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六章

我们生活在喜悦之中,享受着这刚刚得来的自由。街边的人行道上全都是售卖各种书籍和小册子的商贩。就在不久之前,如果被查出身上有这样的印刷品,就很可能丢掉性命。而现在,我们能自由阅读各种杂志和报纸,能够谈论所有话题,不必再害怕萨瓦克或者其他任何人。

但一直以来的高压生活让我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好好利用这种自由。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辩论,不习惯听到相反的意见,更没有接受过相应的教育,让我们可以接受不同的想法和观点。正因如此,革命的蜜月期连一个月都不到就结束了。我们从没有想过它会结束得这么快。

不同的观点和个人倾向——这些分歧一直以来都因为我们共同敌人的存在而被遮蔽了——现在,它们全都暴露出来,造成了越来越严重的、难以缓和的冲突。不同信仰之间的斗争很快就让人们分裂成不同的阵营。每一个阵营都指责对方是人民、国家和宗教的敌人。每天都有新的政治团体出现,向其他团体发起挑战。那一年,所有传统的新年走访和聚会都变成了热火朝天的政治争论,甚至是斗殴。

影响我一生的重大遭遇发生在马哈茂德家里。本来我们是去拜年的,结果哈米德和马哈茂德争论起来,最终演变为争吵。

“人们唯一想要的只有伊斯兰教,这正是促使他们发起这场革命的原因。”马哈茂德说,“所以,现在的政府应该是伊斯兰政府。”

“我知道!”哈米德用讥讽的口气问,“你能否向我解释一下,伊斯兰政府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它意味着贯彻全部伊斯兰教教义。”

“就是说要回到一千四百年前吗?!”哈米德高声质问道。

“伊斯兰教的规则就是真主的规则。”马哈茂德反驳说,“它们并不陈旧,它们的意义是永恒的。”

“那你是否能解释一下,伊斯兰教律法是如何看待国家经济的?还有关于公民权的法律?”哈米德继续问。“我猜你一定是想要恢复多妻制、骑骆驼出行还有砍断手脚的刑罚!”

“这也是真主的规则。”马哈茂德断喝道,“如果人们一直用砍手来惩罚偷窃,就不会有这么多窃贼了,同样也不会有这么多叛国贼和骗子。像你这样没有信仰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真主的规则?其中可是充满了智慧的。”

这场争辩最终以哈米德和马哈茂德相互谩骂而告终。他们都无法容忍对方。哈米德一直在谈论人权、自由、收回人民的资产、分配财富和成立政务委员会。而马哈茂德则称他为没有信仰、不信真主的人,是早就该死掉的异教徒。他甚至指控哈米德是叛徒和外国间谍。作为回应,哈米德说马哈茂德只会死守教条、思想落后,是守旧分子。

伊特兰-萨达特和她的孩子们,还有阿里和他的妻子都站在马哈茂德那边。我因为哈米德被孤立而感到伤心,觉得有必要支持自己的丈夫,就迅速站到了他这边。法蒂和她的丈夫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谁。而母亲只是焦急地看着我们。她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只是想要恢复原先的和平。

最糟糕的是,西亚马克被困在中间,神情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谁是对的。马哈茂德几个月以前对他的宗教训导一定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但他也一直生活在父亲的政治思想的影响下。在这天以前,西亚马克还从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两种思想之间存在巨大的冲突。在他的舅舅和父亲密切合作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的对立观点在他的思想中融为一体。而现在,这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了,这刺破了西亚马克幻想的泡沫,也让他完全陷入迷茫。

西亚马克没有追随甚至没有偏向父亲和舅舅之中的任何一人。他再一次变得紧张而好斗。有一天,经过一番长时间的争吵以后,他将头埋在我的胸前,像他小时候那样大哭起来。我安慰他,问他为什么如此心烦意乱。他抽噎着说:“因为所有事情。爸爸真的不相信真主吗?他是霍梅尼先生的敌人吗?马哈茂德舅舅真的认为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应该被处死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的日常生活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哈米德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家庭。他常常在国内四处奔波,剩下的时间则是不停地写各种文章和发表演讲,发行报纸、杂志,发表时事通讯。尽管他不明白西亚马克为何不再跟随他,但西亚马克的确没有以前那种热情了。

学校和集市都重新开放了,人们在为各自的生活而忙碌着。而关于主义和信仰的辩论甚至纷争仍然随处可见。在大学里,任何团体只要能找到一间教室,都会立刻将其占据,在教室门前挂上他们的名号,然后开始分发报纸和传单。这种行为不仅出现在学生中间,甚至连教授们也分成了不同阵营,彼此争斗不休。墙壁和门上都写满了相互冲突的口号,还有各种指控和谴责,比如某个学生或教授从沙阿或者法拉赫王后那里收受了贿赂。

我不记得我们在那一年是怎样学习的,又是如何进行了结业考试。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意识形态斗争的阴影。昨天还是朋友的人,今天就有可能恨不得要对方的命。如果有一方被击败了,甚至真的死了,杀人的一方还会大肆庆祝,认为这是他们团体取得的伟大胜利。

我很高兴那是我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哈米德笑着说:“你真是个热爱学习的学生啊!感觉你根本就不打算结束学业。”

“你真不要脸!”我说,“我本来能够用三年半时间拿到学位的。但就是因为你,我才不得不停学。就算是回到大学里,我每个学期也只能拿几个学分,其余的时间我还要工作和照顾孩子。但即便如此,我相信我的考分还是会很高。看着吧,我会被录取为研究生的。”

很不幸,大学校园中的暴乱导致许多教授被解聘,常规课程被取消。这意味着我再一次无法完成学业,还有几个学分只能等到下学期再修了。

我的工作也处于同样的状态。每天都有几个人被贴上前萨瓦克密探的标签。令人震惊的指控和谣言满天飞。消灭反革命成为每一个政治团体的任务,而每一个派系都在指责其他派系是反革命。

我们家中的景象则完全不同。西亚马克不断将“圣战者”组织的报纸从学校带回家。

一九七九年九月中旬,我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一次,哈米德陪在我身边。生产之后,当我被送到产科病房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这个孩子比两个儿子更像你!”

“真的?怎么会?我觉得她的皮肤有一点橄榄色。”

“现在她的肤色更像是红色,而不是橄榄色。而且她的脸上有小酒窝,非常可爱。我们叫她莎哈扎德好不好?”

“不!”我说道,“她不应该像莎哈扎德一样。她要有一个漫长又快乐的人生。我们要给她取一个适合她的名字。”

“那你说什么样的名字适合这个小女孩?”

“希琳。”

希琳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孩子,我想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因为我知道,这段时光一眨眼就会过去。西亚马克对我们的新生儿并没有多加关注,马苏德则会不带半点忌妒地凝视着这个小小的奇迹说道:“她可真小,但她什么都有!看看她细小的手指!她的鼻孔就像两个小小的0。”希琳的耳朵和头顶的一小撮胎发都会惹得他笑个停。每天放学以后,马苏德就会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或者和她玩游戏。希琳也很喜欢他,一看见他就会挥舞自己的小手小脚,咯咯地笑起来。等到她长大了一些,不再需要我时时刻刻地照料时,她就只让马苏德抱她了。

希琳是一个健康的女孩,性情很像西亚马克和马苏德的融合。她像马苏德一样乐天又讨人喜欢,又像西亚马克一样淘气和躁动不安。她的嘴唇和面颊很像我,不过她继承了哈米德小麦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大眼睛。我一直在忙着照顾她,完全不在意哈米德离家不归,也不想参与到他的工作和活动中去。我甚至忽略了西亚马克。就像以往一样,西亚马克在学校中品行很好,成绩优秀。但我不知道他还在做其他什么事情。

休过三个月产假之后,我决定再休一年的无薪产假。我想要在平静与喜悦中养育我的女儿、得到学士学位,可能还要准备研究生的入学考试。

除了家庭成员,被希琳点燃热情的还有帕尔文太太。她已经不工作了,又非常孤独。人们似乎已经不再定做衣服,她几乎没有什么客户了。于是她租掉了自己院子最远端的两个房间,这样就有了一小笔收入,不必再担心缺少客户的问题。她大部分自由时间都待在我这里。当我注册了大学的冬季学期之后,她欣然同意在我上课时照看希琳。

大学里仍然是一片乱象。我亲眼看到一位威望素著的老教授被一群学生轰出校门,他的裤子上还带着被踹的脚印。这仅仅是因为他的著作曾经由沙阿资助过。这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而让我感觉更糟糕的是,还有另外几位教授站在旁边看着学生们的暴行,还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许。当我和哈米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摇摇头说:“革命容不下毫无意义的同情。消灭敌人是革命的根本手段之一。只是很不幸,这些人不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这种手段,才有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每一场革命都会血流成河,因为民众要推翻数百年的暴君统治。与之相比,现在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激动地说道,“就在最近,报纸上还公布了前任政府官员被处决的照片。”

“就那么几个人?如果现政权连那么几个人都没有处决,他们自己就要受到质疑了。”

“别这么说,哈米德。你吓到我了。我觉得这样已经太过分了。”

“你真是太感情用事了。”哈米德说,“现在真正的问题是,我们的民众没有革命的文化。”

又过了一段时间,动荡的局势、日渐激烈的政治和社会冲突最终导致大学正式关闭了。这个国家远远没能恢复和平稳定。到处都流传着爆发内战的谣言。人们都说有几个省会分裂出去,尤其是库尔德斯坦省。

哈米德常常会出远门。这一次他走了一个多月。我们完全没有他的消息。我又开始感到担心和忧虑了。而且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和容忍度。我决定等他回来之后,和他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六个星期以后,他精疲力竭、蓬头垢面地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孩子们发出的声音让他终于醒了过来。他洗了个澡,正经吃了一顿饭,才恢复了精神。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和孩子们玩闹。我在洗碗碟。这时他忽然惊讶地问:“你是胖了吗?”

