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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孩子们都因为搬家而非常伤心,陷入一团混乱的状态,心神不宁。他们固执地拒绝帮忙,不肯配合,以此来表达他们的不满。床垫还没有放正,西亚马克就躺在上面,用手臂盖住了眼睛。马苏德蹲在屋外墙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用翻修房子剩下的石膏碎片在地砖上画着各种线条。幸好希琳在帕尔文太太那里,我不用担心她。

我没有力气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但也不能强迫孩子们帮我做。我从他们的沉默中知道,任何一点最轻微的刺激都会惹他们发脾气,开始吵闹。我走进一个房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积聚力气以应付他们。然后我煮了茶,又去了街角的烤馕店。那里下午的面食刚刚出炉。我买了两张烤馕,静悄悄地回到家里,在花园中摊开一块地毯,摆好茶、烤馕、黄油、奶酪和一碗水果,叫孩子们来吃饭。我知道他们都饿了。那一天他们只在十一点的时候,在我们离开旧家之前吃了一份三明治。他们磨蹭了一会儿,但现烤的馕和切好的黄瓜的香气刺激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就像两只警觉的猫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地来到铺开的地毯旁边,开始吃饭。

当我确定他们的坏脾气已经被美餐所带来的饱足感安抚之后,才对他们说:“听着,孩子们,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幢房子里有我的青春和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失去了它,我比你们更难过。但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离开了那幢房子,但生活还在继续。你们都很年轻,生活对于你们来说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你们会建起自己的家。那里会比那幢房子更大,更美丽。”

“他们没有权利夺走我们的家。”西亚马克气愤地说,“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

“不,他们有。”我平静地说道,“他们只是同意在他们的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让我们住在里面。但比比已经去世了,他们当然要分割遗产。”

“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比比!我们才是照顾她的人。”

“是的,那是因为我们住在那幢房子里,一直在使用它。我们有责任照顾她。”

“祖父的房子也没有我们的份。”西亚马克继续愤慨地说道,“所有人都能继承一份,只有我们除外。”

“是的,这就是法律。如果儿子死在他的父亲之前,儿子的家人就无法继承遗产。”

“为什么法律总是和我们对着干?”马苏德问。

“为什么你们这样在意遗产?”我问,“这些又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你觉得我们是傻瓜吗?”西亚马克说,“这些话我们都听到过上千遍了,从爸爸的葬礼上就开始了。”

“我们不需要那些遗产。”我说,“现在,我们住在你祖父的房子里,是他们花钱为我们翻修了这些屋子。这些屋子在名义上是否属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用付房租就已经很好了。你们两个会长大,建起你们自己的房子。我不喜欢我的孩子们总是像秃鹫一样盯着钱和遗产。”

“他们抢走了本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西亚马克说。

“你的意思是,你想住在那幢旧房子里?”我指着花园对面问他。“我对你们却有着更大的梦想。很快,你们就会上大学,开始工作。你们会成为医生或者工程师。你们会建起全新的、现代化的房子,有着最好的家具。对于这堆老废墟,你们甚至不会再看第二眼。而我就像老式的女人一样,会一家一家地为你们寻找最好的妻子。哦,我会为你们找到多么漂亮的女孩啊。我会对所有人夸耀我的儿子们是医生或工程师,他们全都又高又帅,有漂亮的车和宫殿一样的房子。女孩们一定会被你们迷昏过去。”

两个男孩都咧开了嘴。我夸张做作的表演让他们觉得非常好笑。

“好吧,西亚马克阿迦,你喜欢金发女孩还是栗红色头发的女孩?”我又问他。

“栗红色头发的。”

“你呢,马苏德,你喜欢浅色皮肤还是橄榄色皮肤?”

“我希望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其他的都不重要。”

“就像芙罗兹哈那样的蓝眼睛吗?”我问。

西亚马克笑着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说露馅了!”

“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妈妈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胡说!妈妈的眼睛是绿色的。”

“而且,芙罗兹哈就像我妹妹一样。”马苏德又羞怯地说。

“他说得对。”我带着一点揶揄的口吻说道,“芙罗兹哈现在就像是他的妹妹,但也许等芙罗兹哈长大了,就会像他的妻子了。”

“妈妈!不要这么说!还有你,西亚马克,不要发出这种无聊的笑声。”

我抱住他说:“哦,我会为你举办一场什么样的婚礼啊!”

这样的交谈让我的精神也变好了。

“好了,孩子们,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布置这幢房子?”

“房子?”西亚马克嘲弄地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你似乎真的以为这是一幢房子了。”

“它当然是。一幢房子有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装饰它。有些人即使住在棚屋或者潮湿的地下室,也会好好布置它们,让它们看上去比一百座宫殿更美丽和舒适。每一个人的家都反映了他们的风格、品位和个性。”

“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了。”

“不,它不小。我们有两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还有这座美丽宽阔的花园。有了这座花园,每年中有半年时间我们可以住得更宽敞舒适。让我们在花园里种满花草树木,给倒影池重新刷好油漆,在里面养上金鱼,每个下午,我们都打开喷泉,坐在这里欣赏美景,如何?”

