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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希琳去加拿大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感到焦虑和抑郁。我努力不黏着自己的孩子们。我不想成为一个爱管闲事、只能依靠孩子们过日子、让他们无时无刻不为我担心的老母亲。随着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我努力参与社交活动,扩大我的朋友圈,寻找新的方式填满我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但在这个年纪交新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我的家人也没有多少联系了。母亲年纪很大了,住在马哈茂德那里。她不想时常来我这里住几天,我也不会去马哈茂德家,所以我很少能看见她。帕尔文太太也上岁数了,不再像以往那样活力四射,爱做各种事情。但我知道,她依然是唯一一个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指望的人。法蒂在芙罗兹哈结婚并离开伊朗以后就变得哀伤阴郁,我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了。很明显,她觉得让她承受和孩子分离的痛苦是我们的错。我会定期和我曾经的女同事们聚会,偶尔还能见到扎尔加先生。他在几年前再婚了,现在看起来很幸福。

只有当帕尔瓦娜回德黑兰的时候,我的忧虑才会稍稍减轻。我们聊天、欢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那段快乐的日子。那一年她的母亲生病了,她在伊朗逗留了更长的时间。

“希琳离开以后,你一定要把这个公寓租出去,每年去你的孩子们那里分别住几个月。”她说道。

“绝对不行!我不要失去自己的独立和自尊,也不打算干涉孩子们的生活。几代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已经不再合适了。”

“干涉?他们应该喜欢这样,为此感到高兴!”帕尔瓦娜不赞同我的话,“他们应该想要回报你的辛苦付出。”

“别这样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她过去常说:‘养儿子就像是炸茄子,一开始会用掉很多油,但随后他们一定会吐出很多油。’我对我的孩子们可没有这样的期待。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自己,这是我的责任。他们不欠我什么。而且我的确想要保持独立。”

“保持独立做什么?”帕尔瓦娜继续争辩道,“一个人坐在家里,让他们默默地、毫无愧疚地忘记你?”

“胡说。”我说道,“这个世界上每一场革命都是因为人们想要独立,现在你却想让我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独立。”

“玛苏姆,时间过得这么快,孩子们一转眼就长大了!”帕尔瓦娜说,“那些日子是那样美好,我真希望它们能够回来。”

“不!”我提高了声音,“我不希望过去的任何一个小时再回来。感谢真主,那些日子终于过去了。希望剩下的日子也一样飞快地过去。”

炎热的夏季到了。我开始为准备希琳的嫁妆而忙碌。帕尔瓦娜和我经常会一同购物,或者找别的理由一起过上一天。在一个最炎热的下午,我刚刚躺下午休,却被一阵意料之外的门铃声吵了起来。门铃响个不停。我拿起对讲电话,问门外是谁。

“是我,赶快开门。”

“帕尔瓦娜?出什么事了?我们说好晚点再见面的。”

“是你把门打开,还是我把门撞开?”她高声喊道。

我急忙把门打开。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已经上了楼梯。她面色通红,额头和上嘴唇全是汗珠。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去,先进去!”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帕尔瓦娜扯下头巾,丢掉曼图,坐倒在沙发上。

“水,凉水!”她喘着粗气说。

我迅速给她端来一杯水。

“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冰果子露。”我说,“现在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要急死我了!”

“猜猜,猜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块石头一样掉在地上,我的胸膛一下子空了。我知道了。帕尔瓦娜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想起了三十三年前的时候。

“赛义德!”我哽咽着说。

“你这个疯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再一次变成了在父亲家楼上房间里悄声耳语的那两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我的心脏就像那时候一样拼命狂跳,她也是一样地兴奋和不安。

“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见他的?他怎么样?看上去如何?”

“等一下!让我慢慢说。我去药房给我妈妈拿药。那位药剂师认识我。他当时正在接待一位客人,他们站在柜台后面。那位客人背对着我,我一时还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因为他的头发和身材看上去很有魅力,我就想要看看他的脸长什么样子。药剂师的助手已经把药给了我,但我还是想看一眼那个人再走。我来到柜台前说:‘你好,医生,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想问一下,一天最多能吃几粒安眠药?’真主啊!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但这让那位客人转过身,惊讶地看向了我。哦,玛苏姆,那就是他!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简直紧张得要死!”

“他认出你了吗?”

“真主赐福他,是的!他是那么聪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而且我戴着头巾,披着曼图,还染了头发,但他还是认出了我!当然,他一开始犹豫了一下,不过我立刻就摘掉太阳镜,向他微笑,让他能看清我。”

“你们说话了吗?”

“当然!你以为我还会害怕你的兄弟们吗?”

“他看上去怎么样?老了很多吗?”

“他额角的头发完全变白了,其余地方也是一片花白。他戴着夹鼻眼镜。原来他不戴眼镜的,对不对?”

“对,他不戴。”

“当然,他的面容已经老了很多,但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帕尔瓦娜继续说道,“尤其是他的眼睛,还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说了什么?”

“就是平常的问候。他先是问起了我爸爸。我告诉他,我爸爸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向我表示了哀悼。然后我大着胆子问:‘那么,你这些年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说:‘我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我就问他:‘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伊朗了?’他说:‘我现在定居伊朗。我是几年前回来的,在这里工作。’我不知道该如何问起他的婚姻,他是不是有孩子。我只是说:‘那你的家人呢?’他显得有些惊讶。我又急忙补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和姐妹们。”他说:‘很不幸,我妈妈差不多二十年前就过世了。我的姐妹全都结了婚,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不过现在我一个人在伊朗,能多去探望她们了。’我支棱起了耳朵。这肯定是最好的机会了。我问他:‘一个人?’他说:‘是的,我的家人都留在了美国。我又能怎么办?孩子们全都是在那里长大的,早就习惯那里的生活了。我的妻子不想离开他们。’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部分信息,感觉再问下去可能就太失礼了。于是我说:‘很高兴遇到你。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很愿意再和你见面。’”

我沮丧地问道:“他没有问起我?”

“有的,等一下!就在他写下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忽然说道:‘你的朋友呢?你和她还有联系吗?’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我说:‘有的,有的。当然,她一定也很想见到你。今天下午我们可以通个电话,也许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你绝对不会相信,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怎样的光彩。他问这样是否合适。我觉得他还在害怕你的兄弟们!我说:‘这当然合适。’然后我迅速和他告了别,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你这里。全凭真主的意志,我在路上才没出车祸。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我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不断翻腾。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嗨……你在想什么?”帕尔瓦娜问,“如果他今天下午打电话过来,我该和他说什么?你想要我约他明天过来吗?”

“过来?来哪里?”

“或者去我家,或者来这里。这要看希琳是怎么安排的。”

“明天是星期几?”

“星期一。”

“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

“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我家见面。我妈妈总是在睡觉,对于任何事都不在意。”

“但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别那么胆小!”帕尔瓦娜责备我,“难道你不想见见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老朋友。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脑子全都是乱的,什么都想不清楚。”

“你还是这样!你的脑子什么时候清楚过?”

“我的脑子完全不转了。我的手和膝盖都在发抖。”

“好了!不要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说,“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吓坏的。”

“说什么傻话!变老的又不只是我们,他也老了。而且按照霍斯劳的说法,你就像是科曼的地毯,越老越有韵味。”

“别说了!我们俩自己知道,我们都多大年纪了。”

“是的,但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而我们不应该就这样自暴自弃。”

“难道你以为人们都是瞎子吗?我们到底变老了多少显而易见。我甚至都不愿意照镜子了。”

“别这么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们已经九十岁了,而实际上我们才刚刚四十八岁!”帕尔瓦娜说。

“不,亲爱的,不要骗你自己了。我们五十三岁了。”

“真主啊,太棒了!”帕尔瓦娜用嘲弄的口气说,“你的数学这么好,我很惊讶你怎么没有成为下一个爱因斯坦。”

就在这时,希琳走了进来。帕尔瓦娜和我就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立刻停止争吵,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希琳吻了一下帕尔瓦娜的面颊,没有多看我们一眼就回了她的房间。我们对视了一眼,一下子笑了起来。

