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霞把寄托着一缕残魂的魂香埋在向阳处, 有些意慵心懒,没再去往新寨村,转头往寺庙走。
齐梦吉睡了一早上才爬起来, 又继续在僧院中兴致勃勃地烧老树根烤红薯、煮泡面吃,见燕赤霞回返,立即热情地把他拉来投喂。
哭笑不得地被塞了满肚子新奇食物, 燕赤霞的心情也恢复了少许,主动邀约道:“齐兄, 若今日无事,不若与我同路?”
燕师妹和她那个王师姐一早上就看不见人影了,独独齐梦吉被丢在寺庙内, 燕赤霞几次受他好意,也觉将人抛下有些不近人情。
齐梦吉自无不可, 熄了残火就跟着燕赤霞出了寺庙。
带上齐梦吉这个活宝,燕赤霞这一路就热闹了……从出了寺庙门那一刻起齐梦吉的嘴皮子就没歇过,闹得燕赤霞再次哭笑不得。
“对了, 燕大侠,我听燕小红说你是来两浙找一个大妖怪的?有没有找到啊?那些大妖怪是不是也会像西游故事里说的一样搞个大山寨当妖怪王?”齐梦吉吵了半天, 好歹记得自己是在做任务,把话头绕到了燕赤霞此行目的上。
这话刚问出,齐梦吉就发现燕赤霞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说错话了?那你就把我刚才的话当成屁放了, 可别搁心里去。”齐梦吉紧张地道。
气队友齐梦吉无所畏惧, 反正是自己人, 气到外人就不好了, 齐梦吉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与齐兄无关, 齐兄弟莫要介意。”燕赤霞叹了口气, 举目望向远处村落, 道,“我下山前,知如今天下远胜于前,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国无倾覆之险,民无战乱之优。下山以来,一路所见确实也是太平盛世,只是……唉,罢了,是燕某乱发呓语,齐兄莫要见笑。”
齐梦吉眨巴着大眼,费力地理解了下燕赤霞这番话,不太确定地道:“嗯……燕大侠,你是不是对现在这个世道挺失望的?”
“那倒也不曾。”燕赤霞道。
“嗨,别急着否认嘛燕兄,我又不会笑你愤世嫉俗。”齐梦吉一伸胳臂就把燕赤霞肩膀给揽住了,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强行跟人家勾肩搭背,“这世道嘛,其实就那样,肯定有漂亮的地方和不堪入目的地方。大面儿上好看,大部分人能保证温饱,那就是太平盛世,这么说肯定是没错的。”
燕赤霞本来被齐梦吉这过度自来熟的搞法弄得浑身不自在,一听这话当场被镇住,惊愕地望向对方。
限于信息交换渠道上的匮乏和物理上的空间距离隔绝,这个时代的人是很少能放眼观天下的。
“偏安一隅”这个成语能嘲讽的,其实都已经是一方才俊;身处隆中而纵观天下者,唯千古智慧化身诸葛孔明一人耳。
齐梦吉这话虽普普通通,用词也简单通俗,可正因为这种概括性极强的通俗用语,更能震撼住燕赤霞这种游历天下、不缺学识与见识的时代智者。
齐梦吉自己倒是没什么自觉,又嬉皮笑脸地道:“至于说不好的地方嘛,老话说了,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咱管管咱能铲掉的土地就是为太平出了力,别的事儿就别多想了,世间人管世间事,哪有一拨人拼死拼活,另一拨人躺平了等天降盛世的道理?”
燕赤霞:“……”
他又觉得齐梦吉这话有几分合理,又觉得这货讲的都是歪理,脸色就十分纠结。
“说起来,燕大侠你真还没找着那个大妖怪?那你现在呆金华府这是干嘛呢?”齐梦吉压根没去深想他给别人制造了多大的哲理困惑,仍然执着地追问他唯一关心的大妖。
燕赤霞被他短短几句话搞得心累不已,都懒得回避什么了,疲惫地道:“数日前我途径此地,发觉此地业力极深。”
“哦哦,所以你才蹲这抓妖怪杀呀——”齐梦吉揽着燕赤霞继续往前走,走出去好几步,他才猛然停下。
这货不自觉紧紧抓住了人家的肩膀,震惊地怒吼出声:“你说啥?!业力??”