孩子们的情绪变得不一样了。一个小时以前的哀伤和失望都消失不见,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彩。我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好吧,绅士们,起来。那间更大的卧室是你们的。去把那里收拾好,按照你们的兴趣把它布置、装饰起来。它刚刚被粉刷过,看上去很不错,对不对?那间小卧室是我和希琳的。你们把大件家具搬进去,剩下的我来弄。把圆桌和椅子摆在花园里。马苏德,花园是你的了。等我们安顿下来以后,你要仔细查看一下,看看改造它都需要些什么,我们应该买哪些花草植物。还有西亚马克阿迦,你要在屋顶装好天线,还要从祖母的房子里拉一根电话线过来。还有,你和马苏德要把窗帘杆装上。对了,我们不要忘了把之前比比那里的木床清洗干净搬过来,把它放在花园里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可以在上面铺一块毯子,这样只要我们愿意,就能睡在外面。那一定会很有趣,对不对?”

孩子们全都兴奋地提起了建议。马苏德说:“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卧室挂上新的窗帘,从老房子拿来的窗帘都太黑、太厚了。”

“你说得对。我们一起去挑有花卉图案的布,我还会做同样花色的床罩。我保证你们会有一间明亮美观的卧室。”

孩子们开始接受这幢新房子,我们也在慢慢适应我们的新生活。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差不多都安顿好了。又过了一个月,我们有了一座开满鲜花的花园,一个闪亮又美丽的倒影池,还有了挂上鲜艳窗帘、被布置一新的房间。

帕尔文太太很高兴我们的搬迁,她说来我们新家的路更好走。婆婆也很高兴我们的到来。按照她的说法,有了我们,她就不那么害怕了。每次空袭警报响起、供电被切断的时候,我们都会跑到她的房子里,这样她就不再是孤单一人。孩子们也适应了这种战时情况,将其视作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飞机轰炸、导弹袭击的时候,我们只能待在黑暗中。希琳会为我们唱歌,我们互相陪伴。大家都不再去想天空中的炸弹。只有婆婆会坐在那里,一直惊恐地盯着天花板。

扎尔加先生规律性地来拜访我们,为我带来工作。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经常会向对方说说心里话。我会向他寻求关于教育男孩的建议。现在他也是孤身一人。战争一开始,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回到法国去了。

有一天他说:“对了,我收到了希尔扎迪先生的一封信。”

“他写了些什么?”我问,“他还好吗?”

“实际上,我觉得他不是很好。他似乎非常孤独和抑郁。我担心他会因为远离祖国而精神崩溃。最近他的诗歌越来越像是流放者写来的信,会不断揪扯人的心弦。我只能回信对他说:‘你还是很幸运的,能够过上舒适的生活。’你根本无法相信他在回信里写了什么。”

“他写了什么?”

“和你不同,我总是记不住诗歌。他写了一首痛苦的长诗,描述了他旅居异国的感受。”

“你是对的,”我说,“这种孤独和抑郁会彻底压垮他。”

我的预言很快就成真了。我们心碎的朋友终于找到了永远的平静,一种他有生之年可能都没有享受过的平静。我参加了他的家人为他举办的追悼仪式。他得到了很多赞美和敬意,但他活着的时候无法出版的诗歌,在他死后依然只能被默默地收藏着。

扎尔加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几家出版社,我开始在家中为他们工作。最后,他为我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规律性的工作,能够提供稳定且有保障的薪水。这笔钱不算很多,但我能够用它来弥补自由职业收入的不足。

我在家附近的学校给孩子们做了入学登记。一开始,他们上学的时候都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和原来的朋友们分别让他们很伤心。不过一个月以后,他们几乎不会再提起原先那所学校了。西亚马克结交了许多新朋友。和善乐天的马苏德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希琳三岁了,变成了一个快乐又有魅力的小姑娘。她喜欢跳舞,喜欢和哥哥们一起玩,还总是说个不停。我想要把她送到附近的日托中心去,但帕尔文太太根本不听我的建议。

“你手里的钱太多了吗?”她责备我说,“你不是要去杂志社,就是坐在家里不停打字、阅读、书写或者缝纫。现在你却想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扔进那些人的口袋里?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干的。我又没死。”

我正在逐渐习惯新的生活节奏。尽管战争还在继续,新闻里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自己的生活。只有当空袭警报响起的时候,我才会真正感觉到战争就在身边。但即使在那时,只要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就不会太担心。我一直都认为我们最好的死亡方式就是死在一起。

幸运的是,男孩子们还没有到必须去服兵役的年纪。我相信等他们长大了,这场战争应该早就结束了。毕竟我们能打多少年的仗?幸好我的孩子们也不是那种梦想着要去前线的人。

我开始认为我的艰难岁月已经过去了,我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在相对平静的世界里养育我的孩子们。