“还记得以前阿里走进房间的时候,我们是怎样把那些纸藏起来的吗?”我问道。

帕尔瓦娜看了一眼手表,惊呼道,“哦,我的真主啊!看看时间。我和我妈妈说过,我只出去十五分钟。她一定担心坏了。”她披上曼图,又说道,“今天我不会再来了。如果他打来电话,我就请他明天六点钟去我家。那里更安全。不过你应该早一些来……好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回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镜子中自己的脸,想要找到一些十六岁时的痕迹。我仔细地看着眼睛周围的皱纹——它们在我微笑的时候变得更深了。我的鼻翼两侧有两条非常明显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嘴唇。我面颊上那两个美丽的圆形酒窝——帕尔文太太说它们在我笑起来的时候差不多有一寸深——现在变成了两个长长的凹槽,与我嘴角两边的法令纹平行。我曾经光滑闪亮的皮肤现在变得苍白松弛,在我的面颊上还有一些浅色的斑点。我的眼皮不再紧致,黑眼圈也格外明显。我茂盛的红褐色头发曾经一直垂到腰际,现在却在变短、变细、变得干枯难看。尽管我在定期染发,但白色的发根还是清楚地显露出来。就连我眼睛里的神情也变了。不,我已经不再是赛义德爱上的那个美丽女孩。我感到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在镜子里寻找自己,直到希琳的声音把我叫醒。

“出什么事了,妈妈?你已经照了一个小时的镜子了!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喜欢镜子呢。”

“喜欢?不!我想要把所有镜子都打碎。”

“为什么?俗话说,‘要打碎的是自己,打碎镜子没有用’。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我自己,看见了自己的衰老。”

“但你从没有在乎过自己变老啊。”她说,“你和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你从来不忌讳谈论自己的年纪。”

“是的,但有时候,有些东西,也许只是一张照片,就会带你回到过去。你看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那么不一样了,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就好像从悬崖上摔下去一样。”

“但你一直都说,每一种年龄都有它的美。”

“是的,但青春的美丽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朋友们都说:‘你妈妈真是一位高贵的女士,亲切又文雅。’”

“亲爱的希琳,我的祖母也是一个亲切的人。她从不会说一个女孩生得丑,只会说她非常可爱。现在你的朋友们也只是不想说‘你妈妈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所以他们就说我亲切文雅。”

“妈妈,你说得不对。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那个最美丽的人。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人们就只想看着你。我很忌妒。直到几年以前,人们还是看你比看我更多。我一直都很伤心自己的眼睛没有你那样的色彩,我的皮肤也没有你那样洁白光滑。”

“胡说!你比我以前漂亮多了。我的肤色一直都很苍白,人们都以为我生病了。而你有着闪闪发亮的眼睛,美丽的小麦色皮肤,你的酒窝更漂亮。”

“那么,是什么让你想到了年轻的时候?”她问我。

“是年纪。人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过去就会变成另一种颜色,就算是那些糟糕的日子也会变得美好起来。我们还年轻的时候都在想象未来,想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再过五年又会在哪里,希望时间赶快过去。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们就不会再去关心未来会怎样,我们实际上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于是就转过头,开始重温过去了。”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帕尔瓦娜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安排好了第二天六点钟的见面。整个晚上,我都处在热切的兴奋之中。我不断告诉自己,赛义德和我最好还是不要见面,我们应该只记得彼此青春时的美好样子。我记得在那些年里,每一次当我穿上漂亮的裙子,欣赏镜子中的自己时,都会希望自己能够在某次聚会、某场婚礼,或者就在大街上与他不期而遇。我一直都希望如果我们能够再次见面,那一定是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帕尔瓦娜就打来了电话。“你心情如何?我昨晚根本就没合上眼。”

“哦,我们都是一个样。”我笑着说。

然后她迅速开始给我各种指示。

“首先,把你的头发染一下。”

“我最近刚刚染过。”

“没关系,再染一下,发根总是很难着色的。然后洗个热水澡。再盛一大盆冷水,放进去足够多的冰,把你的脸泡进去。”

“我会溺水的。”

“不会的,傻瓜!把你的脸多泡几次,然后用我从德国给你买的黄瓜面膜,就是装在绿色袋子里的那个,把它敷在脸上,躺下来休息二十分钟。然后把它洗掉,再用那个黄色的乳霜,多用一些。你五点钟就过来,我给你化妆。”

“化妆?我又不是新娘!”

“谁知道呢,也许会是的。”她说。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这个年纪还要当新娘?”

“又说年纪了!我向真主发誓,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可就要揍你了。”

“我该穿什么?”我又问。

“我们一起在德国时买的那件灰裙子。”

“不行,那是晚礼服。不合适。”

“你说得对。穿那身米黄色的套装吧。不!还是穿那件玫瑰色的衬衫,配那条浅色的蕾丝领子。”

“谢谢。”我说,“我自己会把衣服选好的。”

尽管我从来都没有耐心精致地打扮自己,我还是听从了帕尔瓦娜的所有指示。希琳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正躺在床上,脸上敷着绿色的黄瓜面膜。

“出什么事了?”希琳惊讶地问。“你今天真的很不一样。”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帕尔瓦娜一定要我用这个面膜,我觉得我应该试一试。”

她耸耸肩,走了出去。

三点半的时候,我开始做准备。我小心地吹干头发,打好发卷。我一件接一件地仔细试穿衣服,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心想,我比以前至少重了十公斤……这是多么奇怪啊,我曾经瘦得那样皮包骨,面颊却像苹果一样,而现在,我的身子胖了,脸却没有原来那样丰满了。

我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不好看。很快我的床上就堆满了衬衫、短裙和长裙。希琳靠在门框上问我:“你要去哪里?”

“去帕尔瓦娜家。”

“这么精心打扮就是为了去见帕尔瓦娜阿姨?”

“她邀请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去她家。我不想看上去又老又丑。”

“啊哈!”希琳喊道,“也就是说,你们青春时代的竞争还在继续。”

“不,不是竞争。不过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我们看到彼此的时候,有可能像是在三十多年以后重新去看镜子中的自己。我希望我们仍然能看到自己多年以前的样子,否则我们就要完全变成陌生人了。”

“他们有多少人?”

“谁?”

“帕尔瓦娜阿姨的客人们!”

我脸一红。我一直都不擅长说谎。我嗫嚅着说:“她找到了一位老朋友,那位老朋友会带她能找到的朋友一起过来。所以我不知道过来的会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

“你从没有提起过你的老朋友们。她的名字是什么?”希琳问。

“当然,我有朋友和同学,只是我和他们的关系不像和帕尔瓦娜那样好。”

“真有趣。”希琳喃喃地说,“我可没办法想象和朋友们在三十年以后见面是什么样子。想想看!我们那时候可能连路都走不稳了。”

我没有理她。我在努力思考一个理由,以免她如果说想要和我一起去,我会无话可说。不过希琳还和往常一样,更喜欢和她的同龄人打交道,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愿意去看一眼那些“路都走不稳”的老家伙。最后,我穿上了一件巧克力色亚麻长裙,裙子里有束腹带,脚上是一双褐色的高跟凉鞋。

过了五点半,我才到帕尔瓦娜家。她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说:“不算坏。我再给你修饰一下。”

“听着,我不希望看上去化妆的痕迹太重。我就是我。毕竟,我有我的人生……无论那是怎样的人生。”

“你一直都是这么美。”帕尔瓦娜说,“我只会给你加一点巧克力色的眼影,还有一点眼线,再涂一点睫毛膏。你还应该涂点口红。然后就不需要其他打扮了。真主保佑你。你的皮肤仍然像镜子一样光滑。”

“是的,一面碎掉的镜子。”

“但那些裂纹根本看不见。而且他的眼神已经很不好了。我们可以坐在暗一点的地方,那样他会更看不清的。”

“别这么说!”我责备她,“听起来你就像是要推销某种劣质商品!我们会坐在花园里。”

到了六点整,门铃声把我们两个都惊得跳了起来。

“我以我妈妈的生命发誓,他一定是在门外站了十分钟,等到六点整才按了门铃。”帕尔瓦娜说,“他比我们还紧张。”

帕尔瓦娜按下对讲电话上的按钮,打开大门,然后朝花园走去。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向我。我还站在原地。她向我招招手,要我跟上去,但我就是挪不动步子。我透过窗户,看到帕尔瓦娜领着赛义德来到花园中的桌椅旁。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看上去比原来胖了一点,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几分钟之后,帕尔瓦娜回到屋里,生气地说:“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别告诉我,你想要像准新娘那样托着茶盘出去!”