“并没有。实际上,我在过去几个月里还掉了不少体重。”

“那你是之前胖了吗?”

我很想拿些东西砸他。他忘记了就在七个月以前,我刚刚生了孩子,所以一直都没有过问我们的女儿。就在这时,希琳哭了起来。我气愤地向哈米德说道:“你现在记起来了吗?阁下,你又有了一个孩子!”

哈米德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把希琳忘记了。他把她抱在怀里说:“噢,她都长这么大了!胖乎乎的,真可爱!”

马苏德开始夸奖妹妹的天赋和优点:希琳是如何冲他微笑,很有力气地抓住他的手指,能够认出家里所有的人,长出了两颗牙齿,还能够爬了。

“我还没有走多久,”哈米德说,“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实际上,”我告诉他,“她在你离开之前就已经长出牙齿了,还能做许多事,你只是没有看到而已。”

那一晚,哈米德没有出去。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他立刻跳起来,抓起上衣就向屋顶跑去。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都没有改变。这让我全身感到一阵恶寒。

我不记得当时来的人是谁,那个人并没有任何危险,但哈米德和我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苦涩地看着他。希琳正在熟睡中。男孩子们都因为父亲回家而异常兴奋,不想睡觉,但我命令他们回自己的房间去。哈米德从衣袋中拿出一本小书,去了卧室。

“哈米德,坐下。”我严厉地说道,“我必须和你谈谈。”

“啊,”他不耐烦地说,“必须是今晚吗?”

“是的,必须是今晚。我担心也许不会有明天了。”

“哦,多么严肃又有诗意啊!”

“随你怎么说。但我一定要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听着,哈米德,这么多年来,我承受过各种痛苦,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我尊重你的观念和理想,尽管我并不相信它们。我一直在忍受孤独、恐惧、焦虑和你的不告而别。我总是把你的需要放在第一位。我经历过深夜被秘密警察袭击,我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堪。随后,我在监狱门前受到了多年的羞辱。是我一个人扛起了我们的生活,养大了孩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让我睡觉,是想让我对你说‘谢谢’了?好吧,谢谢你,女士,你真是卓越非凡。”

“不要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我厉声说道,“我想得到的不是你的感谢。我想说,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只要能把你当作英雄一样崇拜就满足了。你也不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三十岁男人,能够像以前那样不知疲倦地战斗。你说过,如果沙阿的统治垮了台,如果革命成功了,如果人民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你就会回来过正常生活,我们将一同平静快乐地把孩子养大。好好想想他们,他们需要你。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已经没有过去那样的耐心和力气了。你的目标已经达成,你已经为你的理想和你的国家履行了责任。剩下的那些就交给年轻人吧。”

“以前你从没有这样做过。这一次,请把你的孩子们放在第一位。男孩子需要一位父亲。我不可能继续在他们的人生中代替你的角色。你还记得我们在里海边度过的那一个月吗?你还记得他们那时有多么快乐、活泼,是怎样对你无话不谈吗?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西亚马克在做什么,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他已经到了青春期。这是一个危险而艰难的时期。你必须在他身上多花一些时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而且我们还要为未来做打算。他们的花销每天都在增加,现在的通货膨胀又这么厉害,我没办法一个人负担这些费用了。你知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是靠什么生活的?我不能工作,拿不到任何工资。相信我,现在就连我为了以防万一而存下的一点钱也都用光了。你的爸爸还要养我们多久?”

“他每个月给你的钱就是我的薪水。”哈米德反驳道。

“什么薪水?为什么你还在自欺欺人?你觉得那个印刷厂能挣多少钱?为什么要付薪水给一个从不去工作的闲人?”

“那你的问题是什么?”他问道,“你需要更多钱?我会让他们给我涨工资。这样你就能满意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却只听到那几句关于钱的话?”

“其余的全都毫无意义。”他说,“你的问题是你的人生没有半点理想。难道你的脑子里只有物质,一点都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吗?”

“不要喊你的那些口号了。”我说,“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个国家和人民的需要,那就和我去这个国家偏远的角落,在那里做教师,为人民工作,向他们传授知识;去买一片土地,成为农夫,为人民提供食物;或者做任何你认为可以服务于人民的事情。哪怕我们完全没有收入,我也不会有任何抱怨。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我的孩子们有爸爸。我发誓,我愿意和你在任何地方生活。我只是想离开这场让人紧张的斗争,远离这种没有尽头的恐惧和焦虑。求你,这一次请为你的家庭和孩子们考虑一下吧。”

“你说完了吗?”他恼怒地说,“你真的就这么头脑简单,喜欢做白日梦?你真的以为在我经历过那么多训练,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年的牢狱生活之后,现在距离我们的目标已经这么近了,我会把一切交给那些人,跑到被真主抛弃的穷乡僻壤去,和几个农民一起种豆子?我的任务是建立一个民主政府。谁说革命胜利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的任务是让全世界所有的国家都得到解放。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告诉我,什么是民主政府?”我问他,“难道这个政府不是人民选举出来的?实际上,人民已经做出了选择。只有你,阁下,无法接受你的人民,那些你曾经为之舍命奋战的人,选出了一个伊斯兰政府。现在你又打算和什么人开战?”

“别胡说了……什么选举?他们是从那些缺乏知识,被革命热情冲昏头脑的人那里骗到了选票。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落进一个什么样的陷阱里。”

“无论他们是否知道,都是他们选出了这个政府。而且他们也没有收回自己的选票,放弃对这个政府的支持。他们不是你的拥护者,你无法代表他们,你必须尊重他们的选择,即使这和你的信仰完全相反。”

“也就是说,我应该无所事事地等待着一切被毁掉?我是一个政治思想家,我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统治体制。现在基础已经打好,我们必须完成由我们开始的事业。不管怎样,斗争仍在继续,我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斗争?和谁斗争?现在已经没有沙阿了。你想要和共和国政府斗争吗?好吧,那就去干吧。公布你的计划。从现在开始,做四年的准备,然后让民众投票。如果你的道路是正确的,人民肯定会投票选你的。”

“好了,别骗自己了。伊斯兰教徒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而且你说的人民又是谁?那些根本不识字,只知道害怕真主,脑子里充满宗教幻想,将先知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真理的人?”

“无论是不是文盲,他们都有投票权,而且投出了自己的一票。”我向他重复道,“现在是你想要将自己的政治体制强加到他们头上。”

“是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等到人民明白怎样对他们才是最好的,是谁在为他们的福祉而奋斗,他们就会站到我这一边了。”

“而那些没有站到你这一边的人,那些有不同信仰的人呢?”我问道,“此时此刻,这个国家有几百个政治团体和派别。他们全都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不会接受你的政治理想。你又要拿他们怎么样?”

“只有不良分子和叛国者才不会为人民着想,才会反对我的政治理念。他们一定要被消灭。”

“也就是说,你会处死他们?”

“是的,如果有必要的话。”

“好吧,沙阿也是这么做的。那为什么过去你会管这个叫暴政?我那时那样敬仰你,对你寄予厚望,我真是多么愚蠢!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一个曾经为人民进行过那么多斗争、那么爱国、那样不遗余力地宣讲人权的绅士现在却想要成为刽子手了!你只是沉陷在你自己的幻想里,竟然真的以为宗教狂热分子们会一动不动地等待你拿起武器,开始另一场革命,把他们全都杀光。这根本就是一场空想!他们会杀了你!他们不会重复沙阿的错误。而且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们才会被看作正当的一方。”

“这本身就证明了他们的狂热倾向。”哈米德说,“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武装起来,变得强大。”

“你自己的狂热倾向一点也不轻。”我严肃地对他说道,“就算不可能的事情真正发生了,你的组织夺取了政权,你屠杀的人也丝毫不会比他们少。”

“够了!”他喊道,“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革命。”

“是的,我过去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我只想要保护我的家庭。”

“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和哈米德争吵没有任何用处。我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起点。一切又重新来过。但这一次,我累了,也受够了。而他比以前更加傲慢和无所畏惧。我做了几天的思想斗争,想到我的生活和未来,我得出结论:把希望寄托在哈米德身上是愚蠢且徒劳的,我只能依靠自己来维持我们的生活。

我决定停止休假,回去工作。帕尔文太太同意每天来家里帮我照顾希琳。

看到我回来工作,扎尔加先生很惊讶。

“你不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好好照顾你的女儿吗?至少先等时局稳定一些再出来吧?”他问道。

“难道你不需要我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问他。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一直都需要你。只是现在女人们必须戴上头巾了,为此而采取的强制行动造成了一些动荡。”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戴着头巾,穿着恰多尔。”

这一天还没有结束,我就充分理解了扎尔加先生话里的意思。革命早期那种自由宽松的气氛已经消失了。就像其他地方一样,我的同事们也结成了不同的团体,相互之间不断发生冲突。有一些人在刻意疏远我;有时我一走进某个房间,那里面的谈话就会毫无原因地中止;有些人还会说些恶意的风凉话;而另一些人则会试图和我说一些悄悄话,想从我这里得到各种消息,仿佛我是所有左翼团体的领袖。原先选举我作为委员的革命委员会已经解散了。多个委员会纷纷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委员会”。很明显,所有人的命运都攥在它的手里。

“他们去年不是已经对萨瓦克的密探进行过甄别和驱逐了吗?”我问扎尔加,“为什么他们还要举行那么多会议,散播那么多谣言?”