几个月过去了。政府还在镇压持异见者和反对团体。各种谋杀与暗杀事件层出不穷,政治活跃分子纷纷转入地下,各个组织的领导人都逃亡了。战争还在持续,我再一次开始担心我的儿子们和他们的未来,同时紧紧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样子,我的话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对西亚马克产生了效果。至少在我看来,他不再和他那些“圣战者”组织的朋友联络了。随着春季的到来,我的担心也逐步减轻。孩子们都在为期末考试而专心学习。我开始提醒他们需要为大学的入学考试做准备了。我希望他们能够专注在学业中,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

一天晚上,我正忙着打一份编辑好的文件。希琳睡着了。男孩子们卧室的灯光还亮着。这时门铃响了,随后是一阵响亮的捶门声。我全身都僵住了。西亚马克冲出房间,我们在惊骇中相互对视。马苏德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门铃一直响个不停。我们三个向房门走去。我把孩子们推到身后,小心地打开一道门缝。有人将门推开,把一张纸递到我面前,然后直接把我推到一边。几个革命卫队的士兵走了进来。西亚马克冲出屋子,向他祖母的房子跑过去。两名士兵追上他,把他抓住,按倒在花园中。

“放开他!”我尖叫道。

我向西亚马克跑去,但有一只手把我拽回屋子里。我还在不停地尖叫:“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一名年纪比较大的士兵对马苏德说:“把你妈妈的恰多尔给她穿上。”

我无法保持平静。我能看到西亚马克坐在花园中的影子。我的真主啊,他们要对我的心头肉做什么?我想象西亚马克被用刑的样子,尖叫着昏倒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马苏德正在向我的脸上泼水。那些人正要把西亚马克带走。

“我不会让你们带走我的孩子!”我尖叫道。

我追上他们。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告诉我!”

那名年长的士兵同情地看向我。等其他人走远了之后,他悄声对我说:“我们要送他去埃文监狱。不用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下个星期再去探望吧,到时候找伊扎图拉·哈吉-侯赛尼。我会亲自把他的消息告诉你。”

“把我的生命拿走吧,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乞求道,“为了真主的爱,为了你对你孩子们的爱!”

他又同情地摇摇头,离开了。马苏德和我一直追着他们到了街道尽头。邻居们都将窗帘拉开一点,看着我们。等革命卫队的车转过街角之后,我瘫软在街道中央。马苏德把我拽回到家里。我眼前的画面只剩下西亚马克苍白的面孔和惊恐的眼神,只能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喊:“妈妈!妈妈,为了真主的爱,帮帮我!”我一整晚都惊惶不安。我没办法再活下去了。他才十七岁,最大的罪行也许就是在街角售卖“圣战者”组织的报纸。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过那些人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抓他?

第二天早晨,我吃力地下了床。我找不到可以帮助我的人,但我不能就这样干坐着,看着我的孩子被毁掉。我的生命就像不断重放的电视,只是每一次事情都变得有一点不同,而每一次我的承受能力都在减弱。我穿好衣服。马苏德没有脱衣服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轻将他唤醒,对他说:“今天我希望你不要去上学。你在这里等着帕尔文太太过来,把希琳交给她,然后给法蒂姨妈打电话,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他带着倦意说:“这么早你要去哪儿?现在几点了?”

“五点了。我要去马哈茂德家,在他出去工作前找到他。”

“不,妈妈!不要去。”

“我别无选择。我的孩子有生命危险。马哈茂德认识许多人。无论怎样,我必须让他带我去见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

“不,妈妈,为了真主的爱,不要去。他不会帮你的。你忘了吗?”

“不,亲爱的,我没忘。但这一次不一样。哈米德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西亚马克却是他的血亲,是他的外甥。”

“妈妈,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什么我不知道?”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昨天下午,我看见街角有一个革命卫队的人。”

“然后呢?”

“他不是一个人,他正在和马哈茂德舅舅说话。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家这边。”

我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马哈茂德出卖了西亚马克?出卖了他自己的亲外甥?这不可能。我跑出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去马哈茂德家的。我像疯子一样用力砸门。吴拉姆-侯赛因和马哈茂德慌乱地开了门。吴拉姆-阿里已经应征参军,去前线有一段时间了。马哈茂德还穿着家居服。

“你,你这个无赖,是你把革命卫队带到我家的?”我尖叫道,“是你带了密探来逮捕我的儿子?”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在等待他否认,发怒,因为我的指责而狂暴。但他只是以那种冰冷的态度说:“实际上,你的儿子是一名‘圣战者’,不是吗?”

“不是!我的儿子还很小,根本就没有选择什么阵营。他从来就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

“只有你才这样想,妹妹,你一直都在逃避,我亲眼看到过他在街上卖报纸。”

“就是这样?你把他送进监狱就是因为这个?”

“这是我的宗教责任。”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犯下了怎样的叛乱和谋杀罪行?我不会为了你的儿子毁掉我的信仰和来世。哪怕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会这样做。”

“但西亚马克是无辜的,他根本就不是‘圣战者’组织的成员!”