“别催我!”我恳求道,“我的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的腿完全动不了。我没办法跟着你出去。”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现在你打算闪亮登场了吗?”

“不行……再等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这太失礼了,快一点。不要像个十四岁的女孩一样。”

“等等……让我冷静一下。”

“呃!那我应该怎么和他说?你等的女士昏倒了!?这太没礼貌了,他正一个人坐着呢。”

“告诉她,我在陪你妈妈,我马上就过去。哦,我的真主啊!我还没有向你妈妈问好呢!”说完我就冲向了帕尔瓦娜母亲的卧室……

我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年纪竟然还会感到慌乱。我一直都将自己看作一个理智沉着的人,一个早已经历过人生起起伏伏的人。这么多年中,曾经有许多男人对我表现过有兴趣,但我在青春期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紧张和手足无措过。

“我亲爱的玛苏姆,谁来了?”艾哈迈迪夫人问道。

“帕尔瓦娜的一位朋友。”

“你认识她吗?”

“是的,是的,我们在德国见过面。”

就在这时,我听到帕尔瓦娜喊道:“玛苏姆,亲爱的,快过来吧。赛义德汗在等着你呢。”

我照了照镜子,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当我走出艾哈迈迪夫人的卧室时,她还在说话。我知道我不应给自己留有思考的时间。我快步走进花园,拼命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说道:“你好!”

赛义德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几秒钟以后,他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你好!”

我们交换了几句常规性的问候,很快就不那么紧张了。帕尔瓦娜回房间里去端茶水,赛义德和我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面容变老了,但他那双迷人的褐色眼睛仍然和我记忆中的毫无差别——那份感觉几十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看上去,他变得更从容自若,更有魅力了。我希望他对我也会有同样的印象。帕尔瓦娜这时回来了,我们继续客套地闲聊。渐渐地,我们的重聚有了越来越多的热情。我和帕尔瓦娜询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都在做些什么。

“大家都要说一说,我才……”他说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帕尔瓦娜回答,“我的生活一直都很普通。中学毕业以后我就结婚生子,搬去了德国。我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现在还是定居在德国,不过我也经常会住在这边,因为我妈妈生病了。如果她的健康有所改善,我就会带她去德国和我一起生活。就是这样。你看,我的生活里没什么有趣和兴奋的事情可言。”然后她指了指我说道:“她可不一样。”

赛义德转向我说:“那么你也应该和我说说你的生活。”

我带着恳求的神情看向帕尔瓦娜。

“为了真主的爱,先别着急!”帕尔瓦娜对我说完又转向赛义德,向他解释说:“她的人生故事能写一本书。如果她现在讲起来,可能到了半夜也说不完。另外她的故事我全都知道,要我将它们再听一遍就太无聊了。所以你应该先说说你的。”

“我从大学毕业的时间比预想中要晚一点。”赛义德说,“我被免除了兵役义务,因为我爸爸过世了,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所以成了一家之主。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乌鲁米耶,在我叔伯们的帮助下,开了一家药房。我们的家境渐渐变好了,我爸爸留下的房产也有增值。我帮我的姐妹们结了婚,然后卖掉药房,和妈妈一起搬回了德黑兰。那时我的几位老同学打算开一家药品进口公司,我就加入他们,成了合伙人。我们的生意发展得不错,并开始制造化妆品和保健品。”

“我妈妈一直坚持要我娶妻。我终于屈服,娶了纳齐。她是我的一位合伙人的妹妹,当时刚刚念完中学。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是一对双胞胎,两个捣蛋鬼。把他们养大已经非常难了,所以我决定不再要其他孩子。革命以后,一切都变得一团乱,公司的未来很不明朗。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的前途变得更加暗淡不明。纳齐全家人都要离开这个国家。她也一心想要让我们出国。当时边境关闭了,但她还是坚持要我们偷渡出境。我一直不同意,直到两年后情况有所改善。然后我妈妈得了重病。我觉得她是因为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伊朗,过度伤心而损害了健康,更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当时非常沮丧,卖掉了我们的一切。我唯一明智的地方就是保留了我在公司的股份。我们先去了奥地利。纳齐的另一位兄弟住在那里。我们留在那里,直到办齐了去美国的文件。”

“从零开始非常困难。但不管怎样,我们在美国定居了下来。孩子们都很高兴,他们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全变成了美国人。纳齐想要提升她的英语,就禁止我们在家里用波斯语。这让那两个男孩子几乎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母语。我夜以继日地工作,让全家人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有了一切,却没有快乐。我想念我的姐妹们、朋友们,想念德黑兰和乌鲁米耶。纳齐的身边有家人和朋友,我的孩子们也在学校和邻居中交了朋友。他们生活在一个我从来都无法融入,更一无所知的世界里。我感到孤独,和所有人都很疏远。”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听说这里的情况在改善,有许多人都回来了,于是我也回了国。公司还在运营,市场也不算很糟。我恢复了工作,感觉好多了,精神也振作起来。很快我就买了一幢公寓,想把纳齐接回来,但她不愿意回来。她有非常好的理由——孩子们……是的,她说得对。他们已经完全融入了美国文化,强行让他们离开已经不可能了。最终,我决定既然我能在伊朗挣更多的钱,那么就留在这里,继续工作。而纳齐会留在美国,直到孩子们长大。这就是我们过去六七年的生活。现在孩子们长大了,移居到了其他州,而纳齐仍然没有回国的打算。每年我会去看望他们一次,在美国住几个月……其他时间就只有孤独和工作。我知道这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不过我还没有采取行动改变它。”

帕尔瓦娜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同时带着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恶作剧般的笑容看向赛义德。我太清楚她的这种表情了。但我只是为他感到伤心。我一直都希望至少他能够有幸福的生活。但看样子,他比我更孤独。

“好了,现在该你了。”赛义德看着我说。

我讲述了我和哈米德草率的婚姻,他的善良和政治行动,他在牢狱中度过的岁月和他最后被处死。我还说了我的工作、上大学以及我因为孩子们而承受的一切艰辛。然后我又讲了最近这些年的生活,关于我各自成家的孩子们,还有我自己几乎完全平静下来的人生。我们三个就像多年之后重新聚首的亲密朋友一样倾心交谈,完全忘记已经过去了多久。

电话铃声把我们吓了一跳。帕尔瓦娜去接电话。几秒钟后,她喊道:“是希琳。她说已经十点了。”

“妈妈,你在哪里?”希琳气恼地问。“看样子你这段时间过得很愉快,但我可是担心极了。”

“如果能有一次换成你来担心我,那也不错。”我说道,“我们谈得很入神,把时间忘了。”

即将分别的时候,赛义德说:“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

“不用,她自己有车。”帕尔瓦娜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莽撞,“你们不能背着我说悄悄话。”

赛义德笑出了声。我瞪了帕尔瓦娜一眼。

“怎么了?为什么你又要瞪我?”帕尔瓦娜说,“好吧,我想知道你们两个都会说什么……看到了吗,赛义德汗?她一点也没有变。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总是说:‘不要这么说,这太无礼了;不要那样说,那不合规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副样子。”

“够了,帕尔瓦娜!”我责备道,“别再说这种胡话了。”

“好啦,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我向真主发誓,如果我发现你们两个背着我见面,我一定会惩罚你们。我必须也和你们在一起。”

赛义德还在笑。我咬着嘴唇说:“当然,你会和我们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计划好下一次聚会?别和我说你们不想再见面了。”

为了结束这场讨论,我说:“下次请来我家吧。”

“哇,这太好了。”帕尔瓦娜说,“什么时候?”

“星期三上午。希琳会在十点钟去大学,要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你们来吃午饭吧。”

帕尔瓦娜拍着双手欢快地说:“太棒了!我会请法尔扎内来陪妈妈。周三如何,赛义德汗?”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他说道。

“一点也不麻烦。”我说,“我会很高兴的。”

他迅速记下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我们就怀着两天后将会再见的念头告别了。

我刚回到家,还没把衣服换下来,电话铃声就响了。帕尔瓦娜带着喜悦的笑声说:“恭喜!那家伙没有老婆!”