时间,倒退回一个半时辰(三个小时)前。
坐在城北老字号茶楼的欧阳晨、燕红两个正计算着小二离开的时间。
离约定好的行动时间还差十来分钟,本说好会扣押或是放回小二的王璐,竟亲自领着那小二回到茶楼来。
名字唤做荣福的小二似乎已被王璐下重手收拾过,面色苍白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进了自己东家的地盘也不敢乱走乱动。
王璐冲呆滞的欧阳晨、燕红挤了挤眼睛,面色如常地走到柜台前,对台内的胖掌柜道:“掌柜的,你家这个小二我用着合意,冒昧打个商量,租用他跑腿几天如何?”
不等掌柜的变色,王璐便拍了个银锭出来,客气地道:“这几两银子就当是荣福(小二)的误工费了,还请掌柜的海量,几日后容他回来茶楼上工。”
掌柜的本是要回绝的,见了银子才眉开眼笑,连连道:“荣福这小子能得小娘子青眼,是他的福气,小娘子切莫客气。”
茶楼伙计的月钱也不过几百钱,误个几天工白捡几两银子,任谁也不会犯傻拒绝。
王璐笑着谢过掌柜,大大方方走到同伴桌前坐下,颐指气使地指派荣福给自己倒茶。
欧阳晨、燕红两个,皆呆呆地看着她。
“发什么呆,吃喝完了陪我逛铺子去。今儿有荣福帮我跑腿,用不着你两个推三阻四的家伙了。”王璐摆出娇蛮大小姐的模样,声音大得大半个大堂里的茶客都能听见。
原本悄悄偷看王璐美O色的茶客纷纷把头扭开,生怕惹着了这个不知道是那户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千金,给自己找麻烦。
王璐当着茶楼掌柜的面儿把小二荣福使唤得团团转,这才趾高气扬地结账,领着三个“跟班”走人。
“荣福这小子,都不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苦了。”掌柜的目送自家小二一步三回头地被贵客带走,幸灾乐祸地对另一个跑堂小二道。
那跑堂小二也觉得好笑,用力点头。
回到客栈,欧阳晨关上门、坐到两个同伴旁边,又忍不住看了眼瑟瑟发抖地站在旁边的小二荣福,匪夷所思地道:“王璐,你怎么会想到用银子把他租过来的?”
王璐此时脸上早没了之前在别人面前装出来的骄纵,冷笑道:“因为茶楼东家和药材行商搭伙干的买卖,不仅见得光,还问心无愧。”
欧阳晨&燕红:“??”
王璐打个响指,身上被贴了两面阵旗的小二荣福无声无息晕了过去。
把原住民弄晕,王璐这才能畅所欲言,冷声道:“我全问出来了,老字号茶楼是金华府一名举人的产业,由挂靠这个举人的管事挂名东家,出面打理。这管事也是温岭人,与药材行商是同乡,他两个靠着举人的招牌跟扬州府一个官宦人家的庶出子弟搭上线,三人做起了扬州瘦O马行当。”
燕红听不懂什么叫扬州瘦O马,一脸茫然;能听懂的欧阳晨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王璐知道燕红听不懂,为她解释道:“茶楼这个管事东家在金华府周边搜罗貌美年幼的女子,由药材行商送到扬州,再由那个官宦人家的庶出子弟安排人调O教,教出来了,上等的就作为“美妾”,拿去疏通官场人脉。下等的就送去秦楼楚馆做伎,迎来送往。”
燕红当场拍桌而起:“这还叫能见光?!”
“因为这些女子来源清楚,并非掠(拐、抢)卖。”王璐面无表情道,“大明律禁止掠卖编户齐民为奴为婢,非掠卖则民不告官不纠。”
燕红:“……(゜ロ゜) ”
“好像是……这么回事。”欧阳晨一言难尽地道,“我没记错的话,合买的、投靠的奴仆,在明朝好像很常见。”
“正是。茶馆东家搜罗来的女子都有父母亲属摁过手印的身契,是‘合法’的营生。”王璐道,“荣福发誓说,那些女子说不准时运到了哪一日就要飞上枝头,上下人等并不敢欺凌。偶有闹出人命,也是有个别想不开的女子自己上吊自戕,绝非他人胁迫。”
燕红木着脸不说话。
她想起了二妮的遭遇。
二妮就是被她亲爹卖掉的。
燕红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个让她背后发寒的可能性——如果买走二妮的关家马队没搅合到淫祀里去,只是“普普通通”地把二妮买走,送去与人为奴为婢……那她没准儿只能准备银钱赎身,没理由帮二妮报仇出气。
燕红本能地反对这种能把一个大活人买来卖去的“合法”规矩,她不能接受这种事。
王璐叹了口气:“昨天,我们被投放到茶楼的时段里,茶楼后院有个女子刚刚上吊自尽。”
欧阳晨&燕红:“?!”