“这就和我无关了。我只是有责任将这些事告诉当局,剩下的就是伊斯兰法院的事情了。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们会释放他。”

“就这样?如果他们犯了错呢?如果我的孩子因为他们的错误而死去呢?你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我为什么要为此而担心?如果他们犯了错误,有罪责的就是他们。就算是那样,情况也不会太糟。他会成为殉道者,会升上天堂。他的灵魂将永远感激我,因为我将他从他父亲那样的命运中拯救了出来。对于我们的国家和宗教而言,那些人都是叛徒。”

只有愤怒支撑看我还能站在他面前。

“说到背叛自己的国家和宗教,没有人比你做得更恶劣。”我吼道,“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毁了伊斯兰教。阿亚图拉什么时候做出过这样的法特瓦[1]?为了牟取私利,你什么脏事都干,却还要用信仰和宗教来粉饰你的肮脏。”

我啐在他的脸上,走出了他家。我感觉头痛欲裂,不得不两次停在路边,吐出苦涩的胆汁。我去了母亲家。阿里正要出门去工作。我抓住他的手臂,乞求他帮助我,找一个有影响力的熟人,去求他的岳父帮忙。他摇着头说:“姐姐,我发誓我都要伤心坏了。西亚马克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曾经很爱他……”

“曾经?”我喊道,“你的意思就好像是他已经死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说,没有人会帮你,也没有人能帮你。现在他已经被贴上了‘圣战者’的标签,所有人都会唯恐避之不及。那个异端组织杀了太多人。你明白吗?”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倒在地上,不断用头去撞墙,呻吟着说:“看看啊,这就是你宠爱的儿子们。他们要杀死自己的外甥,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你还一直跟我说,叫我不要计较,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就在这时,法蒂和萨迪克带着他们的孩子赶到了。他们把我从地上扶起来,送回家。法蒂一直在哭。萨迪克阿迦不停地咬着他的胡子。

“说实话,我正在为萨迪克担心。”法蒂悄声说,“如果他们也指控他是‘圣战者’该怎么办?他曾经因为政治的事情跟马哈茂德和阿里吵过几次。”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不停地滚落。

“萨迪克阿迦,我们去埃文监狱吧,”我乞求道,“也许他们会告诉我们一些消息。”

我们去了埃文监狱,但这纯粹是白费力气。我说我想要找伊扎图拉·哈吉-侯赛尼,却被告知他不在。

在昏眩和混乱中,我们回了家。法蒂和帕尔文太太努力想要让我吃点东西,我却什么都吃不下。我一直在想,西亚马克会吃些什么。我一边哭一边思考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去找谁。

法蒂突然说:“玛哈波贝!”

“玛哈波贝?!”

“是的!我们的表姐玛哈波贝。她的公公是教士。人们都说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而且姑姑经常说他非常正派,人又好。”

“对,你说得对!”

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一点希望的微光照进我的心中。我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法蒂问。

“我必须去库姆。”

“等等,萨迪克和我陪你一起去。明天我们一起走。”

“明天就太晚了!我自己去。”

“你不能!”她高声说道。

“为什么我不能?我知道姑姑家在哪里。她的地址一直没有变过,对不对?”

“是没变过,但你不能一个人去。”

马苏德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她不是一个人去,我和她一起去。”

“但你还要上学……而且你们也不能今天就走。”

“都这种情况了,谁还在乎上学的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现在我是家里的男人了。”

我将希琳托付给帕尔文太太,然后我们就出发了。马苏德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在公共汽车上,他尽量坐直身子,好让我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一下。他让我吃了几块饼干,强迫我喝水。我们到达库姆之后,他拽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到姑姑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看到我们这时候出现,姑姑吃了一惊。她盯着我的脸说:“愿真主垂怜!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说:“姑姑,帮帮我。我又要失去我的儿子了。”

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表姐玛哈波贝和她的丈夫穆赫辛来了。玛哈波贝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欢快,只是她有一点胖了,看上去比原来更成熟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看上去聪明又体贴。谁都能看出他们对彼此的爱与关心。我不由自主地哭泣着,仔细说了发生的一切。玛哈波贝的丈夫不停地安慰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

“只是因为这么小的一点证据,他们不可能真正逮捕他。”他说道。然后他答应第二天带我去见他父亲,尽量想办法帮助我。我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姑姑逼着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玛哈波贝又让我吃了镇静药。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终于陷入了痛苦的昏睡。

玛哈波贝的公公是一位慈祥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被我的哀伤感动,竭力安慰我。然后他打了几个电话,写下几个名字和几张纸条,交给穆赫辛,要他陪我回德黑兰。在路上,我不停地祈祷,向真主发出恳求。我们一到家,穆赫辛就开始联系不同的人。终于,我们得到了第二天去埃文监狱探视的机会。