“他当然有。那么长的故事难道你都没听见?”

“那是一个关于分手的故事,可不是婚姻的故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那个可怜人……你可真坏。如真主所愿,他的妻子会回来的,他们的生活会重新走上正轨。”

“行行好吧!”帕尔瓦娜说,“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

“亲爱的,他们是正式的丈夫和妻子。”我争辩说,“他们没有依照法律分手,他也从没有提起过要离婚。你怎么能这样就轻易判断别人的关系呢?”

“那就让我们看看,分手的定义是什么。”帕尔瓦娜顽固地说,“只有在一张纸上签字才算是分手吗?不,亲爱的。无论是从感情、喜好、生活方式、时间还是地点来看,他们都已经分开七年了。动动你的脑子,你真的认为在那个开放的社会里,那位女士会独守空闺,为一个她甚至不屑于坐飞机来看一看的男人而哭泣吗?你以为这七年里,这位绅士会像耶稣基督一样纯洁,只是在心中回忆他的爱人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不正式离婚?”我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那个女人太聪明了,不会这么做的。她有一头骡子为她工作,把挣到的大笔金钱都寄给她。而且他还是一头没有任何麻烦的骡子:不需要为他准备午饭和晚饭,不需要为他洗净和熨烫衣服。如果主动放弃这只下金蛋的鹅,她一定是个白痴。对这位绅士而言,他既不想娶别人,在海外也没有资产。要和那个女人离婚,他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一半财产。至今为止,他显然还没有看到这样做的必要。”

“我的真主啊,你竟然在想这些事!”

“我见过上千件类似的事情。”帕尔瓦娜说,“赛义德和他的妻子也许和那些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再也不会是彼此真正的丈夫和妻子了。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

我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为星期三做准备。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

失去这股活力了。我清扫了公寓,洗干净各种东西,烹饪美食,打扮好自己。那真是美好的一天。我们三个又在一起了。我们的聚会还在继续,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内容。

我感觉自己又年轻了。我开始关心自己的容貌,仔细化妆,购买新衣服。有时候,我甚至会偷偷打开希琳的衣柜,借她的衣服穿。整个世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我充满热情地工作和做每一件事。我不再感到孤独、衰老、无用和被人遗忘。甚至我看上去也变得年轻了。我眼睛周围的细纹不再那样明显,嘴唇周围的皱纹也变浅了许多。我的皮肤看上去更细腻,更有光彩了。我的心中充满了愉悦的期待。电话铃声有了新的含义。我在接电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话也变得含混不清,断断续续。我躲避着希琳质询的眼神。我知道她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但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和我谈论这件事。

我们重聚的一个星期以后,希琳对我说:“妈妈,自从找到那些老朋友之后,你看上去精神多了。”

又有一次,她开玩笑地说:“妈妈,我发誓,你的行为有点可疑哦。”

“你说‘可疑’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

“一些你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你开始享受人生了,还经常出门,高兴得常常会唱歌。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就是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你好像恋爱了一样,像个小女孩。”

帕尔瓦娜和我觉得应该把赛义德介绍给希琳。在我这个年纪,再这样偷偷摸摸显然不合适,而且这样我就不必再害怕希琳看见我和赛义德在一起。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理由让他来拜访。经过数次讨论之后,我们决定把他的身份定为帕尔瓦娜的一位亲友,刚刚从海外返回伊朗。我们偶尔的聚会都是为了工作。巧合的是,赛义德曾经将一些英文文章翻译成波斯文,于是他请我为他编辑好这些文章。

希琳见过了赛义德几次。我很好奇她对赛义德有什么样的看法,不过我不想引起她的怀疑。终于,希琳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

“帕尔瓦娜阿姨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告诉过你,他是帕尔瓦娜的亲友。”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很英俊。”

“年纪大了?”

“是的,他很有教养,又很和蔼。”希琳继续说道,“不过他和帕尔瓦娜阿姨并不般配。”

“你真是太无礼了!帕尔瓦娜阿姨的所有朋友和亲戚都是很体面的人。”

“那她为什么像现在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嗯,她有一点疯疯癫癫的。”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责备她,“你不应该这样谈论你的阿姨。她幽默风趣,让大家都感觉年轻了,这有什么错吗?”

“有!她在这里的时候,就会变得过分活泼和得意,你们两个总是在说悄悄话。”

“你在忌妒她?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个朋友?”

“我从没有这样说过!我很高兴看到你充满活力,神采飞扬。只是她似乎忘记自己多大岁数了。”

一整个夏天,我们至少每隔一天都会见一面。到了九月初,赛义德邀请我们去他在德黑兰北边达马万德峰附近购买的一座花园别墅做客。那真是美丽而值得纪念的一天。达马万德峰高耸入云,从白雪皑皑的山顶吹来的微风略带着一点寒意。空气中洋溢着清新的芬芳,白杨树细枝上的小叶片就像是被放大的装饰亮片,在灿烂的阳光下不断变幻着色彩。当风力变强的时候,闪烁的树叶发出的声音就像有千千万万的小精灵在鼓掌。这就是自然的生机和美丽。沿着细小的溪流,一丛丛牵牛花散发出甜美的香气。树枝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实——苹果、梨子、黄李子和毛桃都在太阳下闪着光。在我的人生中,只有几个时刻是我希望时间能够停止的,这一天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光是这样惬意和快乐,一切谨慎和生疏都消失不见,我们随心所欲地交谈着。帕尔瓦娜就像我的另一半,会说出各种我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情。她特有的活泼和直率不断让我们放声大笑。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笑声,仿佛这笑声直接从我身体的最深处升起来,在我的嘴唇上绽放,让我感到既陌生又快乐。我问自己:这样笑的人真的是我吗?

到了将近傍晚的时候,经过一段令人精神振奋的长途散步,我们坐在别墅的高露台上,观赏壮丽的日落,喝茶,吃点心。这时帕尔瓦娜开了口。

“赛义德,我必须问你一句,这么多年来,玛苏姆和我一直都想要知道,你为什么在那一晚之后就消失了。为什么你不回来?不让你妈妈来请求她把手伸给你?你们本来都可以不必受这么多苦的。”

我愣住了。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避免谈论那个晚上。这会让我感到难堪,肯定也会让赛义德不舒服。我惊讶地看着她,叫了一声:“帕尔瓦娜!”

“怎么了?我觉得我们已经足够亲密,可以无话不谈了,尤其是改变你们人生的这件大事。赛义德,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回答。”

“不,我需要解释。”赛义德说,“实际上,我一直想要谈谈那个晚上和那时发生的一切,但我不想让玛苏姆感到不安。”

“玛苏姆,这会让你感到不安吗?”帕尔瓦娜问我。

“说实话,我不介意知道……”我说道。

“那天晚上,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药房工作。艾哈迈德突然闯进来,对我破口大骂。他那时喝得烂醉。阿塔伊医生想要让他冷静下来,艾哈迈德却攻击了他。我跑过去将医生拉开。艾哈迈德又扑向我,开始打我。邻居们都跑了过来。我惊呆了,一动也不能动。当时的我是那样害羞,在公共场合抽烟都觉得不自在,而艾哈迈德却叫嚷着我引诱了他的妹妹。然后他突然抽出一把匕首。人们跑过来将我从他面前拽开。艾哈迈德在离开以前威胁说,如果再看见我,就会杀了我。阿塔伊医生说我最好先休几天假,让事态平息下来。而且我当时的情况也不太好。我几乎动弹不得,有一只眼睛肿得完全看不见了。不过我的伤不算严重,只是我的胳膊需要缝几针。”

“几天以后,阿塔伊医生来看我。他说艾哈迈德每天都会醉醺醺地去药房闹事。他还放话说:‘就算人们不让我在这里杀了那条脏狗,至少没有人能阻止我在家里杀人。我会杀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女孩,让那个杂种难过一辈子。’这时候,塔巴塔巴伊医生又告诉阿塔伊医生,他已经给你家打过电话,听说你遭到了残忍的殴打,情况很糟。阿塔伊医生说:‘为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先出去躲几个月吧。我会亲自和她爸爸谈谈,然后你就能带着你妈妈回来,请求牵住她的手了。’”