扎尔加先生苦涩地笑了笑,然后说道:“你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会明白了。和我们相熟多年的人一夜之间变得很狂热。他们蓄起胡须,整天戴着祈祷念珠,不断地背诵祈祷文,记下别人的错误,把不合意的人赶走,甚至不放过从中牟利的机会。你根本没办法区分投机分子和真正的革命者。我觉得他们要比公开反对革命的人更危险。提醒你一下,你可一定要去参加中午的礼拜,否则你就要被赶走了。”

“你知道我的信仰很虔诚。我从没有停止过祈祷。”我说,“但是要我在一个已经被非法征用的地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礼拜,只为了证明我是虔诚的,我不会这样做。我从来都不能在人群中当着其他人的面礼拜真主。”

“别再说这种话了。”扎尔加先生警告我,“你必须参加中午的礼拜。会有很多人看着你祈祷。”

每一天,从我的工作单位被清除的人都会被公示在布告板上。我们每一天都会提心吊胆地看着那块决定我们命运的板子。如果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我们就会长舒一口气,觉得这是一个好日子。

伊朗和伊拉克开战的那一天,我们听到了爆炸的声音,都跑到了屋顶上。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是反革命分子发动了袭击,其他人认为是发生了政变。我担心孩子们,便赶紧回了家。

从那天开始,社会上的冲突变得更加复杂,生活也变得更加艰难。每晚都要灯火管制,各种物资都处于短缺状态。天气逐渐变冷,燃油和其他燃料却越来越匮乏。我的家里还有一个婴儿,更加可怕的则是挥之不去的战争噩梦。所有这些都在消耗我的精神。

我用黑布遮住孩子们房间的窗户。到了晚上停电以后,零星的空袭连续不断,我们坐在烛光里,心怀恐惧地倾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如果有哈米德在,我们一定会感到非常安慰。但就像以往一样,他在关键时刻从不会留在我们身边。这一次他依然缺席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为他担心了。

汽油因为短缺而实行了配给制,这彻底扰乱了公共交通。帕尔文太太经常很难找到出租车或者公共汽车,在上午来我们家。就算是能过来,她往往也要走上很长一段路。

有一天,她迟到了,所以我到办公室也比往常晚了一些。我一走进办公楼,就意识到有事情发生。门卫在我面前转过了头,不仅没有向我问好,甚至没有回应我的问候。门卫室里坐着单位的几个司机,他们都探出头来盯着我。在走廊里,所有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扭过了头,装作没有看见我。我走进办公室,一下子僵住了。这个房间遭到了洗劫。抽屉里的东西全都被倒在我的桌子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张。我的膝盖抖动了一阵。恐惧、愤怒和羞耻在我的心中燃烧。

扎尔加先生的声音将我带回现实。“不好意思,萨迪吉夫人,”他说道,“能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

我默默地转过身,像机器人一样跟在他身后。他请我坐下。我颓然坐倒在一把椅子上。他说了一会儿。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然后他递给我一封信。我接过信封,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消灭敌人委员会中央办公室发来的,”他说,“我想……里面说的是你被解雇了……”

我盯着他,泪水再也无法遏制,灼痛了我的眼睛。一千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奔涌而过。

“为什么?”我用哽咽的声音问。

“你被指控有共产主义倾向,和反革命团体有联系,并向他们提供支持。”

“但我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我也没有支持任何团体!我几乎休了一整年的假。”

“实际上,因为你的丈夫……”

“但他的行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了一千遍,我和他的信仰不同。我不应该承担他的过错。”

“的确如此。”扎尔加先生说,“当然,你可以反对这些指控。但他们宣称有证据,还有几个人也会做证。”

“什么证据,那些人能证明什么?我做了什么?”

“他们说在一九七九年二月,你带你丈夫来到办公室,宣扬他的共产主义思想,你组织了一场问答,还分发了反革命报纸。”

“但他只是来接我,是那些人强行把他拽进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记得。我只是把他们的决定通知你。你可以对他们的决定提出正式反对。但说实话,我觉得你和你丈夫都有危险。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我也没有他的音信。”

我疲惫无力地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眼泪已经充满我的双眼,但我不允许它们流出来。我不想让我的敌人们看见我凄惨的样子。阿巴斯-阿里是我们这一层的门卫。他托着一只茶盘悄悄走进来,看上去就像是进入了某种禁区。他用哀伤的目光看向我,又看看这个房间,悄声说:“萨迪吉夫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以我孩子的生命发誓,我没有说过任何有损于你的话。在你的身上,我只看见了善良和仁慈。大家都很伤心。”

我苦涩地笑了笑,说:“是啊,我能够从他们的行为和他们做的伪证上看出来。和我共事了七年的人却在合谋陷害我。他们还真是驾轻就熟,甚至没有人会看我一眼。”

“不,萨迪吉夫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全都很害怕。你不知道那些人给你的朋友萨达蒂夫人和卡娜妮夫人都捏造了什么罪状。有传闻说,她们也会被解雇。”

“我可不觉得事情会这么糟。”我说,“你一定是在夸大其词。而且就算她们被解雇了,也不会是因为她们和我的友谊,而是因为以前和人结下的怨恨和引起的妒忌。”

我拿起装满东西的手提袋和装着我个人资料的文件夹,打算离开。

“夫人,为了真主的爱,不要怪我。”阿巴斯-阿里恳求道,“请宽恕我吧。”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直到中午。慢慢地,忧虑取代了羞辱和愤怒:对未来的忧虑,对哈米德和孩子们的忧虑,对钱的忧虑。现在通货膨胀攀升的速度惊人。没有了工资,我该怎么办?过去两个月里,印刷厂都没能挣到钱。公公已经没办法负担哈米德的工资了。

我头痛欲裂,只能挣扎着向家里走去。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帕尔文太太惊讶地问,“而且今天你还迟到了。如果你继续这样,他们会解雇你的。”

“他们刚刚已经解雇了我!”

“什么?你说真的吗?让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今天上午迟到都是我的错。”

“不是。”我告诉她,“他们不会因为迟到而解雇人,哪怕你根本不工作,只会骚扰其他人,没有能力、盗窃、淫荡、滥交、说谎、愚蠢,都不会被解雇。他们只会解雇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像一头骡子一样工作,因为我能干,因为我要挣钱养活孩子。是我污染了他们,所以他们必须解雇我,这样他们才能够变得干净。”

随后几天,我的身体状况都很差。我有严重的头痛。吃下帕尔文太太送来的安乃近,我才能睡上几个小时。哈米德从库尔德斯坦省回来了。但他根本没有在家里待多久。他说他们有许多工作要做,晚上他都是在印刷厂度过的。我甚至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已经被解雇了。

关于哈米德和他的组织的消息越来越令人担心。我的恐惧与日俱增。终于,我经历过的噩梦重演了。

一天深夜,政府的人冲进了我家。听他们的交谈,我知道印刷厂也同时遭到了搜查。哈米德和跟随他的人都被逮捕了。

同样的结果,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怨恨,就好像我在被迫重看一部老旧的恐怖电影。那些探进所有地方的手和目光,那些令我厌恶而颤抖的记忆,它们再一次蹂躏了我生活中最私密的角落。就像多年以前那样,我只能感觉到一丝不挂,不寒而栗。但这一次,西亚马克不只是眼睛里充满怒火。他已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十五岁男孩,怒火充满了他的全身。我很害怕他会突然将这股怒火发泄出来——无论是用语言还是用拳头。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悄声乞求他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要说。现在任何声音都只能让我们的处境更糟糕。马苏德将希琳抱在怀里,面无血色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要让自己的妹妹保持安静的意思。

一切又来一遍。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给曼索耶打了电话,请她把发生的事情非常平静地告诉公公。公婆是否还有力量再一次承受这种苦痛的折磨?一个小时以后,公公打来电话。听到那位老人苦涩的声音,我的心都痛了。

“爸爸,”我说,“我们只能重新来过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您有办法打听到他的音信吗?”

“我不知道。”公公说,“我先想办法找找人吧。”

屋子里乱作一团。我们的神经全都紧绷到极点。西亚马克像狮子一样咆哮,对着墙壁和门拳打脚踢,诅咒天空和大地。马苏德躲在沙发后面,装作在睡觉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在哭,又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流泪。希琳一直都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现在她也感受到了我们的紧张,在不停地哭。我只能在颤抖和困惑中努力赶走各种令人胆寒的念头。

一方面,我不停地诅咒哈米德,责怪他再一次破坏了我们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我又在不住地问自己:难道现在折磨囚犯依旧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我不知道哈米德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曾经说过,在最初的四十八个小时里,他们会对囚犯严刑拷打。他能挺过来吗?他的脚最近才开始恢复正常。

他会被指控什么罪名?他必须受到革命法庭的审判吗?