在埃文监狱,典狱官与穆赫辛友善地互致问候,然后说:“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名‘圣战者’组织的同情者,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证明他有罪。等到走完常规的法律程序,我们就会释放他。”然后他又请穆赫辛向他的父亲表示问候。典狱官的话让我足足等了十个月,黑暗痛苦的十个月。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他们绑住西亚马克的双腿,用鞭子抽他的脚底。他的血肉粘在鞭子上,一片片脱落。每天晚上,我都在尖叫中惊醒。

我记得那是在西亚马克被捕后一个星期,有一天,我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我看上去是那样苍老可怜,完全是一副病态的消瘦模样。最奇怪的是,一缕白发突然出现在我的右侧头顶。在哈米德被处决以后,我就看到自己有了几根白发。但这缕白头发是新的。

我不断和玛哈波贝联络,通过她从她的丈夫和公公那里得到消息。我去埃文监狱,参加了一次为犯人父母安排的会议。我询问西亚马克的情况。监狱职员认识他,并对我说:“不必担心,他会被放走的。”

我真是大喜过望。但我又想起了会议上另一名犯人的母亲说:“他们说‘他会被放走’,就意味着他会从这个世界被放走。”

恐惧和希望简直要把我杀死。我拼命工作,只是为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

大学重新开学的消息确定了。我前去登记,准备继续修剩下的学分,这样我终于能实现自己为之努力那么久的目标了。负责登记的人皱起眉头,以最冰冷的口气说:“你不符合登记条件。”

“但我一直在上大学!”我说道,“我只需要拿到这几个学分就可以获得学位。实际上,我已经上了那些课,只需要进行结业考试。”

“不,”他说道,“你的学籍已经被开除了。”

“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他冷笑着说,“你是一名被处决的共产主义分子的未亡人,还是一个叛徒和异见者的母亲。”

“我为他们两个感到骄傲。”我愤怒地反驳道。

“你尽可以骄傲,但你不能上课,也不能从这所伊斯兰大学获得学位。”

“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学位付出了多少努力吗?如果不是大学关闭了,我应该在几年前就获得学位了。”

他耸耸肩。

我又和另外几名登记人员交谈过,但都没有用。我沮丧地走出大学。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二月份柔和的阳光洒落在地上。冬日刺骨的寒冷已经消退,清凉的春风在空气中流动着。萨迪克阿迦把我的车送去维修了,我只能步行上班。我真是沮丧极了,只能让自己不停地忙碌下去。到了差不多下午两点的时候,法蒂打来电话:“下班以后过来一下吧。萨迪克去修车厂取车了,他会先去接孩子们……”

“我没有心情,”我说,“我会自己回家。”

“不,你必须过来,”法蒂坚持说,“我需要和你谈谈。”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玛哈波贝打来了电话,说他们已经到德黑兰了。我请他们过来,他们也许会有消息。”

我挂上电话,心中难免感到狐疑。这一次法蒂的语气很不一样。我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现在正有一份紧急项目放在我的书桌上,我继续工作,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我给家里打电话,对帕尔文太太说:“萨迪克阿迦要去接希琳,请为她准备好。”

帕尔文太太笑着说:“萨迪克阿迦已经到了,他在等马苏德。不过马苏德刚刚也进家门了。他们要去法蒂家。你什么时候过去?”

“我完成工作就过去。”然后我又加了一句,“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萨迪克阿迦一定会告诉我的。亲爱的,不要这样平白无故地担心。你这样会垮掉的。”

我把任务交上去后就离开办公室,乘出租车去了法蒂家。法蒂为我开了门。我用探询的眼光看着她。

“你好,姐姐。”她说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和我说实话,法蒂,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你才会来看我们吗?”

芙罗兹哈边跑边跳着舞,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希琳也跑了过来。我看向马苏德。他站在屋里,看上去很平静,仿佛陷入了沉思。我走过去,悄声问他:“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刚刚到。他们有些奇怪,一直在说悄悄话。”

“法蒂!”我高声说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我都要疯了!”

“为了真主的爱啊,请镇定下来,”法蒂说,“无论是什么事,都肯定是好消息。”

“是关于西亚马克的吗?”

“是的,我听说他们要在新年前释放他了。”

“甚至有可能更早。”萨迪克阿迦说。

“是谁说的?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镇定,”法蒂说,“坐下来,我给你倒杯茶。”

马苏德抓住了我的手。萨迪克阿迦正在和孩子们说笑玩耍。

“萨迪克阿迦,为了真主的爱,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说实话,我知道的也不多。法蒂知道的要比我多。”

“她是从哪里听说的?从玛哈波贝那里?”

“是的,她应该和玛哈波贝通过电话。”

法蒂托着茶盘走了进来,芙罗兹哈也蹦蹦跳跳地端来了一盘油酥点心。

“法蒂,为了你对孩子们的爱,请坐下来告诉我,玛哈波贝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问题都解决了,西亚马克很快就会被释放。”

“差不多会在什么时候?”我问。

“也许是这个星期。”

“哦,我的真主!”我喊道,“真的吗?”