“我曾经在深夜里不止一次来到你家附近,希望至少能透过窗户看见你。然后,我退了学,回到乌鲁米耶的家里,等待医生的消息。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结婚,你可以和我妈妈住在一起,直到我拿到学位。我等了很久,但医生一直都没有消息。于是,我回到德黑兰,去见了他。他对我说,我必须继续学业,我的人生刚刚开始,很快我就会忘记这些事。一开始我以为你死了。但他告诉我,你的家人迅速把你嫁了人。我彻底崩溃了。我用了六个月时间才恢复过来,继续我的生活。”

九月中间,天气转凉,秋天来了。帕尔瓦娜已经准备好要回德国了。她的母亲身体好了一些,医生说她可以进行长途旅行。我们三个坐在帕尔瓦娜家的花园里。我已经裹上了一条薄披肩。

“帕尔瓦娜,这一次你的离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我伤心。”我说道,“我会感到非常孤独。”

“愿真主能听到你的真心话!”帕尔瓦娜说,“你们两个肯定正在心里祈祷能够摆脱我呢!不管怎样,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无论说了什么,你都要写信让我知道。最好能用录音带把你们说的话都录下来。”

这一次赛义德没有笑。他摇摇头说:“不必担心,我也必须走了。”

帕尔瓦娜和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我惊讶地问:“要去哪里?”

“我必须去美国一趟。我每年夏初都会过去,与纳齐和儿子们一起过上三个月。今年我已经把起程的日期推迟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想去……”

我坐回到椅子里。我们三个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帕尔瓦娜又去倒茶了。赛义德利用这个机会伸手按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对我说:“我离开之前必须和你谈一谈。明天午饭的时候,我们在上个星期聚会的餐馆见个面吧。我会在一点钟到那里。你一定要来。”

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多年以前我们对彼此的爱,此刻在我们的心中苏醒了。走进那家餐馆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紧张和期待。他正坐在餐厅深处的一张小桌旁,望着窗外。经过平常的寒暄之后,我们点了菜,然后又双双陷入一言不发的沉思。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吃完一顿饭。

终于,他点燃一支烟,说道:“玛苏姆,现在你一定知道,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爱。命运在我们的路上放置了许多障碍,我们都受了很多苦。但也许命运终于想要补偿我们,让我们看到它的另外一面。我要去美国,彻底解决和纳齐的问题。两年以前我就对她说过,或者她回伊朗,和我住在一起,或者我们就只能离婚了。但我们对此都没有再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现在她已经开了一家餐馆,而且看上去经营得还不错。她说我们还是住在美国会更好。不管怎样,我们最终还是要做出决定。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确定也不安定的生活。如果我能够对你有信心,知道你会嫁给我,事态对我而言就会变得明朗,我可以安心做出决定,坚定地按我的决定去做……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你会嫁给我吗?”

这正在我的预料之中。从我再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心一沉,说不出话来。其实在我的心里,我并不知道该给他怎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经过了三十多年,你还是无法为你自己做出决定吗?”

“赛义德,我的孩子们……我该如何对我的孩子们说?”

“孩子?什么孩子?他们全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不再需要你了。”

“但他们对我的事都很敏感,我担心这会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的妈妈在这个年纪……”

“为了真主的爱,让我们在一生中能有一次只考虑我们自己吧。”他说,“经过这么多事情,我们终于能够共度余生了,不是吗?”

“我必须和他们谈谈。”

“好吧,和他们谈谈,但请尽快让我知道结果。下周六,我就必须走了,我已经没办法再拖延。我还要在德国停留一下,进行一次商业会晤。”

我直接去了帕尔瓦娜家,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跳起来尖叫道:“你们两个叛徒!你们终于这么干了,终于趁我不在场的时候把你们必须说的话说了。我等了三十多年,就是想要看看他向你表白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反应,你却背叛了我!”

“但是帕尔瓦娜……”

“没关系,我可以原谅你。但为了真主的爱,你们赶快结婚吧,在我离开之前办婚礼。我一定要在场。这一直都是我最大的梦想之一。”

“求你了,帕尔瓦娜,别这样!”我喊道,“结婚?在我这个年纪?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

“他们能说什么?你把你的青春都给了他们,你为他们做了一切。现在你必须为自己想一想了。你有权找一个人和你白头偕老。我认为他们只会为你感到高兴。”

“你不明白。”我说,“我担心他们会在他们的配偶面前感到难堪。我必须顾及他们的尊严和名声。”

“够了!”帕尔瓦娜喊道,“你那套尊严和名声的说辞真是够了。这种话让我感到恶心!一开始,你要担心你父亲的尊严,然后又是你兄弟们的尊严,还有你丈夫的,现在又是你的孩子们的……我发誓,如果你再这样说,我就从这扇窗户跳出去。”

“哈?哪扇窗户?你的房子只有一层。”

“你是希望我去跳埃菲尔铁塔吗?就因为作为美德化身的你永远都在担心别人的名誉?而且这根本就不会有损任何人的名誉。许多人都会不只结一次婚。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你至少能平静幸福地度过余生吧。毕竟你也是人,有权经营自己的生活。”

我用了一整个晚上思考自己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孩子们。我试着去想象他们每一个人会如何反应,在最好和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会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站在父母面前,跺着脚说:“是的,我想要他,我想要嫁给他。”不止一次,我决定彻底放弃这个念头,向赛义德闭上眼睛,就像以前那样继续我的生活。但他善良温和的面容、我对孤独的恐惧,还有一直在我们心中跳动的旧日爱情阻止了我。离他而去实在是太困难了。我整夜辗转反侧,却没有想出到底如何抉择。

帕尔瓦娜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你和他们说了吗?”

“没有!你以为我会在半夜里告诉他们?而且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好了!他们又不是什么外人。你和你的孩子们总是无话不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这样简单的事情。”

“简单?这怎么会简单?”

“先和希琳说。她是女人,会更理解你。儿子们在遇到和自己妈妈有关的事情时总是会热血上头,但女儿不会。”

“我不能!这太难了。”

“你想要我来告诉她吗?”

“你?不!我必须鼓起勇气亲口告诉她,否则我就只能彻底放弃这件事。”

“放弃什么?你疯了吗?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等到了你的真爱,现在你却想要放弃他?因为什么?这根本没有道理!说实话,为什么我不过去呢?我们可以一起和她谈。这样会更容易。两个对一个,我们可以更好地对付她。如果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揍她一顿。我中午就过去。”

午餐后,希琳穿好衣服,对我说:“我要去见一下我的朋友沙赫纳兹,很快就回来。”

“但亲爱的希琳,我正是来看你的。”帕尔瓦娜说,“你要去哪里?”

“很抱歉,阿姨,我一定要去。事关我们夏季学期的一项任务。只要我按时修满学分,下个学期就可以毕业了……你们俩先睡个午觉,等你们醒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帕尔瓦娜阿姨来看你,你却跑掉了,这很失礼,”我说,“她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阿姨又不是外人。”希琳说,“如果不是真的有必要,我是不会去的。先小睡一下,煮一壶茶。我回来的时候会买阿姨喜欢吃的蛋糕,我们可以坐在阳台上吃茶点。”

帕尔瓦娜和我躺到了床上。

“你的故事真像电影一样。”帕尔瓦娜说。

“是的,一部印度电影。”

“印度电影怎么了?印度人也是人,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

“是的,奇怪的生活,非常不像真实的生活。”

“难道其他国家的电影不也一样奇怪,不像真实的生活吗?那个大个子美国人叫什么来着?……阿诺德。他一只手就能摧毁一整支军队。还有练空手道的家伙,一脚就能踢倒六百人,会从飞机上跳到火车上,然后再跳到汽车上、飞进一艘船里,一路上还打败了三百个人,身上却连一道伤痕都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真主——或者是命运,或者随便你想叫它什么,它已经给了你一个美妙的机会。如果你不好好把握,那可就太不领情了。”

希琳带着蛋糕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坐在阳台上。

“哦,天气又热起来了,”希琳喘着气说,“先让我换一下衣服。”

我急切地看向帕尔瓦娜,但她只是示意我保持平静,坐直身子。几分钟以后,希琳也和我们坐到一起。我为她倒了茶。她和我们聊了起来。帕尔瓦娜等到机会合适的时候,就开口说道:“亲爱的,你想不想参加婚礼?”