我很想尖叫。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用双手捂住耳朵,把孩子们的声音隔绝在外,任眼泪肆意流淌。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是那样苍白,饱受恐惧的打击,软弱无力,彷徨无助。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我想要逃走。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一定会冲进山里、冲进沙漠,彻底消失。但我该拿孩子们怎么办?我就像是一艘沉船上的船长,船上的乘客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但我的内心比这艘船更残破。我需要一艘救生艇帮我逃走,带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已经没有力量再担负起这份沉重的责任了。

婴儿啼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而且正慢慢变成痛苦的哀号。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抹去泪水。我没有选择。孩子们需要我。这艘船遭遇了风暴,只有我是船长。

我拿起电话,打给了帕尔文太太,迅速向她说明发生了什么,请她留在家里,等我把希琳送过去。我挂电话的时候,帕尔文太太还在绝望地叫喊着。希琳终于在马苏德的怀抱中平静下来。我知道马苏德不可能一直装睡,任自己的妹妹如此痛苦大哭。西亚马克坐在厨房的桌边,满面通红,紧咬着牙关,攥紧双拳。我能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我坐到他身边,对他说:“听着,儿子,如果你想喊,就喊出来吧。随心所欲地喊出来,把郁积在心里的东西都释放出来。”

“他们彻底打乱了我们的生活。他们逮捕了爸爸。我们却只能像白痴一样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喊道。

“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能阻止他们吗?”

西亚马克一拳捶在桌子上,手掌边缘流出了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开始叫骂出各种污言秽语。我一直等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西亚马克,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所有人打架,非常容易激动。我曾经把你抱在怀里,而你会打我、踢我,直到你发泄完所有怒火。如果这样能让你平静下来,那就来吧。”

我将他抱进怀里。他已经比我高出许多,力气也比我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能够轻易被我抱住的小孩子了。但他没有挥起拳头,而是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几分钟以后,他说:“妈妈,你真是幸运,你是这样镇定又坚强!”

我笑了。就让他对我保持这样的印象吧……

马苏德正在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希琳已经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我向他招招手。他轻轻放下希琳,来到我身边。我也将他抱住,三个人一同流下眼泪。这将我们团结在一起,给了我们力量。几分钟以后,我振作起来,说道:“听着,孩子们,我们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哭泣帮不了你们的爸爸。我们必须做出打算。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他们两个齐声回答。

“那好,行动起来,收拾好一些东西。你们要去外祖母家住几天。帕尔文太太会照顾希琳。”

“你要做什么?”马苏德问。

“我只能去你们祖父家,先想办法找到你们爸爸。也许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消息。我们必须去各个地方找人,现在的各种政府委员会和军事部门足有几百个。”

“我和你一起去。”西亚马克说。

“不,你必须照顾好你的弟弟和妹妹。”我说,“爸爸不在,你要担负起支撑家庭的责任。”

“首先,我不会去外祖母家,因为舅妈一定会不高兴。她在我面前得把自己完全遮起来,因此会不停地唠叨和抱怨。其次,帕尔文太太会照顾希琳,马苏德也是大孩子了,不需要我再照看他。”

西亚马克是对的。但我还没有弄清楚我们的真正处境。我很担心他的年轻冲动和火爆的脾气会让他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一些事。

“听着,儿子。”我说道,“你还有其他责任。你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的阿里舅舅,看看他是否认识什么委员会的人,向他寻求帮助。我听说他的连襟加入了革命卫队。如果有必要,就去和那个人谈谈。但一定不要说任何激动的话,那只会让你爸爸的情况变得更糟。”

“当然,我不会的。”西亚马克说,“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好。然后我想让你去你的法蒂姨妈家里,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萨迪克阿迦。也许他认识一些可以帮忙的人。如果你愿意,就住在他们那里吧。目前我们必须先找到你们的爸爸。随后我会告诉你还要做些什么。”

“难道你不想让我把这些事告诉马哈茂德舅舅吗?”西亚马克问,“你知道,他能帮忙。他们说他是一个委员会的头领。”

“不,他已经和你爸爸闹翻了,不会给我们任何帮助的。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我会尽快来找你。明天你不需要去上学了。希望到周六的时候,我们能够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到了周六,事情没有任何眉目。一切都越发模糊和复杂了。公公和我用了两天时间去见他的每一位朋友和熟人,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之前那些还拥有影响力的人大多离开了这个国家,其他人或者是失去了工作,或者是正打算逃亡。

“一切都变了。”公公说,“我们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去寻找哈米德。警察局和许多执法部门的长官都否认逮捕了哈米德,说他们完全没有得到过相关的消息,又让我们去找各种政府委员会。那些委员会的人问我们,哈米德被指控什么罪行。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战战兢兢、含糊其词地说我觉得他应该是被指控为共产主义分子。没有人认为自己有责任给我们一个答复,或者是因为安全问题,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们哈米德被关在哪里。

两天以后,我感到更加疲惫了。我去了母亲家,希望能得到援助和支持。法蒂和孩子们都在那里。她正忧心忡忡地等着我。

“难道你不能至少打一个电话过来吗?”西亚马克生气地问我。

“不,亲爱的,我不能。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去了一千个地方,昨天很晚才回到你祖父家。我必须留在那里,因为我们要在今天早晨七点半见一个人。你一定和你的外祖母谈过了,对吗?”

“是的,但我想知道你和祖父那边有什么进展。”

“相信我,只要我有好消息,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现在去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要回家了。”

然后我转身对阿里说:“阿里,你和马哈茂德认识许多委员会里的人。你就查不出他们把哈米德带到哪里去了吗?”

“说实话,姐姐,不要再提马哈茂德了。他甚至不愿意听到哈米德的名字。至于我,我也不能公开去问那些人。毕竟你的丈夫是一名共产主义分子。如果和他扯上关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扣上一千种罪行。不过我会想办法去问问。”

我非常失望,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无论如何,我现在都需要他。

“萨迪克会联系一些他认识的人。”法蒂说,“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你也没有办法。为什么你还想要回家?”

“我必须回去。”我说,“你根本无法相信那幢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必须把它收拾整齐。孩子们也必须在周六回学校。”

“那就把希琳留在我们这里吧。”她说,“带上她的话,你没办法跑来跑去。你知道芙罗兹哈有多喜欢她。她会和希琳一起玩,就好像希琳是她的娃娃。”

芙罗兹哈五岁了,就像花朵一样美丽可爱。不过法蒂怀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不,亲爱的。”我说,“以你现在的情况,不可能照顾婴儿。有孩子在身边,我也会更安心。只要帕尔文太太可以……”

帕尔文太太非常高兴能在这两天里照顾希琳。听我说起要带希琳回家,她就很不开心。现在她一下子就跳起来说:“当然,我会和你一起去!”

“你没有工作吗?”我问她。“我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

“什么工作?感谢真主。我没有了丈夫,也没有任何拖累。这些日子里,根本没人想要定制衣服了。我会和你一起住上一个星期,直到一切都稳定下来。”

“帕尔文太太,我真爱你!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报答你的仁慈?”

周五的时候,我们用了一整天收拾房子。

“他们第一次搜查过这幢房子之后,爸爸派了几个人来帮我收拾。愿真主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我对帕尔文太太说,“现在看看我是多么孤独和凄凉吧。我真的很想念爸爸,真的很需要他。”

我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我不知道马苏德正在看着我们。他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说:“但你还有我们!我们会帮你。为了真主的爱,不要这么难过!”

我抚摸着他美丽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亲爱的。只要我还有你们,我就不会有哀伤。”

这一次,闯进我家的搜查者们没有动比比的房间和地窖,那里几乎是空的,所以我们的工作全都在楼上。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家里差不多快收拾好了,至少表面看起来还算整齐。我让孩子们去洗澡,又催促他们去完成已经落下的家庭作业,准备好第二天去学校。但西亚马克依旧烦躁不安。他不想写家庭作业,而且不停地惹我生气。我知道他完全有权利感到不安,但我无法再容忍。

终于,我让孩子们坐下,严厉地对他们说:“你们能看到我有多少件事要应付,也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忧虑,头有多么痛,同时我还要做好多少件事。现在,你们觉得我还剩多少力气?如果你们不帮我,反而给我添麻烦,那么我终究会倒下。你们能帮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完成你们的家庭作业,让我至少在这件事上不必担心。你们要不要帮我?”

马苏德全心全意地向我做了保证,西亚马克也犹豫着答应了……

到了周六,我们又去了几个政府委员会。公公看上去又老了几岁,明显被痛苦压倒了。我为他感到难过,不想再让他陪我四处奔波。

那一天的奔走仍旧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没有人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向马哈茂德寻求帮助。我和他在电话里谈会更舒服,但我知道,他告诉家里所有的人,如果是我打来电话,就说他不在家。我很不情愿地去了他家所在的那条街,一直等在街角。直到看见他走进家门,我才按了门铃,走进去。伊特兰-萨达特冷冷地向我打了招呼。吴拉姆-阿里看见我在院子里,高兴地说:“你好,姑姑!”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不应该这样热心地问候我,就皱起眉头走开了。

“好吧,我相信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望我。”伊特兰-萨达特说:“如果你是来看马哈茂德的,他不在家,我不确定他今晚会不会回来。”

“让他来这里。”我说,“我知道他在家,我想和他谈谈。我看到他走进来了。”

“什么?”她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没有看见他。”

“很明显,你从来都看不见有谁走进你家。”我说,“告诉他,我只需要打扰他两分钟。”

伊特兰-萨达特沉下脸,用恰多尔包裹住她圆胖的身子,嘟囔着走开了。我并不生她的气,我知道她只是在服从马哈茂德的命令。几分钟以后,她回来说:“马哈茂德正在祈祷。你知道他祈祷会用多长时间。”

“没关系。”我说,“我会等。如果有必要,我会一直等到明天早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马哈茂德终于出现了。他咕哝着向我问了好,看上去脾气很糟糕。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厌恶这个地方。我只能哽着喉咙说:“马哈茂德,你是我大哥。爸爸留下我让你照顾。只有你能帮我。我像你一样爱自己的孩子们,不要让他们成为没有爸爸的孩子。帮帮我!”