我靠在沙发上。法蒂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迅速递给我一个硝酸甘油滴瓶和一杯水。我吃了药,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起身就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法蒂问。

“我必须去整理好他的房间。如果我的儿子明天就能回家,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是干净整齐的。我还有一千件事要做。”

“坐下来。”法蒂平静地说,“为什么你不能好好坐一会儿?说实话,玛哈波贝说他也许今晚就能回家。”

我一下子倒在沙发上。“你是什么意思?”

“玛哈波贝和穆赫辛已经去埃文监狱了,因为他们有可能今天就释放他。你必须控制好你的情绪。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我变得焦躁不安,一点耐心都没有了。每过几分钟,我就会问一句:“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马苏德喊道:“西亚马克!”我看见我的儿子走了进来。

我完全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喜悦和兴奋,感觉我的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将西亚马克紧紧抱在怀中。他比以前更瘦,也更高了。我都快无法呼吸了……有人在向我的脸上泼水。我再一次抱住我的儿子,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手。这真是我亲爱的西亚马克吗?

马苏德抱紧西亚马克,哭了一个小时。这个善良温柔的男孩,他曾经那样勇敢地肩负起生活的责任,不断给我希望,原来他将这么多眼泪隐藏了那么久。

希琳一开始还有一点拘谨,但我们激动的情绪让她也兴奋起来。她笑着扑进了西亚马克怀里。

那一晚充满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喜悦、兴奋和热情。

“我必须看看你的脚。”我说道。

“好了,妈妈。”西亚马克笑着说,“别发疯了!”

我的第一通电话打给了玛哈波贝的公公。我哭着向他表达谢意,向他说出了所有意义美好的词句。

“我并没有做什么。”他说道。

“有的,您做了许多,是您把儿子还给了我。”

随后两天里,亲人们纷纷来探望我们。曼索耶和曼妮吉哈都在这里照看她们的母亲——我婆婆的身体现在越来越差,越来越健忘和糊涂了。她完全把西亚马克当作哈米德了。

我向真主做了许多保证,立下许多誓言,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从什么事做起了。于是我放下了所有手头要做的事情,带着三个孩子先去马什哈德的伊玛目里达圣陵朝圣,又从那里前往库姆,向我的姑姑、玛哈波贝、玛哈波贝的丈夫和我的拯救天使——玛哈波贝的公公表达谢意。

那是一段多么甜蜜快乐的日子啊!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孩子们都在身边,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事伤心了。

西亚马克很快就要十八岁了。他已经落下了一年学业。不过因为我让他提前一年上了小学,所以他在年龄上并没有落后。但在他重新登记入学的时候,却因为有入狱记录而被学校拒收了。我一直都希望我的孩子们能够获得高等教育,但现在,我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的儿子甚至连中学文凭也拿不到了。

无法完成中学学业对西亚马克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因此变得暴躁易怒。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尤其是他的几个老朋友又出现在我们周围了。西亚马克对他们好像并没有兴趣,但他们的出现让我感到紧张。

西亚马克决定去找一份工作。他看到了我的工作是多么辛苦,我们的生活又是多么拮据。他想要帮忙。但他能做什么?他没有做小生意的本钱,也没有学历。这时,伊朗和伊拉克的战争仍然很激烈,并且距离我们越来越近。这些事都让我感到忧心。有一天,曼索耶来看我,我将自己担心的事情告诉了她。

“说实话,这正是我来看你的原因。”曼索耶说,“西亚马克必须继续接受教育。我们家族年青的一代都上了大学,西亚马克不能连中学的文凭都没有。”

“我已经想过这件事了。”我说,“他可以上夜校,接受通识教育考试。但他说他想要工作。他说,如果他不能上大学,那么中学文凭也没什么用。不管有没有文凭,他都必须工作,那么不如从现在就开始。”

“是这样,玛苏姆,”曼索耶说,“我有一个计划,我不知道你听了会怎么想,不过请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我惊讶地问,“你的计划是什么?”

“你知道,我的阿尔德希尔去年中学毕业了。他必须去服兵役,而这场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送我的儿子上前线。况且你也知道,他一直都有些胆小。就算是子弹没有杀死他,恐惧一定也会要他的命。我们已经决定送他出国。”

“送他出国?怎么送?所有要服兵役的人都不能离开这个国家。”

“这正是问题所在。”曼索耶说,“他只能偷渡出境。我们已经找到了人。只要给他二十五万土曼,他就会把孩子们送过国境。我想要让他们两个一起出去,这样他们可以相互照顾。你觉得如何?”

“这听起来真是个好主意。”我说,“但我必须筹够了钱才行。”

“不用担心。”她说,“如果你缺钱,我们可以帮忙。不过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在一起。西亚马克可以照顾自己,阿尔德希尔还需要有人帮助。如果他知道自己不会是一个人,就会比较容易同意这件事,我们也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但他们要去哪里?”我又问。

“他们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所有国家都接收难民。他们会接受一段时间的难民津贴,然后就可以继续接受教育了。不过请告诉我,你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是钱吗?”