“太妙了!”希琳喊道,“我爱死婚礼了。但必须是那种有许多音乐和舞蹈的婚礼,而不是马哈茂德舅舅家和阿里舅舅家的那种婚礼。但谁要结婚?新娘和新郎漂亮吗?我可不喜欢不好看的新娘和新郎。他们酷吗?”

“亲爱的,好好说话。”我说,“‘酷’是什么意思?”

“‘酷’意味着时尚和时髦。这是个很棒的词,你不喜欢它只是因为年轻人都在用它。”她又转向帕尔瓦娜,“感谢真主,妈妈不是我们的波斯文学教授,否则我们就只能用那些浮夸的词句说话了。”

“看看她是多么牙尖嘴利!”我对帕尔瓦娜说,“你说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你。”

“哦,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吵吵闹闹的。”帕尔瓦娜说,“我待得太久了,现在要走了。”

“但是阿姨,我刚刚回来!”

“这是你的错。”帕尔瓦娜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出去。”

“但你还没有说是谁的婚礼。”

“你希望是谁的婚礼?”

希琳靠在椅子里,品着茶说道:“我不知道。”

“那么,如果是你妈妈的婚礼呢?”

希琳把嘴里的茶都吐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帕尔瓦娜和我对视了一眼,也努力微笑了一下。但希琳一直笑个不停,就好像她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你怎么了?”帕尔瓦娜责备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阿姨,这真的很可笑。想象一下,妈妈穿上结婚礼服,戴上面纱,和一个拄着拐杖、弯腰驼背的老头子举行婚礼仪式!我猜应该是由我来捧起新娘的婚纱!想象一下新郎颤颤巍巍地把结婚戒指戴在新娘满是皱纹的手指上。好好想一想!这不是很滑稽吗?”

我感到羞耻和愤怒,只能低下头,揉搓双手。

“够了!”帕尔瓦娜怒喝一声。“听你这么说,就好像你妈妈足有一百岁了。你们年轻人怎么变得这么无礼?这么不懂得考虑他人的感受?不用担心,新郎丝毫没有颤颤巍巍。实际上,他要比你的法拉马兹英俊多了。”

希琳目瞪口呆地看向我,对我说道:“好吧,别这么说我!这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桥段。那么,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妈妈决定结婚,可是有很棒的男人供她挑选呢。”

“为了真主的爱啊,阿姨,别说这种话。我妈妈都有两个儿媳、两个孙辈了,很快她还要送走她最心爱的、唯一的女儿。”然后她又转向我说,“我要告诉你,妈妈,法拉马兹说我的加拿大居住权差不多已经拿到了。他也许会在一月份假期的时候回伊朗来,这样我们就能举行婚礼,然后一起离开。”

这是我女儿的婚礼,我应该表现出一些兴致,但我只能摇摇头说:“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说这件事。”

“怎么了,妈妈?你这么不安,就是因为我说你老了吗?我很抱歉。这全都是阿姨的错,是她刚刚说的话把我逗笑了。”

“为什么我的话会让你发笑?”帕尔瓦娜提高了声音,“在西方,人们八十岁的时候还会结婚,也没有人会笑话他们。实际上,他们的孩子和孙辈都会为他们感到高兴,为他们庆祝。你妈妈还很年轻呢。”

“阿姨,你在那边已经住了太长时间,完全变成西方人了。这里可不一样。首先我就会感到难堪。而且我妈妈什么都不缺,不想结婚。”

“你确定吗?”

“当然!她有一个可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去旅行和度假。马苏德费了很大力气为她争取到了退休金。她的两个儿子都会以各种方式供养她。而且在我结婚以后,她还要去加拿大帮我照顾孩子。”

“这算是什么尊严!”帕尔瓦娜气愤地说。

我没办法再听她们的争吵了。我站起身,收拾好碗碟,回到房间里。这时我看见帕尔瓦娜在飞快地说话,希琳对她怒目而视。然后帕尔瓦娜拿起她的手提包走了进来,她披上了曼图,戴上了头巾,同时悄声说道:“我告诉她,我们的生活不仅仅需要物质,还需要情感上的关怀。我也告诉了她,那位来这里拜访过我们几次的绅士就是向你求婚的人。”

希琳还坐在椅子里,手肘撑着桌面,将头埋在手心里。帕尔瓦娜离开以后,我回到阳台上。她眼中含泪地看着我,说:“妈妈,告诉我,帕尔瓦娜阿姨在说谎,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赛义德求我嫁给他?这是真的。不过我还没有回答他。”

希琳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哦,看帕尔瓦娜阿姨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定了。但你不会答应他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答应他。”

“妈妈,想一想我们!你知道法拉马兹对你有多尊敬。他一直都说你是一位道德高尚、正派无私的女士,说你是那种任何人拥有都应该感恩戴德的母亲。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妈妈想要一个丈夫?如果你这样做,就会破坏你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和这些年我们对你的敬意。”

“我可不会因为你们质疑我的人格就认为自己犯了什么罪。”我坚定地说。

希琳站起身,将椅子推开,跑进了屋里。几分钟以后,敲击电话按键的声音表明她正在联系其他人。她在给马苏德打电话。我对自己说,风暴要开始了。

一个小时以后,马苏德心烦意乱地进了门。我坐在阳台上,假装正在看报纸。希琳飞快地和他说了一堆话,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又过了一会儿,马苏德来到我身边。他的眉头紧锁。

“哦,你好!”我说道,“真高兴你能来看我。”

“抱歉,妈妈,我一直在忙工作的事,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怎么了,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让自己陷在那些没用的管理工作中?难道你不应该开始创建自己的公司,为你的艺术和建筑事业而奋斗吗?你的本性完全不适合这种工作。你看上去老多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你的笑声了。”

“我已经在这份工作里牵扯太深了。而且阿特菲的爸爸说,为国家出力是信仰赋予我们的责任。”

“为谁出力?”我问他,“为人民吗?你认为如果你做自己擅长的事情,社会难道就不会受益了吗?实际上,你在管理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他们不应该给你这个职位,你也不应该接受它。”

“先不要说这件事了。”马苏德不耐烦地说,“我从希琳那里听到的到底是什么胡话?”

“希琳说过很多胡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就在这时,希琳也端着茶盘来到阳台上,坐到了马苏德旁边,就好像她想要清晰地划分出两个阵营一样。“妈妈!”她用抱怨的口气说道,“马苏德说的是有人向你求婚的事。”

他们同时压抑住笑声,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气坏了,但我在努力控制脾气,保持自信。

“你们父亲死后,曾经有一些男人向我求婚。”

“那些人我都知道。”马苏德说,“他们之中有一些顽固得令人难以置信。你是一位完美的女性。难道你以为我不曾注意过他们渴望的眼神和对你的追求?遇到那种事,所有孩子都会像我一样,半夜做噩梦,梦见你嫁给了一个陌生人。你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杀掉扎尔加先生。只有对你的信任才能让我保持镇静。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心愿而丢弃我们。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最有牺牲精神的母亲,你绝对不会为其他任何东西而放弃我们,无论有怎样的其他选项,你也只会选择我们。我不明白,现在又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为何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让你把我们都忘掉了。”

“我从不曾、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我说,“你是一个成年人了,不要像个有恋母情结的孩子一样。你们小的时候需要我,所以我有责任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你们。我不知道应该奉献到什么程度,但我知道,像你和西亚马克这样的男孩子绝不会轻易接受一位继父,哪怕他能够成为你们优秀的导师,能帮助我渡过人生中的许多难关。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你们的舒适和快乐。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你们全都长大了。我已经竭尽全力完成了我的使命。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难道你不觉得,我终于有权利考虑自己的生活,为我自己的未来做决定,让我能够活得快乐一些了吗?实际上,这也会让你们更轻松。你们不必再应对一个衰老、孤独的母亲。她肯定会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难以伺候,给你们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

“不,妈妈,请不要这样说。”马苏德说,“你是我们的骄傲和荣耀。在这个世界上,你仍然是我最珍贵的人。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是你的奴仆,无论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去做。我发誓,如果我连续几天都没有来看你,那只可能是因为我实在是太忙了,但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这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我说道,“你是一个已婚男人,一个父亲,你有无数的问题和责任要应对,可为什么你要把全部心思放在你妈妈这里?你们三个全都应该只考虑你们自己的人生。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成为你们的责任和负担。我想要你们看到我并不孤独,看到我很快乐,让你们不必为我而担心。”

“不需要这样。”马苏德争辩说,“我们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们会对你充满爱与尊敬,愿意为你做各种事。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要尽力报答你。”

“亲爱的,我不想这样!你们什么都不欠我的。我只是想要和一个能够给我平静安宁的人度过余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妈妈,我为你感到惊讶。为什么你不能理解,这会让我们陷入多么可怕的困境?”