“这不是你能管的事。”他嘟囔着说,“这件事我也没办法。”

“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在革命法庭和政府委员会都有很大的影响力。你只要能安排我们见面就好。我只想知道哈米德在哪里,现在情况怎样。只要带我去见一下伊特兰的叔叔就好。”

“真的吗?你想要我承认这种不信真主的无神论者是我的亲戚?还要请求赦免他的罪行?不,亲爱的,我的荣誉和尊严不是在路边捡的,不能这样随随便便丢掉。”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恳求道,“我会亲口和他谈。我不会请他们释放他或者宽恕他。他们甚至可以判他无期徒刑。我只是不想让他受折磨……被处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马哈茂德的眼睛里闪动着胜利的光芒,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他摇摇头说:“你能够在危难的时候记得我们,这实在是太好了。到现在为止,毛拉们都是坏的,保守派是坏的,没有真主,也没有先知,对不对?”

“不要说了,哥哥。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有真主和先知?直到今天,我从没有错过一次礼拜。大多数毛拉都要比你更加开明和睿智。难道不是你曾经到处炫耀说你的妹夫是一名革命者、一名政治犯,曾经在监狱里饱受折磨?无论怎样,他都是我孩子们的爸爸。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他在哪里?处境如何?为了你对孩子们的爱,帮帮我。”

“起来吧,妹妹。起来,控制住自己。”他说,“你以为这件事是这么简单吗?你的丈夫领导了一场针对真主和伊斯兰教的反叛活动,他是一名无神论者。而尊贵的阁下竟然想要让人们放过他,任他肆意制造各种灾难,摧毁这个国家和我们的信仰?”

“说实话,如果他掌了权,难道他会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们,你就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们,对不对?为什么你突然不说话了?不,亲爱的,你把一切都理解错了。真主许可这样的人流血。我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伊斯兰教,现在你却想让我去找哈吉阿迦,强迫他为了一个背弃真主的无信仰之人犯下一桩罪行?不,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哈吉阿迦也不会同意让真主和伊斯兰教之敌逃脱惩罚。哪怕整个世界都为他求情,哈吉阿迦也会做自己该做的事。”

“你认为现在还是沙阿的时代吗?你还能依靠找找关系就拯救那个人?不,亲爱的,现在一切都要讲究事实和正义了。这事关信仰和有权力宽恕罪人的真主。”

我觉得仿佛被一记重锤砸在头上。我的眼睛被泪水灼痛,我的心中翻腾着烈火。我咒骂自己为什么要来找马哈茂德。为什么我要向这个对真主一无所知的伪君子乞求帮助?我咬紧牙关,用恰多尔将自己裹紧,向他吼道:“你直说吧!就说‘我已经用尽了他的价值,现在再也用不到他了,我已经不需要合伙人了,我只想保全自己’。你这个蠢货!如果真主看见自己有你这样的仆人,真主也会生气的。”

我咒骂着跑出那幢房子,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我们用了两个星期才查到,哈米德被关在埃文监狱。我每天都会穿上恰多尔,或者有公婆相伴,或者自己孤身一人,到埃文监狱去找各位官员或任何相关的人,希望能得到一点切实的消息。哈米德的罪行已经不容辩驳了。他们掌握了他的许多照片、演讲和文章。任何人都没办法为他辩护。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接受审判,或者什么时候会被审判。

在他被逮捕差不多一个半月之后,公公和我有一次去监狱的时候,我们被带进了一个房间。

“看样子,他们终于准许我们探望哈米德了。”我悄声对公公说。我们兴奋地站在那个房间里,等待着。几分钟以后,一名狱警抱着一个包裹走进来。将那个包裹放到桌上以后,他说道:“这些是他的个人物品。”

我盯着他,无法理解他是什么意思。他又厉声说道:“你们不是哈米德·苏丹尼的家人吗?他在前天被处决了,这是他的个人物品。”

我感觉自己被电击了,全身都在抖动。我看向公公。他的脸像粉笔一样白,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一屁股坐倒在一把椅子上。我想要去扶他,但我的两条腿完全迈不动。我感到一阵昏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救护车刺耳的蜂鸣声将我惊醒。我睁开了眼睛。

他们将公公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被送进了急诊室。我必须通知我的家人们。我还能记起法蒂和曼索耶的电话号码,把这两个号码告诉了护士。

那一晚,公公被留在了医院里。我还能离开医院回家。我无法去看孩子们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们了解了多少,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我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哭泣。我被注射了许多镇静剂,所以很快就陷入了黑暗而苦涩的睡眠。

我用了三天时间才摆脱那种惊骇和狂乱的状态。公公也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在与死神对抗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得到了永恒的安宁和自由。我能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是:“他是多么幸运啊,现在他可以安息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他。

那对父子的葬礼是一同举行的,这样我们才可以放心地哀悼哈米德。看到儿子们哀伤的面孔、哭肿的眼睛和被包裹在黑色衣服里的瘦小身躯,我的心都碎了。在葬礼上,我一直都在回忆我和哈米德一同度过的时光。现在这段时光浓缩成了我们在里海岸边的那一个月。我的家人中,只有我母亲和法蒂参加了葬礼。

我们一直留在我婆婆家里,直到第七天丧仪结束。我甚至想不起希琳当时在哪里。我常常会向法蒂问起希琳,但总是听不见她的回答。于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又会再次问她同样的问题。

婆婆的情况很不好,法蒂说她挺不过这场令人心碎的打击了。她总是在说话,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让周围的人落泪。我很惊讶她竟然能说这么多话。在悲剧发生的时候,我往往会沉默地坐着,沉浸在各种黑暗的思绪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有时候,婆婆会抱住我的儿子们,说他们身上的气味就像他们的父亲。另一些时候,她又会将他们推开,喊叫着:“没有了哈米德,我还要他们做什么?”她不时还会为自己的丈夫哭泣,哀号着说:“如果莫尔塔扎阿迦还在的话,我还能承受这一切。”然后她又会感谢真主带走了公公的生命,让他不必在这里见证这场悲剧。

我知道孩子们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这样的环境很快就会压垮他们。我请法蒂的丈夫——萨迪克阿迦带他们离开。西亚马克早就想要逃出这幢房子了,但马苏德紧紧抓住我,对我说:“我害怕如果我们离开了,你会哭得太厉害,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向他承诺,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任何事。孩子们走了以后,我才感觉到被压抑的悲伤得以释放。所有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流淌的泪水全都涌了出来,伴随着的是我从胸腔喷出的嘶哑抽噎。

我回到家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哀伤下去,我已经不能浪费任何时间了。我的问题太巨大,让我没办法继续沉浸在丧偶之痛里。我的生活已经变得一团糟。孩子们在学校里的课程落下很多,而他们就快要期末考试了。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我们过去几个月都是依靠公公的接济,而现在他也不在了。我必须想个办法,必须找到一份工作。

我的意识变得混沌,所有问题都没有解决的办法。有一天,在婆婆家里,我听到哈米德的姑姑和婶婶在我休息的房间里悄声说话。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哈米德的祖父是将我们居住的那幢房子留给了他的所有孩子。只是因为哈米德的祖母一直都是由我公公出钱出力照料的,出于对那位老太太和我公公的尊敬,哈米德的叔叔和姑姑们才从没有提起过他们也有资格分享遗产。但随着比比和他们大哥的故去,他们已经没有理由不拿回自己的遗产了。几天以后,我在婆婆家又听到哈米德的姐夫们的交谈。穆尼尔的丈夫说:“根据法律,因为儿子死在了父亲之前,他的家人不能继承任何遗产。你们可以去问问别人……”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却能不断听到别人对我人生中至关重要之事的议论,这种情形还真是魔幻。

不管怎样,我感觉到的危险让我比预料中更早地摆脱了悲伤,也压制了我对于哈米德的哀恸。黑暗和孤寂的夜晚现在充满了折磨人的焦虑。我无法入睡,更没办法安静地坐着。我在房间里踱步、思考。有时我会像疯子一样对自己说话。所有的门都向我关闭了。没有工作、没有哈米德、没有他的父亲、没有家、没有任何遗产,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处决的共产主义分子的妻子,现在这成了盖在我额头上的耻辱印章。我该怎样从这片风暴肆虐的大海上拯救我的孩子们,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爸爸,你在哪里?你能看见吗?你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你的女儿被一个人丢弃在这个世界上。哦,我是多么需要你啊!”

一天深夜,当我再一次像梦游者一样在房间里行走时,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很惊讶这个时候会有人打电话过来,不过还是拿起了听筒。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玛苏姆,是你吗?哦,真主啊,哈米德是不是真的……哈米德真的过世了?”

“帕尔瓦娜?你在哪里?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那就是真的了?我是今晚从一个伊朗电台听到的。”

“是的,是真的。”我说,“哈米德和他爸爸都不在了。”

“什么?他爸爸怎么也过世了?”

“他犯了心脏病,”我解释说,“是哀伤过度而死”。

“哦,真主啊,你现在一定很孤单吧。你的兄弟们会帮你吗?”

