们也不满意现在的情况,但我们不会把一堆干草看成一座大山,也不会总是对此痛心不已。”

希尔扎迪先生用他的一首诗歌作为回应,那首诗讲述的是人们如何不理解他。他写过不少这样的诗。

有一次,他和部门主管发生了激烈的争论。随后,他大步冲出那个人的办公室,用力摔上了门。所有人都过来劝解他。“稍稍做点让步吧,”有人说,“毕竟这里是单位,不是你家,有些事我们必须忍耐。”

希尔扎迪先生高声说,他永远都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向那些人卑躬屈膝。

我插嘴道:“希尔扎迪先生,请保持冷静。你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你必须把工作保住。”

“我做不到。”他说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我要离职。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仅是离开了这家单位,而且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国家。在他最后来收拾个人物品的那一天,他向我道别,并对我说:“请代我向你的英雄丈夫致敬。”然后他还请我背诵一句诗给哈米德听:他们只会将说真话的人送上绞刑架。

随着希尔扎迪先生的离开,我工作的地方又恢复了平静。实际上,就连和他没有任何冲突的扎尔加先生也渐渐无法再容忍他了。不过对于希尔扎迪先生的记忆、他那无尽的痛苦和他所遭受的折磨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里,驱使我竭尽全力避免自己的孩子们像他那样永远沉浸在痛苦和沮丧之中。

我努力在家里营造出一种欢乐的氛围。我办了一场讲笑话的比赛,能够创作出笑话的人会获得奖励。我们会模仿彼此的一举一动。我想要让他们学会笑对自己的缺点和错误。我们试着用不同的语调说话。我鼓励他们唱歌。当他们跟着留声机或者收音机歌唱的时候,我就会把音量调大。我们还会随着欢快的音乐跳舞。到了晚上,哪怕是累得几乎无法动弹,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搔他们的痒,直到他们笑得快要昏过去。我们会玩枕头大战,直到他们想去睡觉。

这耗费了我许多力气,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赶走家中的阴霾,让这里充满生机。我必须填满这个家中的空虚,让孩子们感受到快乐,让他们永远都不会用希尔扎迪先生那样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

法蒂在结婚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这个女孩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法蒂给她取名芙罗兹哈[4]。男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尤其是马苏德,总是想要和她玩耍。

帕尔文太太的丈夫去世了,她终于彻底获得了平静和自由。尤其是她在丈夫去世之前就将他的房产转到了自己名下。但即便如此,她仍然不会说一句那个男人的好话,绝对不会原谅那个男人对她所做的一切。丈夫去世以后,帕尔文太太将更多时间都用来和我们一起度过。如果我因为工作耽搁了回家的时间,她就会陪着孩子们,并替我做好大部分家务,让我能有更多时间休息和陪伴孩子。她觉得她应该为我的命运和孤独负责。她在尽力对我做出补偿。

在马哈茂德的建议下,阿里向一位声誉良好的集市商人的女儿提出了携手联姻的请求。他们正式订了婚,并计划在当年秋天精心筹备一场婚礼。婚礼上会分开招待男宾和女宾,这种安排很合马哈茂德的胃口。他承诺会尽全力让这场婚礼尽善尽美,并答应了新娘一家开出的各种愚蠢条件。所有这一切让这场典礼变得更像是一次古老传统的实践,而不是两个人结婚。

当父亲抱怨说:“我们不能花这么多钱……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安排?”马哈茂德只是说:“这些投资很快就能得到回报。等着看她带来的嫁妆吧,还有我们将会和她爸爸做成什么样的交易。”

艾哈迈德早已彻底离开了这个家庭。没有人想要谈论他,所有人都尽可能避免提起他的名字。父亲早就把他赶出家门了。“感谢真主,他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父亲对我说,“否则他一定会给你制造出更多的流言蜚语,还会去找你要钱。”

艾哈迈德堕落的速度简直令人咋舌。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他。帕尔文太太是唯一还能见到他的人,并且会悄悄和我谈论他。

“我从没有见过谁会像他那样执意要毁掉自己的人生。”帕尔文太太说,“真是太可惜了。他曾经是那么英俊。如果你现在看见他,根本认不出他来。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城南街边的下水道里找到他的尸体。他现在还能活着,全都是因为你妈妈。别告诉别人,如果你爸爸发现了,他一定不会让你妈妈好过的。但那个可怜的女人毕竟是一位母亲,而艾哈迈德又是她最喜欢的儿子。每天上午,你爸爸一离开家,艾哈迈德就会回去。你妈妈会给他吃的,为他做烤肉,给他洗衣服,甚至还会放一些钱在他的衣兜里。直到今天,如果有人对你妈妈说艾哈迈德早就吸海洛因上了瘾,她都会恨不得要了那个人的命。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回头。”