“可怕的困境?我做了什么不道德或者亵渎真主的事情吗?”

“妈妈,这有悖于传统。这一点已经很糟了。关于这件事的谣言会像一颗炸弹一样炸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为此背负怎样的丑闻和耻辱?我的朋友、同事和下属都会说些什么?更糟糕的是,我还能在阿特菲的家人面前抬起头来吗?”然后他又迅速对他的妹妹说:“希琳,你绝对不能在阿特菲面前提起这件事。”

“如果她发现了呢?”我问道。

“如果她发现了?她会失去对你的全部敬意。我在她心中塑造的你的光辉形象会彻底破碎。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爸妈。单位里所有人都会知道。”

“那又怎样?”

“你知道他们在我背后会怎么说吗?”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主管先生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了个新继父。昨天晚上,他把他妈妈的手放在了一个老浑蛋的手里。’我该如何在这样的羞耻中活下去?”

我的喉咙里哽了一个硬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受不了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回报我所谓纯粹美好的母爱。我的头感到一阵阵钝痛。我走进屋里,吃下两粒止痛药,坐在阴影里的沙发中,把头靠在沙发背上。

希琳和马苏德又在阳台上交谈了一段时间。马苏德想要离开,他们就走进了房间。希琳看着马苏德的背影说:“这全都是帕尔瓦娜阿姨的错。她完全不懂规矩,可怜的妈妈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是她把妈妈说动了心。”

“我向来就不喜欢帕尔瓦娜阿姨。”马苏德说,“我一直都觉得她很粗俗。她从来都不知道遵循礼仪。那天晚上在我们家,她还想要和马哈索迪先生握手!那位可怜的先生被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帕尔瓦娜阿姨是妈妈,她一定已经再婚一百次了。”

我站起身,打开一盏小灯,对他们说:“这和帕尔瓦娜无关。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

“是的,妈妈,你有这个权利,”马苏德说,“但你想要为此而牺牲掉你孩子们的荣誉和名声吗?”

“我的头很痛,想要躺一会儿。”我说,“我想你在这里已经耽搁太久了,最好还是回去照顾你的妻子和孩子吧。”

尽管吃了安眠药,我还是一整晚都没能合眼。各种相互矛盾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来回冲撞。一方面,我知道自己会对孩子们造成伤害,这让我深感愧疚。马苏德疲惫为难的面孔和希琳的泪水一直盘桓在我的心中。但另一方面,对于自由的幻想不断向我招手。哦,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在这一生中抛掉一切责任的锁链,自由地飞向广阔的世界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心中的渴望、对赛义德的爱意,还有再一次失去他的恐惧,这些都令我心碎。

天亮了,我却没有力气起床。电话铃响了几次。希琳接起电话,对方却又把电话挂了。我知道那是赛义德。他在为我担心,但他不想和希琳说话。电话铃再一次响起。这次希琳冷冷地问了一声好,然后粗鲁地喊道:“妈妈,是帕尔瓦娜太太,来接电话。”

我接过听筒。

“我现在是帕尔瓦娜太太了!”帕尔瓦娜说道,“希琳差一点就要骂我了!”

“抱歉,别往心里去。”

“哦,我可不在乎。”帕尔瓦娜说,“但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

“很糟。头一直痛。”

“马苏德也知道了?他的反应像希琳一样糟糕吗?”

“更糟。”

“这些孩子真自私!他们唯一不在乎的就是你的幸福。他们就是不明白……这都是你的错,一直牺牲自己,顺从他们,才让他们变得这样骄纵放肆,甚至不想一想你也有自己的权利。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说,“暂时先让我整理一下思绪。”

“可怜的赛义德都快担心死了。他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得到你的消息了。每一次他打电话都是希琳接的。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可以和希琳说话,还是应该暂时保持距离。”

“告诉他,不要打电话来。之后我会给他打电话。”

“你想要我们三个今天下午一起出去走走吗?”帕尔瓦娜问。

“不,我没心情。”

“我在这里只能再待几天了,赛义德也很快就要走了。”

“我不能出去,我真的感觉很不好。”我说,“我几乎要站不住了。代我向他问好。再过一阵我会给你打电话。”

希琳靠在门边上,听着我们的交谈,看上去很是恼火。我挂上电话,对她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

“那你为什么像地狱的看门人一样站在这里?”

“难道帕尔瓦娜太太不应该赶快离开吗?她在这边的事情不是都做完了吗?”

“注意你的用词!”我呵斥道,“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怎么能这样说你的阿姨?”

“什么阿姨?我只有一个阿姨,法蒂阿姨。”

“够了!如果你再这样说帕尔瓦娜,你就要遭报应了!明白吗?”

“我错了!”希琳语带嘲讽地说,“我可不知道帕尔瓦娜太太在你眼里有这么崇高的地位。”

“是的,她有。现在你出去,我要睡觉。”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西亚马克打来了电话。这很奇怪,因为他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希琳和马苏德一定是急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甚至等不到他下班回家。在冰冷地问好以后,他说道:“他们俩告诉我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我问他。

“你想要找个老公。”

听到我的儿子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实在是太伤心了,但我还是坚定地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有过我父亲那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再提起其他男人的名字?你这是对他的不忠。我与马苏德和希琳不同,我不会失去什么名誉,我也不觉得你这个年纪的人想要结婚有什么奇怪的。但我不能忍受对我烈士父亲的记忆被玷污。他的追随者们全都在期待着我们好好保护关于他的记忆,而你却想要让别的家伙取代他的位置?”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西亚马克?什么追随者?你说得就好像你爸爸是一位先知!一百万个伊朗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听说过他。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盲目自大?我知道你周围的人在鼓励你,而你却那么单纯、容易被骗,乐于做一个英雄的儿子。但是,我亲爱的儿子,睁开你的眼睛吧。人们喜欢创造英雄。他们会肆意夸大一个人,这样他们就能躲在那个人的身后,让那个人替他们说话。有危险的时候,他就会成为那些人的盾牌,替他们承受惩罚,让他们有时间逃走。而你爸爸正是这样的人。他们将他推到第一线,向他欢呼。但是当他被抓进监狱的时候,他们都逃走了。当他被杀害的时候,他们甚至拒绝承认和他有关系。那以后,他们只会批评他,编造他的种种错误。你爸爸成为英雄,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有谁曾经敲响我们的家门,问问英雄的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之中最胆大无畏的人如果在街上遇到我们,也只是会偷偷摸摸地向我们问一声好。”

“不,我的儿子,你不需要一位英雄。我能够理解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对英雄有多么着迷。但现在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不需要做一位英雄,也不需要追随一位英雄。你应该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身子,依靠你自己的智力和知识选择你想要支持的领导者,一旦你觉得他们的方向是错误的,就立刻收回你的选票。你不应该追随任何人和任何意识形态,尤其是如果他们要求你盲目接受他们的一切。你不需要神话。让你的孩子们看到你是一个心智坚定的人,能够保护他们,而不是一个还需要被别人保护的人。”

“哼!妈妈,你从来都不明白父亲有多么伟大,他的斗争有多么重要。”

每次他想要将哈米德描绘成一个巨人的时候,他口中的“爸爸”就会变成“父亲”。仿佛“爸爸”这个词对于那位巨人来说实在是太渺小了。

“你从来都不明白我因为他受过多少苦。”我说,“儿子,睁开你的眼睛,现实一些。你爸爸是一个好人,但至少对于他的家人,他是无能和失职的。没有任何人是完美的。”

“妈妈,我打电话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辩这些事。现在的问题是你和你要做的事。我真的无法容忍任何人代替我爸爸的位置。就是这样。”他挂上了电话。