“算了吧!他们根本不会向我靠近一步。他们甚至没有来参加葬礼,也没有给我任何慰问。”

“不过,至少你还有工作,不需要别人来供养你。”

“什么工作?我被单位清除了。”

“你什么意思?清除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们把我解雇了。”

“为什么?你还有两个孩子……你该怎么办?”

“三个。”

“三个?什么时候?是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多久以后?”

“很久……大概两年半以后。我的女儿现在八个月。”

“愿真主让他们付出代价。”帕尔瓦娜说,“你还记得你是怎样支持他们的吗?你说我们又自大,又不道德,说我们在欺骗民众,我们是叛国者。你还说这个国家必须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人民必须拿回他们的权利,还有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一切……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果你需要钱,需要帮助,请告诉我,好吗?”

哀伤和泪水让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呀。”

我突然想起一句诗,便说道:“我不畏惧敌人的嘲讽,但不要让我承受朋友的可怜。”

帕尔瓦娜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道:“我很抱歉,玛苏姆。请原谅我。我发誓自己只是情不自禁。你了解我,我心里有话总是存不住。我非常为你感到伤心,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本以为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正过着快乐的生活。我从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比我的妹妹和我更亲近。如果我们不彼此照顾,又有谁会照顾我们?请以你孩子的生命发誓,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都会告诉我。”

“谢谢,我会的。”我说,“只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得到了很大帮助。现在我最需要的是自信,是你的声音给了我自信。我只需要能够联系到你。”

我考虑过几种不同的工作,又想到了缝纫。我一直都很讨厌缝纫,但它仿佛嵌在了我的命运里。帕尔文太太答应会帮忙,但她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客户了。我知道,政府部门绝不会雇用我,和政府有关系的私人公司和组织中的遴选委员会也绝对不会考虑我。我开始在小型私人企业中找工作,但这种求职同样毫无用处。现在的经济环境很糟糕,没有企业会雇用新人。我甚至想过做泡菜和腌肉,把它们卖到杂货店去,或者承接蛋糕、油酥点心之类的食品订单。但我具体该怎么做?对此我毫无经验。

就在这时,扎尔加先生打来了电话。和他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显得很是惶恐。他刚刚听说了哈米德的死讯,所以打电话来向我致以慰问,并询问他和我的几位老同事是否能登门来看看我。第二天,他和另外五位我前单位的朋友来到我家。看到他们,我心中旧日的痛苦再次被唤醒,不由得哭了起来。我的女性朋友们都和我一起流下了眼泪。扎尔加先生面色通红,嘴唇不住地颤抖,目光一直在躲避我。直到平静下来以后,他才说道:“你知道昨天是谁给我打了电话,向我表达了对这件事的哀悼吗?”

“不知道!是谁?”

“希尔扎迪先生。他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实际上,我是从他那里听闻了噩耗。”

“他还住在国外?”我问道。“我还以为革命以后他会回来呢。”

“他的确回来过。你根本无法相信那时他是什么样子,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那样兴奋和快乐。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那他为什么又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走?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而他只是说,‘人生的梦想不过如此:或者是希望本身已经死掉,或者是希望自己能够死掉’。”

“你应该把他留在你们部门的。”我说。

“这件事就别提了!”扎尔加先生说,“他们甚至想要把我也赶走!”

“你没有听说吗?”穆拉维太太说,“他们已经对扎尔加先生进行了指控。”

“指控什么?”我问道,“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我也就做了什么。”扎尔加先生说。

“但他们不可能把这种罪名安在你的头上!”

穆哈默迪先生说:“为什么不可能?他们认为扎尔加先生从头到脚都是旧制度的受益者,是傲慢、腐败的骗子!”

所有人都笑了。

“你说得真是太仁慈了!”扎尔加先生说。

我也很想笑。原先这种谴责沙阿政府统治下聚敛财富者的言辞正慢慢变成一种赞美。

“他们骚扰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都是因为我的叔叔是一名成功的律师,我在国外上过学,还有一个外国妻子。”扎尔加先生解释说,“你一定记得咱们单位的领导看我有多不顺眼。没错,就是他想要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但他的计划没有奏效。”然后他又问我:“还请告诉我,这段日子你在做些什么?”

“什么都没做!我没有钱,非常需要一份工作。”

那天晚些时候,扎尔加先生又给我打了电话:“我不想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真的需要工作,我也许能暂时给你安排一些事。”

“我当然需要工作!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现在的处境。”我简单地把自己窘迫的情况和他说了说。

“我们现在有几篇文章和一本书需要编辑,还要用打字机打出来。”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一台打字机,你就能够在家做这些事了。报酬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不会太少。”

“我相信真主早就安排了你做我的拯救天使!但我怎么能为你的部门工作?如果他们发现了,那你可就麻烦了。”

“他们不会知道的。”扎尔加先生说,“我们会以其他名字起草合同,我会亲自把资料交给你。你不需要到这里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不需要感谢。你的工作一直都完成得非常好。对于波斯语,很少有人能掌握得像你那么好。你只要能找到一台打字机就行。明天下午我会把文件给你送去。”

我真是很高兴,但我该去哪里找打字机?多年以前公公曾经给过我一台打字机用于练习,但那台打字机已经非常旧了。就在这时,曼索耶打来了电话。在哈米德的姐妹中,她为人是最和善的。我把扎尔加先生给我提供工作的事告诉了她。

“让我问问巴赫曼,”她说,“他们的公司里也许有一台多余的打字机可以借给你。”

我挂上电话,心里感到轻松愉快。感谢真主,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

我开始了在家工作。我打字、编辑文稿,偶尔做一些缝纫活儿。帕尔文太太是我的伙伴、助手和事业搭档。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或者照顾希琳,或者和我一起做女红。只要她挣到钱,都会仔细地算我一份。我相信,她分给我的一定比我应得的要多。

她仍然很美丽,而且精力旺盛。我不相信在艾哈迈德死后,她没有过其他男伴。每次谈起艾哈迈德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会充满泪水。周围人对她的议论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她是一位高尚又可爱的女性,比我的家人给我的帮助还多。她是这样善良慷慨,甚至愿意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的舒适和利益。

法蒂也在尽力帮我。但她有两个小孩子,她丈夫薪水也不算高,所以她自己还有上千个问题需要解决。在那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我身边只有马哈茂德和阿里过得越来越好。他们的财富还在不断增长。很明显,他们在利用父亲的店铺获得政府的补贴物资,再将这些物资以数倍的价格在市场上出售。而父亲的店铺现在本应该是属于母亲的。

母亲已经衰老而疲惫,还要解决她自己的各种问题。我见她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去看望她的时候,都会尽量避免遇到我的兄弟们。我也不再去参加社会活动和家庭聚会了。直到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高兴地告诉我,经过数年的多次努力,阿里的妻子终于怀孕了。为了庆祝和感谢这一福报,她举办了纪念伊玛目阿巴斯的宴会,并邀请我参加。

“好啊,恭喜!”我说道,“请代我祝贺弟媳。但您知道,我不会去参加宴会的。”

“不要这样说。”妈妈说道,“你必须来。这是为了纪念伊玛目阿巴斯,你怎么能拒绝呢?你知道,拒绝这样的事情是不祥的。你还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悲惨吗?”

“不,妈妈。我只是不想看见他们。”

“那就不要理他们,只要来参加宴会和礼拜就好了。真主会帮助你的。”

“说实话,”我说,“我确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参加一场大礼拜或者进行一次朝圣,好好哭一场,放空一下心灵,但我不想看到我那些卑鄙的兄弟。”

“为了真主的爱,不要这样说。”母亲斥责道,“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你的兄弟。而且阿里又做错了什么?我亲眼看见他用了那么多时间给各种人打电话,想要帮你。”她又求我:“就算是为了我,来吧。你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看见你了?你会去帕尔文太太家,却不会顺便来看看我。难道你不觉得你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吗?”

她开始不住地哭泣,直到我终于同意去看她。

在纪念仪式上,我不停地流泪,求真主赐我力量,让我能够挑起生活的重担,为我的孩子和他们的未来而祈祷。帕尔文太太和法蒂也在我的身边哭泣、祈祷。伊特兰-萨达特全身都戴着金首饰。她坐在房间一头,眼神一直躲避着我。母亲低声念诵着祈祷词,一个一个地拨过祈祷念珠。阿里的妻子得意扬扬地坐在她母亲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会流产。她不停地索要着各种食物,而那些食物总是立刻就会被摆在她的面前。

客人们都离开以后,我们开始进行清理,直到萨迪克阿迦带着孩子们玩完回来,来接法蒂和我。母亲亲吻了孩子们,让他们坐在院子里,给他们拿来一些汤。就在这时,马哈茂德到了,伊特兰-萨达特像皮球一样滚进了院子里。母亲没有让他们离开,她也给马哈茂德拿来一些汤,并和他们悄声说了些什么。我知道,我正是他们的交谈对象。但马哈茂德只会让我感到受伤和愤怒,就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需要他,我也不想让任何人调解我和他的关系。况且我更不想让我的儿子们看到甚至参与到我和兄长之间任何的交谈或者争吵之中。

我把西亚马克和马苏德叫过来,对他们说:“西亚马克,把婴儿袋子送到车上去,在那里等我。马苏德,你抱希琳过去。”

“你要去哪里?”母亲问,“孩子们刚到,连汤都还没喝完。”

“妈妈,我必须走了。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我又叫了西亚马克一声。他跑到窗前,从我手里接过袋子。