“不是,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卖掉我的所有东西,也可以去借债。但我必须确定这对他有好处。给我一个星期想想这件事,也让我和他好好讨论一下。”

我用了两天时间考虑我该怎样做。把西亚马克这样年纪的孩子交给蛇头[2]是明智的做法吗?非法穿越国境有多危险?他还必须一个人生活在世界另外一边的某个地方。如果他需要帮助,他又能找谁?我必须寻求建议。于是我私下里将这件事告诉了萨迪克阿迦。

“说实话,我不知道。”萨迪克阿迦说,“每一件事都有风险,而这件事一定会更危险。我对西方的生活没有概念,但我知道最近许多人都想要流亡到其他国家去,其中一些最终还是回来了。”

第二天,扎尔加先生给我带来了工作任务。他曾经去过西方的大学,一定能给我中肯的意见。

“当然,我对于非法越境没有经验,也不知道那会有多危险。”他说,“但正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如果西亚马克被接纳为难民——实际上,他曾经是政治犯,所以肯定会得到接纳——那样他就不会有任何经济困难。而且如果他愿意,他还能接受最好的教育。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孤独和流亡在外的生活。许多像他这种年纪的年轻人都会因此而变得抑郁,产生严重的情绪问题。他们不仅无法学习,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很困难。我不想吓唬你,但他们之中的自杀率很高。如果你要送他走,就必须确定他去的地方会有真正关心他的人,能够填补你的空缺,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在国外,我唯一认识和信任的人只有帕尔瓦娜。因为担心家里的电话会被窃听,我去了曼索耶家,在那里和帕尔瓦娜通了电话。听过我的述说之后,帕尔瓦娜说:“我一定会帮忙的。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担心他。尽你所能把他送出来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照顾他,把他当作我的儿子。”

帕尔瓦娜的真诚和热心减轻了我的忧虑。我决定和西亚马克谈一谈。我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趁希琳睡觉的时候,我悄悄打开通向男孩子们卧室的门,走了进去。西亚马克正躺在他的床上,盯着天花板。马苏德坐在他的书桌边学习。我坐到马苏德的床上,开口说道:“我想要和你们两个谈谈。”

西亚马克猛地坐起身。马苏德也转向我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我一直在想西亚马克的未来。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西亚马克语带嘲讽地问,“我们有权做决定吗?无论别人对我们说什么,我们都只能说‘好’。”

“不,亲爱的,情况并非一直都是如此。这个星期里,我一直在思考送你去欧洲的事情。”

“哈!你做梦呢吧!”他说,“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蛇头至少会向我们要二十万土曼,在难民申请被批准之前的生活费也要这么多。”

“没错!你说得非常准确!”我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我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已经离开这个国家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知道你拿不出这么多钱,说的话只会让你伤心。”

“钱不重要。”我说,“如果是对你好的事,我会把钱筹到。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我当然想去。”

“你在那边想要做什么?”

“我想读书。在这里,他们不会让我上大学。我在这个国家没有未来。”

“你觉得你会想念我们吗?”我又问。

“会,我会非常想念你们,但我能一直待在这里看着你打字和缝纫吗?”

“你只能以非法的方式离开这个国家。”我说,“这非常危险。你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吗?”

“这种风险不比在军队服役、被派到前线更大,对不对?”

他是对的。再过一年,他就会被征召入伍,而这场战争似乎还没有尽头。

“但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而且绝对不能违背你的承诺。”

“好的,条件是什么?”他问。

“第一,你必须答应我,你不会接近任何伊朗政治团体和组织。你不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第二,你会尽可能念到最高学历,你会成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受人尊敬的人。第三,你不会忘记我们,无论何时,你都会帮助你的弟弟和妹妹。”

“你不需要让我做出这些承诺,”西亚马克说,“这些正是我要做的。”

“所有人都这样说,但他们又都会忘记这些事。”我说。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三个?你们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你的爱和你辛勤的工作。请相信,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会远离政治。说实话,我现在对所有政治团体和派系都腻烦透了。”

我们用了几个小时讨论他要如何离开这个国家,以及我们该如何筹钱。西亚马克又恢复了活力,他显得兴奋而充满希望,同时又紧张而忧心忡忡。我卖掉了两块地毯和仅剩的几件金首饰,甚至把我的结婚戒指和希琳的小金手镯也卖掉了,又从帕尔文太太那里借了一些钱。但我的钱还是不够。扎尔加先生一直在关注我的情况,甚至不等我开口,他就已经了解了我的困难。有一天,他给我拿来了五万土曼,说这是欠我的工资。

“但我不可能有这么多工资!”我说。

“我又加了一点。”

“加了多少?我需要知道我欠你多少。”

“不太多。”他说,“我会从你未来的工资中扣除。”

只用了一个星期,我就给了曼索耶二十五万土曼,明确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曼索耶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钱?我本来已经为你准备好十万土曼了。”

“非常感谢,不过我已经把钱筹够了。”

“他们在巴基斯坦还要住几个月。这笔钱你也能筹到吗?”