和西亚马克争吵毫无意义。他的关注点不是我,而是他的父亲。而我必须为他的偶像牺牲。

那天傍晚,马苏德和阿特菲带着他们可爱的儿子来到我家。那个孩子总是能让我想到小时候的马苏德。我从阿特菲怀中抱过我的孙子,对她说:“我亲爱的阿特菲,欢迎你们。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个小宝贝了。”

“全都是马苏德的错。”她说道,“他只顾着工作。今天,他取消了一场会议,提前回了家。他说他想要来看望您,因为您身体不太好。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您了,而且我在家里也很无聊,所以就逼着他也带我来。”

“你做得对。我很想念你和这个孩子。”

“听说您身体不好,我很着急。”阿特菲说,“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其实没什么。”我说,“我只是头痛得厉害。这孩子把情况说得太夸张了。我不想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马苏德说:“请别这样说,妈妈,这一点也不麻烦。这是我们的责任。你一定要原谅我,最近我实在是太忙了,才忽略了你,没能好好照顾你。”

“我不是需要你照顾的孩子。”我冷淡地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也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不希望你丢下工作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履行你的责任。这只会让我更不舒服。”

阿特菲流露出探询的神情。她抱过开始哭闹的儿子,给他换尿布。我起身去了厨房——我永远的避难所。我洗起了水果,让希琳有时间将最新的消息告诉马苏德,这样他们才能计划下一步行动。阿特菲很快就回到起居室,显然是努力想要搞清楚这对兄妹在神秘兮兮地谈些什么。终于,她似乎听明白了,就高声问道:“谁?谁要结婚了?”

马苏德慌张地说:“没有人!”

希琳急忙救场说:“只是我妈妈的一位老朋友。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去世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女婿、儿媳和孙辈,却昏了头,想要结婚。”

“什么?”阿特菲喊道,“我真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女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在她这个年纪,心里应该只想着做好事,认真祈祷,遵循戒律。她应该心向真主,好好想想自己的来世。竟然有这种人,心里装满了那些荒唐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站在一旁,端着水果碗,听着阿特菲夸夸其谈。马苏德看着希琳,躲避我的目光。我把水果碗放到桌上,说道:“为什么你不告诉那个女人,只要买一块墓地,躺进去就好了?”

“这算是什么话,妈妈?”马苏德责备道,“精神生活获得的回报要远远超过物质生活。一个人到了特定的年纪,就应该努力体验这种生活了。”

正因为我的孩子对于我的年纪和我这个年纪女人的态度,我才意识到,为什么女人从来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年龄,总是将其当作机密一样隐瞒起来。

第二天,我正准备去帕尔瓦娜家,希琳穿得整整齐齐,走进我的房间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不需要。”

“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

“不想!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我去哪里都会被人看着。我痛恨被看管。你们最好不要再这样做,否则我就住到山里和沙漠里,让你们永远都找不到我。”

帕尔瓦娜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孩子竟然这么快就想把我们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她说道,“西亚马克让我感到惊讶。为什么他也不能理解?你这是什么命运啊!”

“我妈妈过去常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预定好的,他们的人生道路早已经铺就了,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改变。’我经常问自己:我这一生会是什么样子?我能不能有自己独立的命运?还是我永远都只能是他人命运的一部分,从属于我生命中的那些男人,被别人当作祭品献到他们信仰和目标的祭坛上?我的父亲和兄弟为了他们的名声而牺牲了我,我的丈夫为了他的思想追求和事业目标牺牲了我,现在我又要为我儿子的英雄理想和爱国情怀付出代价了。”

“那么,我是谁?是一个反叛者的妻子,还是一个为了自由而战的英雄的妻子?是一个异见者的母亲,还是一个热爱自由的战士的母亲?他们有多少次把我捧到了最高的位置上,又把我头向下摔在地上?这两者都不应该由我来承受。他们抬举我不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和美德,他们把我重重摔下去也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错误。”

“这就好像我从不曾存在过,从没有过任何权利。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什么时候为自己工作过?什么时候有过选择和决定的权利?他们什么时候问过我:‘你想要什么?’”

“你真的是失去了你的勇气和信心。”帕尔瓦娜说,“你从来都没有这样抱怨过。这不像是你。你必须反抗他们,过你自己的生活。”

“你知道,我不想和他们对抗。这并非我不能,我能,但这会让一切再没有喜悦可言。我会感到挫败,会觉得过去这三十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尽管我受了这么多苦,甚至都没能改变我自己家中的一些事。我期待我的孩子们至少能有一点同情心和理解力,可即便是他们,也不愿将我看作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对他们的价值只是一个能够为他们服务的妈妈。还记得那句老话吗?‘眼睛看着别人,心却只想自己。’我的幸福和我的愿望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现在,我对这场婚姻已经丧失了兴趣和热情。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他们的态度让我和赛义德的关系变得黯然无光。那些我以为和我最亲密的人,那些我以为爱我的人,那些我亲手抚养长大的人,都这样谈论我和赛义德,想象一下其他人会怎样说,想象一下他们会把我们拽进怎样的泥潭。”

“让他们下地狱吧!”帕尔瓦娜说,“他们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你不应该去听那些话。你要坚强,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绝望。要解决这些问题,你就应该去见赛义德。起来,给那个可怜人打个电话。他已经快要担心疯了。”

那天下午,赛义德来到帕尔瓦娜家。帕尔瓦娜不再对我们的谈话感兴趣,去忙她自己的事了。

“赛义德,我非常抱歉。”我说道,“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我注定永远都无法得到幸福和平静的生活。”

赛义德看上去似乎要崩溃了。

“我的整个青春都因为这场命中注定的爱情被毁了。”他说,“就算是在生活最顺利的时候,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只有哀伤和孤独。我不是说从没有注意过其他女人,不是说我从没有爱过纳齐,但你才是我的一生所爱。当我再次找到你的时候,我觉得真主终于给了我祝福,在我的后半生,他想要让我体会到生命的喜悦。对我而言,最快乐和最平静的时光就是我们过去两个月一同度过的这些日子。现在让我放弃你实在是太难了。现在我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我求你重新考虑一下。你不再是一个孩子,不再是需要得到父亲许可的十六岁女孩,你能够为自己做出决定。不要让我再一次绝望。”

我的眼睛里溢出泪水。

“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

“你同意他们的话吗?”

“不同意。他们的逻辑对我毫无意义,全都只是因为他们的自私自利。但以他们的心态,他们会把一切都归罪于我,并深感苦恼、困惑和沮丧。我从来都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心碎。现在我怎么可能做出让他们感到羞耻、丢脸和伤心的事?他们的配偶、同事和朋友会用轻蔑嘲讽的目光看他们,这都是因为我,我会感到很愧疚。”

“也许一段时间之内,他们会有这样的心情,但他们很快就会忘掉。”

“如果他们忘不掉呢?如果这件事会一辈子压在他们心头呢?如果这会毁掉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呢?”

“一切最终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赛义德争辩说。

“如果回不去了呢?”

“但我们能做什么?也许这就是我们要为自己的幸福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应该让我的孩子们来付出这份代价吗?不,我不能。”

“你这一就依从自己的内心一次,让自己获得自由吧。”他恳求道。

“不行,我亲爱的赛义德……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觉得你在拿你的孩子们当作借口。”

“我不知道,也许吧。也许我已经没有了勇气。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太伤人了。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残酷的反应。现在我已经太累、太沮丧了,无法为我的人生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我觉得自己都有一百岁了。我不想只是为了泄愤或者为了证明我的力量而做任何事。我很抱歉,但以现在的情况,我不能给你想要的回答。”

“但是,玛苏姆,这样我们就要再次失去彼此了。”

“我知道,我觉得我好像在自杀一样,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你知道最让人崩溃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事实是,我生命中的这两次死亡,都是我爱的人带给我的。”

帕尔瓦娜走了。

我又和赛义德见了几次面。我让他承诺会与他的妻子和解,留在美国。毕竟,拥有一个家庭,哪怕不够温暖和亲密,也要比孤身一人更好……

在和他道别之后,我走路回了家。一阵寒冷的秋风迎面吹来。我实在是累了。孤独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我的脚步越来越蹒跚。我用黑色羊毛衫把身子裹紧,抬起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哦,一个多么严酷的冬天正等在前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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