“妈妈,你知道马哈茂德舅舅买了辆新车吗?”他说,“我们想去看看那辆车。”然后他叫吴拉姆-阿里和他一起去。

马苏德说:“妈妈,你抱着希琳吧。我也想去看看。”

母亲一定为这场和解做了精心准备,看样子马哈茂德也是有备而来的。

“你告诉我不要做错事,不要不忠诚,”他对母亲说,“而我已经牺牲了我的权利,我已经忍受了所有那些冒犯,这都是因为先知说,穆斯林应该宽容。但我不能不顾公平和正义,这是为了信仰,为了先知和真主。”

我被激怒了,但我了解马哈茂德,知道他的这番话其实已经是某种道歉了。母亲提高声音对我说:“闺女,过来一下。”

早春三月的微风还是有些冷。我穿上毛衣,抱起希琳,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就在这时,我们听见男孩子们在街上叫嚷。马哈茂德的小儿子吴拉姆-侯赛因跑进院子喊道:“快来啊,西亚马克和吴拉姆-阿里打起来了。”

然后马哈茂德的女儿哭着跑进来,尖叫着说:“爸爸,快点!他要杀掉吴拉姆-阿里了。”

阿里、马哈茂德和萨迪克阿迦都跑出了院子。我放下希琳,抓起挂在栏杆上的恰多尔,往头上一披就跟着他们跑出院子。这时街上已经聚起了一群邻居家的小孩子。我从那群孩子中间挤过去。阿里正将西亚马克摁在墙上,不停地骂他。马哈茂德在用力扇他的耳光。我知道马哈茂德下手有多重。他每打一下,我全身都能感受到一阵痛楚。

我发狂地喊道:“放开他!”我向他们扑了过去。我的恰多尔掉落在地上。我挡在西亚马克和马哈茂德之间,向马哈茂德的脸上挥起拳头,但我的双拳只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我想要把他撕成碎片。这是他第二次欺负我的孩子了。只是因为没有父亲保护他们,马哈茂德和阿里就以为能够对他们为所欲为。

萨迪克阿迦将我的兄弟们拉开。但我仍然攥紧双拳,像卫兵一样守护着西亚马克。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吴拉姆-阿里正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母亲揉搓着他的后背,嘶声咒骂着。那个可怜的男孩还没办法顺畅地呼吸。西亚马克一定是把他推倒在地上,让他的脊背撞上了水泥的马路沿。我担心坏了,不由自主地问道:“真主啊,你还好吗?”

“滚开!”吴拉姆-阿里愤怒地吼道,“你和那个坏蛋疯子都滚开!”

马哈茂德怒不可遏地来到我眼前,咆哮道:“记住我的话,他们会把这个家伙也吊死。这些男孩都是那个无信仰的异端的崽子,他们最终也会和他一个下场。你以为等到他被吊死的时候,你还能攥着拳头保护他吗?”

我气愤地叫嚷着,将孩子们推进我的破车里,又哭又骂地把车开回了家。我骂自己不应该去那里,骂男孩子们不该像斗鸡一样打架,骂母亲、马哈茂德和阿里。我不顾一切地开着车,不停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到了家,我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孩子们全都用畏惧的眼光看着我。

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我转过身对西亚马克说:“你真的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还要过多久,你才不会像疯狗一样去攻击别人?上个月你就已经十六岁了。你什么时候能够像一个大人?如果他真的出了事,又该怎么办?如果是他的头撞在马路沿上呢?如果出了这种该死的事,我们要怎么办?他们会把你送进监狱,判你无期徒刑,或者直接把你绞死!”

我泪如泉涌。

“我很抱歉,妈妈。”西亚马克说,“我真的很抱歉。我向真主发誓,我不想打架。但你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先是不停地吹嘘他们的汽车,开我们的玩笑,然后他们说,我们应该更穷,过得更悲惨,因为我们不是穆斯林,不相信真主。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理他们。对不对,马苏德?但他们还在不停地说,甚至开始说爸爸的坏话。然后他们还模仿他受绞刑的样子。吴拉姆-侯赛因伸出舌头,把脑袋歪向一边。所有人都笑了。然后他说,他们没有用穆斯林的葬礼埋葬爸爸,他们把他的尸体扔到了狗群里,因为他很肮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扇了他巴掌。吴拉姆-阿里过来阻止我,我就推了他,结果他倒下去,磕到后背……妈妈,你的意思难道是,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必须像懦夫一样,什么都不做?如果我没有打他,今晚我就会悲愤而死。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笑话爸爸的。”

他开始哭泣。我静静地看着他,自己也想要抽吴拉姆-侯赛因两巴掌。这个想法让我笑出了声。

“这话你不要对别人说,你打得真够痛快的!”我说,“不过那个可怜的男孩都没办法呼吸了。我觉得他有可能断了一根肋骨。”

两个男孩意识到我了解了他们当时的处境,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他们的错。西亚马克擦干眼泪,笑着说:“然后你就冲过来了!”

“他们在打你!”

“我不在乎。如果能多打吴拉姆-侯赛因一下,我宁愿再多挨十下打!”

我们都笑了。马苏德跳到房间中央,开始模仿我当时的样子。“妈妈披着恰多尔跑到街上,我还以为她是佐罗呢!她虽然个子矮,却像穆罕默德·阿里一样保护我们!只要马哈茂德舅舅向她吹口气,她也许就会飘到邻居家的屋顶上。但有趣的是,他们全都害怕了,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马苏德把当时的情形描述得那样滑稽,我们全都笑得趴在了地上。

这真是太奇妙了。我们还没有忘记如何欢笑。

新年快到了,但我没有兴致准备任何东西。我只是很高兴这该死的一年终于要结束了。我在一封给帕尔瓦娜的回信中写道:“你真是无法想象我度过了怎样的一年,每一天都会迎来一个新的灾难。”

在帕尔文太太的坚持下,我为孩子们做了新衣服。但我们准备简单地庆祝新年,并没有做春季扫除,也没有准备传统的七喜桌。

婆婆一定要我们回她家过新年。她说,这是哈米德和公公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所有人都要去她家。但我没有耐心应付这种事。

直到我听见邻居们的欢呼声,才意识到新年到了。哈米德不在了,给我们留下无尽空虚和触手可及的痛苦。我和他曾经一同度过七个新年。即使是他没有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新年,我也一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现在,留给我的只有孤独和脆弱。

马苏德将一张他父亲的照片拿在手里,一直在看着它。西亚马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希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关上卧室的门,开始哭泣。

法蒂、萨迪克阿迦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了。他们穿着新衣服,不停地说说笑笑。法蒂被我们肃穆的庆祝方式吓了一跳。她跟着我走进厨房,对我说:“姐姐,你真让我吃惊!为了孩子们,你至少应该把七喜桌摆上。你说你不会去婆婆家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因为那会让所有人都再次想起伤心事,你不想让孩子们难过。但现在,我发现你比孩子们的状况还要糟糕。去穿上一件漂亮衣服吧。无论过去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它已经结束了。我希望新的一年能给你带来快乐,弥补那些伤痛。”

“我已经不再相信了。”我叹了一口气。

关于腾出房子、将它卖掉的讨论在新年假日结束之后就开始了。婆婆和曼索耶表示强烈反对,但那些姑姑和叔叔都认为现在该把房子卖掉了。房地产市场在革命之后就非常不景气,所有人都在谈论房屋充公和重新分配的事情。直到最近,房价才稍稍上涨了一点。他们想要尽快把房子卖掉,以免房价再一次下降,或者政府决定将这幢房子充公。

他们最终做出了决定。当我收到他们的正式通知时,我告诉他们,我在这个学年结束以前都不会搬家,要到学年结束以后才会开始另做打算。但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现在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孩子们吃饱穿暖,我能租得起房子吗?

哈米德的母亲和姐妹们也很担心。一开始,她们建议我们搬去和婆婆一起住。但我知道她不可能容忍吵闹的孩子们在房子里四处乱跑。我也不想压抑孩子们的天性,让他们在自己家里也要过得那么悲惨。最后,哈米德的叔叔建议,他们修好公公家中花园尽头的那两个房间和废弃的车库,让我和孩子们居住。这样我们和婆婆就能够分开住在院子里,还能够相互照应。

本来我和我的孩子们就没有权利再占着这片只有一部分属于公公的房产了,所以我非常感谢他们的好意。

到学年末的时候,婆婆家的房屋也差不多修缮完成了。但西亚马克令人生疑的行为让我无暇计划我们的搬迁。他再一次引发了我旧日的焦虑。每天下午,他回家都比平时要晚,而且他还在不停地谈论政治,似乎已经有了对于某个政治团体的倾向。我无法再容忍这种事了。为了保护我的孩子,不让他们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必须努力把政治挡在我们的生活之外。但也许这正是西亚马克对政治越来越好奇和感兴趣的原因。

我在哈米德的葬礼上见到过西亚马克的几个新朋友。他们是来帮忙的。尽管他们看上去都是善良健康的年轻人,但我不喜欢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后来,他们越来越频繁地来到我们家。我希望西亚马克交一些好朋友,让他能不再那么自我,但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婆婆的声音开始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是哈米德的朋友们毁了他。”