“现在还不行,不过我会想办法搞到的。”

“不必,”她说,“我已经把钱准备好了。”

“好吧,”我说,“不过我以后会还你的。”

“真的不需要。”曼索耶说,“这本来就是你们的钱,是你们孩子本应继承的那一份遗产。如果哈米德晚死一个星期,那半套房子和其他一切都应该是你们的。”

“如果哈米德没有死,”我说,“你们的爸爸也应该还活着。”

我们联系了那个蛇头。他是一个黑色皮肤、瘦得皮包骨的年轻人,穿着当地的传统衣服。能找到他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他的代号是马欣太太。只有在电话里说“要找马欣太太”,他才会说话。他说孩子们要去扎黑丹,那是伊朗东南部的一座城市。他们要在那里等着,一有机会就出发。他承诺说有几个朋友会帮他,让孩子们能够平安越过国界到达巴基斯坦,然后被送到伊斯兰堡的美国办公室。他说他会给孩子们披上羊皮,把他们混在羊群里偷渡出境。

我非常害怕,但我尽量不在西亚马克面前表现出来。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冒险者,这件事更让他感到兴奋,而不是畏惧。

我们从蛇头那里得到指令之后的第二天,孩子们就跟随曼索耶的丈夫巴赫曼去了扎黑丹。和西亚马克告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一条胳膊从身体上被砍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因分别的哀伤和对于他即将面临危险的恐惧而犹豫不决。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礼拜垫。我不停地祈祷、哭泣,将我的儿子交到了真主的手中。

在恐惧和焦虑之中度过了三天,我们终于得到消息,孩子们已经安全越过国境。十天以后,我和西亚马克通了话。他已经到达伊斯兰堡。他的声音是那样哀伤,那样遥远。

现在留给我的只剩下分别的痛苦。马苏德非常想念西亚马克,我每天晚上的哭泣让他更加困扰。曼索耶的情况比我还要严重。她以前从不曾和她的儿子有过一天的分离。我一直在告诉她、告诉我自己:“我们必须坚强!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拯救我们的孩子,为他们的未来着想。做母亲的必须承受住离开孩子的哀伤,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我们就不是一位好母亲。”

四个月以后,帕尔瓦娜从德国打来电话,然后将话筒递给西亚马克。我惊喜地尖叫着。他终于到了。帕尔瓦娜向我保证会照顾好他。西亚马克刚刚在难民营度过了几个月。其他人在难民营里只是无所事事地待着,他却利用这段时间自学了德语,很快就进入学校,又考进了大学,攻读机械工程学。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帕尔瓦娜安排西亚马克和她一家人一起度假,不断让我知道他的学业进展。我感到高兴又骄傲,感觉自己的人生责任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我勤奋地工作,不断偿还债务。马苏德细心地照顾着我和我们的生活。在上学念书的同时,他还承担了这个家庭缺失的父亲的角色,用他无尽的爱给我带来数不清的快乐和希望。还有希琳,她的好动爱玩、各种滑稽举动和甜美的声音给我们一家带来了轻松和喜悦。我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尽管只是暂时的。我们仍然被许多问题和忧虑包围着,伊朗和伊拉克的这场破坏性的战争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当我终于再一次学会欢笑的时候,有一天,扎尔加先生严肃地坐在我面前,两只眼睛盯着咖啡桌,向我求婚。我知道他的女儿和法国妻子在几年以前就已经离开了伊朗,但我还不知道他离婚了。他是一个睿智而又博学的人,在各方面都跟我很合适。和他一起生活能够解决我的许多情感问题和物质需要,而且我并不反感他。我一直都很喜欢和敬仰他,把他看作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位亲爱的朋友和同伴。我可以轻易地向他敞开心扉,也许他能够给我哈米德从不曾完全给予过我的爱和关怀。

哈米德死后,扎尔加先生是第三个向我求婚的人。对于前两个人,我都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但对于扎尔加先生,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做。无论是在理性还是感情上,嫁给他似乎都是正确的,但我注意到了马苏德是多么小心翼翼地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而且变得多么紧张不安。有一天,他忽然毫无缘由地说:“妈妈,我们不需要其他人,对吧?无论你需要什么,只要告诉我,我就会给你。让扎尔加先生别来得那么勤了,我已经受不了他了。”

于是我明白了,我不应该扰乱我们生活中刚刚获得的安宁,不应该把注意力从我的孩子们身上移开。我相信自己有责任全心全意地照顾好他们,应该为他们填补好父亲空缺的是我,而不是一个陌生人。扎尔加先生的出现也许对我是一件好事,但很明显,这会让我的孩子们,尤其是我的儿子们不舒服,也不快乐。

几天以后,我带着万分歉意拒绝了扎尔加先生,但我也请求他千万不要因此影响我们的友谊。

* * *

[1]伊斯兰律法的裁决。——译者注

[2]指专门组织非法偷渡,从中谋财的人。——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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