帕尔文太太的预言很快就成真了。艾哈迈德不仅毁掉了自己,还毁掉了父亲。他已经堕落到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地步。在欲望和贫穷的驱使下,他去了父亲家,想要偷走一张地毯去卖掉。就在他忙着卷起地毯的时候,父亲回到家,和他扭打在一起。而父亲那颗疲惫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被送到了医院。我们连续几天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终于,父亲有所好转,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每天都会带孩子们去医院。西亚马克的个子已经相当高了,完全可以冒充比自己实际年龄更大的男孩,轻松得到探视许可。但就算是用了上千个花招和无数恳求,马苏德也只见了父亲两面。西亚马克在探视的时候总是握着他外祖父的手,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我们全都希望父亲能够恢复健康。但不幸的是,他的心脏病再一次发作。他被送回到重症监护室,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将生命还给了生命的赐予者。我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支撑和避难所。哈米德被关进监狱时,我感觉到的是孤独和被世界抛弃。而父亲故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之前哪怕他不在我身边,他的存在依旧给我带来了安全的庇护。在我最黑暗的时刻,是他照亮了我的心。随着父亲的离去,我和原生家庭的联系与羁绊也越来越弱了。

随后一个星期里,我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但我很快就凭直觉意识到,我的眼泪与西亚马克无限的哀伤和沉寂相比根本无足轻重。那个孩子没有流一滴泪,但他的内心已经像是一颗被吹胀到极限的气球,只要再多加一丝空气就有可能爆炸。而母亲却还在抱怨:“真是可耻!穆斯塔法阿迦给了这孩子这么多爱,在他被送进坟墓的时候,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流。这个男孩真是冷血。”

我知道西亚马克的情绪比表面上要糟糕得多。有一天,我将马苏德交给帕尔瓦娜照顾,独自带着西亚马克去了父亲的坟墓。我跪倒在坟墓前,西亚马克站在我身边,如同一片阴沉的乌云。他将目光转到一旁,仿佛不愿意停留在这个时空中。我开始谈起父亲,谈起我对他的回忆、他的仁慈和他的亡故给我们的人生造成的空洞。慢慢地,我让西亚马克坐到我身边,不停地说着话,直到他突然哭了起来,将积存在心中的泪水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他一直哭到日落天黑。马苏德回家的时候,看见西亚马克还在哭泣,也蓦然落下了眼泪。我让他们将一切痛苦都发泄出来,以此消解这些堆积在他们小小心灵中的感伤。然后,我让他们坐好,问他们:“你们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办法来纪念外祖父?他会希望我们做些什么?我们要怎样生活才能让他感到高兴?”而在做这一切的过程中,我自己也意识到,我必须努力过好每一天,才能永远不会忘记他。

父亲去世之后三个月,艾哈迈德也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死亡的方式简直和帕尔文太太所预言的一模一样:一名清洁工在城南的一条路上发现了他的尸体。阿里去辨认了尸体。我们没有为他举行葬礼。除了母亲哀痛地哭弯了腰,其他人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努力想要找到一些关于艾哈迈德的美好回忆,却一无所获。他的死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哀伤,我为此感到愧疚。我的确没有痛失亲人的感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他,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悲哀萦绕在心头。

因为噩耗接连传来,阿里也没办法举行婚礼庆典,只好低调地将妻子接到家中。几年前,父亲就依照法律程序将家里的房子转让给了母亲。但母亲只顾沉浸在绝望与孤独之中,将操持家务的工作全都放手交给了新娘子。也正因如此,曾经一直是我在艰难时刻的庇护所的那个家向我永远关上了它的大门。

* * *

[1]此处指伊朗末代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编者注

[2]从伊朗历一月一日(相当于公历3月21日或我国的农历春分)到一月十三日这段时间,是真正节气意义上的春天的节日。第十三日相当于伊朗春节的最后一天。——译者注

[3]1953年伊朗政变,是由英国和美国情报机关在1953年8月19日策动推翻民选伊朗首相穆罕默德·摩萨台的政变。——编者注

[4]意为“绿松石”。——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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