很快我就得知,西亚马克成了“圣战者”组织中的一名热心成员。在每一次聚会中,他都会攥紧双拳,为那些人辩护。他会把他们的报纸和公告带回家。这几乎把我逼到了疯狂的边缘。我们关于政治的讨论总是会以争吵收场。这不仅不会帮助我们互相理解和有效沟通,反而会让西亚马克和我越来越疏远。有一天,我坐下来,努力保持平静,向他讲述了他父亲以及那些毁灭性的政治行动给我们的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我说了哈米德和他的朋友们所经历的艰辛、他们遭遇的灾难和最终一无所获的结局。我要他向我承诺,他不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西亚马克用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声音对我说:“你在说什么,妈妈!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所有人都生活在政治之中。班里没有一个学生不是属于某个团体的,其中最大的团体就是‘圣战者’组织。他们全都是真正的好人。他们相信真主,会为人民的自由而战。”

“换句话说,”我说道,“他们或者是像你父亲,或者是像你舅舅,全都在重复他们两个犯下的错误。”

“根本不是!他们非常不一样。我喜欢他们。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支持我。你不明白,如果我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依靠其他人。”我厉声说道。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气愤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压低声音,泪水从脸颊滚落,对他说:“我很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办法让这个家里的人再卷入一场政治游戏了。”我恳求他不要再参与那些政治上的事情。

西亚马克终于答应我,绝不会正式加入某一个政治团体或者组织。但他说,他还是会作为他们的支持者,或者像他所说的,是“圣战者”组织的同情者。

我请萨迪克阿迦和西亚马克做朋友,常和他聊一聊,关注他的行踪。但情况却愈演愈烈,我发现西亚马克在街上售卖“圣战者”组织的报纸。在学校里,他的学习也受到了影响,只是勉强通过了期末考试。不等分数公布,我就知道他有几门课程没能及格。

有一天,萨迪克阿迦打电话警告我,“圣战者”组织第二天会组织一场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从一大早,我就像鹰一样盯着西亚马克。他穿上了牛仔裤和运动鞋,想要以买东西为借口溜出去。我没有允许,而是让马苏德去买了东西。随着上午慢慢过去,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先是到院子里摆弄了一会儿花草,然后拿起水管,开始给花圃浇水,同时用余光瞄着屋里。我假装在地窖里做事情,但实际上是在柳条遮阳帘后面盯着他。他慢慢放下水管,开始蹑手蹑脚地向院门走去。我跑上地窖台阶,抢在他前面堵住门口,伸开双臂撑住了门框。

“够了!”他喊道,“我想出去。不要把我当孩子一样看,我讨厌这样!”

“今天你只有踩着我的尸体才能从这幢房子里走出去!”我尖叫道。

西亚马克向我迈出一步。马苏德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的神情站到了我们中间。西亚马克不能向我发泄他的怒火,但可以发泄在马苏德身上。他开始对马苏德拳打脚踢,同时咬着牙不停地说道:“赶快滚开,你这只小鸡。你以为你是谁?不要捣乱了,你这个瘦麻秆。”

马苏德想要和他讲道理,但西亚马克只是吼叫着:“闭嘴!这不关你的事。”然后他狠狠地打了马苏德一拳。马苏德失去了平衡。

我哭着说:“我还以为我的大儿子会是我的顶梁柱,我还以为他会填补他爸爸留下的空位。但现在,我看到他更喜欢一群陌生人,而不是我。就算是我求他留在家里一天也不行。”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他喊道。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不想像失去你爸爸一样失去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爸爸成为共产主义者?”

“因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做了能做的一切,但他比我更强势。你是我的孩子。如果我没有能力拦住你,那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西亚马克指着马苏德喊道:“如果你不让我走,我就杀了他。”

“不,你杀了我吧。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死。所以你最好还是亲自动手。”

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屋子,把鞋踢掉,盘腿坐在比比房间前露台的木床上。

一刻钟以后,我对希琳说:“去亲亲你的哥哥,他现在很难过。”

希琳跑过去,努力爬上木床,伸手去摸西亚马克。西亚马克将她的手拍开,吼了一声:“别碰我!”

我走过去抱起希琳,把她放到地上,又对西亚马克说:“我的儿子,我懂得成为政治团体的一员,去做那些英雄主义的事情是多么令人激动。把拯救人民和全人类作为梦想会让人心中充满喜悦。但你是否知道这后面还有些什么?这条路到哪里才是尽头?你想要改变什么?你打算用生命去换取什么?你真的想要牺牲自己,只是为了让一群人去杀死另一群人,好获得权势和财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他说道,“你不明白,你对组织一无所知。他们想要把正义带给人民。”

“我心爱的孩子,他们全都是这样说的。你可曾听过哪位想要获得权力的人说他不想把正义带给人民?但他们都会说,只有他们的团体获得权力的时候,才能够实现他们的正义。如果有人挡住他们的路,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送他去地狱。”

“妈妈,你有没有读过他们写的任何一本书?”西亚马克问,“你有没有听过他们做的任何一次演讲?”

“没有,亲爱的,我没有。但你读过他们足够多的书,听过他们足够多的演讲。你认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吗?”

“是的,当然!如果你也看一看,听一听,你就会明白了。”

“那么其他团体和组织呢?你有没有也读过他们的书?听没听过他们的演讲?”

“没有,我不需要。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但是等一等,这样是不对的。”我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能这样轻易就宣布你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并愿意为之牺牲你的生命。也许其他团体说得会更好。你在做出决定之前,认真了解过多少种观点和意识形态?有没有不带偏见地研究过它们?你有没有读过你爸爸的任何一本书?”

“不,他的道路不是正确的道路。他们是无神论者,甚至可能是反宗教的。”

“不管怎样,他也相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可以拯救全人类,实现正义,而且他是在经过多年研究和学习之后才做出的选择。现在你的知识还不及他的百分之一,却已经宣称他的一生都是错误的,他是因为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才丢掉了性命。我相信,也许你是对的。但认真想一想,如果他有那么多的经验和知识,还会犯下如此巨大的错误,为什么你就不会犯错?你甚至不知道各种政治哲学和思想流派的名字。想一想吧,我的儿子。生命是你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你不能因为一个错误就拿它去冒险。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你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你对它的质疑也毫无道理。”西亚马克顽固地争辩道,“你以为他们想要欺骗我们。”

“你是对的,我确实对他们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有人会利用天真且没有经验的年轻人,煽动他们的情绪为自己谋利。这不是诚实正派的人做的事情。我不是在某个街角捡到的你,现在也不会随便把你交给某些想要利用你去牟取权力的人。”

直到现在,我都为自己在那一天表现出的坚决感到骄傲。临近傍晚的时候,关于有人被逮捕和杀害的消息开始四处传播,随后就发生了暴动。每一天,西亚马克都听说有更多的朋友被逮捕。“圣战者”组织的领导人都躲藏了起来,或者逃走了,但年轻人却被一批又一批地杀死。每天下午,电视上都会播报那些被处决者的名字和年龄。西亚马克和我一起惊恐地听着那些永远没有尽头的名单。每一次西亚马克听到他认识的姓名,都会像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发出吼声。我不知道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的父母从电视上听到自己孩子的名字时会怎样想。我只是在心中悄悄感谢真主,让我阻止了西亚马克在那一天出门。

对于这起事件,人们有着不同的反应。有人感到震惊,其他人或者漠不关心,或者紧张不安,还有一些人甚至感到高兴。一个在不久之前还是那样团结一致的社会,现在对待同一件事竟然会有如此截然相反的态度,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有一天,我恰好遇到一位深度参与政治的前同事。他看着我说道:“出什么事了,萨迪吉女士?你看上去就好像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

“难道你不担心现在的局势和我们每天听到的新闻吗?”我惊讶地问他。

“不!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它们应有的样子。”

进入夏季后,我们搬进了婆婆的房子。离开一个住了十七年的家并不容易。那幢房子里的每一块砖都承载着一个故事,能够让我想起生活中的某一个片段。时间让最艰苦的记忆也变得甜美起来。我们还是会管起居室叫“莎哈扎德的房间”,管一楼叫“比比的家”。哈米德的气息仍然萦绕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还是能够在每个房间的隐蔽之处发现他的东西。我在这幢房子里度过了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没有其他选择。我开始打包行李,卖掉一些东西,丢掉一些东西,并将一些东西捐赠出去。法蒂说:“把这些家具留下吧,也许你们会搬进更大的房子里。把这些沙发丢掉不可惜吗?你是在革命的第一年才买下它们的,你忘了吗?”

“哦,那时的我真是充满了希望,我还以为自己能有美好的一生。但现在这些沙发对我已经没用了。我绝对不可能再有一幢更大的房子,至少不会很快有。我们的新房子太小了。而且,我又需要招待多少客人呢?我已经决定了,只要带上能够满足基本需求的东西就好。”

我们新家的两个卧室紧挨着,还有由车库改造成的起居室和厨房。浴室、厕所和房子连在一起,但只能从外面进去。我将男孩子们安置在一个房间,我和希琳住另一个房间。我们在卧室里放下了男孩子们的书桌,还有我的书桌、打字机和缝纫机,又把两个小沙发、一张咖啡桌和一台电视放在了起居室。三个房间都通向花园。那个花园很大,中央有一座圆形的倒影池。我婆婆的房子在花园的另一端。

一切都从旧家中搬走以后,我一一走过那些房间,伸手抚摸曾经见证了我人生的墙壁,向它们道别。我来到屋顶,重新走过哈米德的逃亡路线,直到邻居的房子。我又给院子里的老树浇了水,透过满是尘土的窗户向比比的房间看了看。在这幢寂静的房子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骚乱。我抹去泪水,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锁上院门,向我快乐和年轻的生命告别,然后离开。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