“茶楼掌柜的发现那女子尸身已凉,就命人将这女子尸身丢去了北郊乱葬岗。”王璐神色复杂地道,“没错,就是寺庙北面那个乱葬岗。”
“咦……?”欧阳晨听出王璐有未尽之意。
接下来,王璐便沉重地道:“那个乱葬岗,常被本地人用来埋葬丢弃早夭儿童,未出嫁的女子,和……自戕自尽者。”
“冤魂怨鬼,其实是要分开来看的。因意外或病故、又或是其它原因枉死的亡魂,冤魂不散,形成恶鬼,厉鬼,乃至更凶的煞鬼,本质上说,属于前一类:冤魂。”
“后一者,才是自断生路、自尽自戕而成的怨鬼。”
“这两者有不同处?”欧阳晨紧张地道。
“如果数量不多,其实怨鬼与冤魂并列倒也不算出错。”王璐沉声道,“鬼物说白了就是一种纯灵体,一种能量体,都是可以被消灭的。”
“但如果数量多了,怨鬼就比冤魂更容易引发质变,且更难以消除。”
“大多数枉死鬼有‘冤有头、债有主’的执念,化解了执念,冤气也就化解了。而自尽求死的怨鬼却不同……它们的执念很可能并不仅仅是针对某一人或某一事。”
顿了下,王璐神色复杂地道:“怨,同业,业气,同业力。欧阳,你知道佛家对业力是怎么解释的吧?”
欧阳晨呆呆地道:“驱使,创造和毁灭一切有情生命及其世界之原动力……”
“不错。绝望至自绝生路的怨鬼,怨恨的是整个世界。”王璐抬起双手,比划出个圆形,往下一扣,“怨鬼多而质变,则成业力。而业力,足以影响一方天地!”
“金华府的业力集中于一处,只是导致北郊一地妖孽丛生,致使本该镇压一地的夜叉堕落,已经算是幸运了!”
欧阳晨和燕红两个,呆若木鸡。
“怎么会呢?金华府这么富庶,我看街上人人都有副好气色,比我老家黔州道日子好过多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不开要自尽,怎么会跑出那么多怨鬼来?”燕红颤声道。
“正是因为这个时空的两浙要远比黔州道富庶。”王璐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更加复杂地道,“社会变革、经济变革导致传统社会认知体系解体,都会导致地区性的自杀率提升。”
“朱元璋定都南京,开拓漕运,使两浙的粮食能运到外地,商业日渐繁盛,又有大量两浙人入朝为官,这是两浙江富庶的根本原因。”
王璐看向燕红,认真地为这个古代少女解释道:“富庶可以掩盖大量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只是被环境镇压下来,仍然会在繁荣表皮之下发酵,病变,比如贫富差距,比如种种不公。”
“又因为传统社会认知体系的瓦解,或者说,两浙人因为地方上的富裕而更能接触到更多新鲜事物、受到更多冲击,个体的承受力更会因为新旧认知的不可调和性而更加脆弱。”
“比如说,黔州道的农妇,一辈子都在吃苦受罪。但她们周围的所有妇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么她们就会接受环境施加给她们的认知,她们会强迫自己接受‘为人妇者本来就得吃一辈子的苦’这种痛苦现实。”
“而两浙的乡村农妇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她们被困在特定环境内吃苦受罪,可她们又能因为两浙的商业繁荣、手工业繁盛、信息流通加大,从而知道更加残酷的真相——也有人是可以不用吃苦受罪一辈子的,也有一些城市里的妇人和乡下的农妇,能靠从事手工业赚到银钱,比她们更有尊严地生活。你说,这些两浙的农妇,会怎么想?”
燕红游魂一般地“啊”了一声,跌坐回凳子上。
她听懂王璐的意思了。
如果她还是以前那个被家人忽视、每日麻木地等着娘亲给她找门好亲事的无知农女,而这个时候的她,知道村里有谁获得了芯片系统这样的天降机缘,不用数着日子等着被嫁去不认识的人家,不用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而这样的好事又绝无可能落到她头上……她可能也会忽然感觉活不下去。
“居然会这样……”燕红茫然地喃喃自语,“一个地方富庶了,居然还会让那么多人活不下去,这、这——”
另两人没有发现燕红的异样,王璐自顾自地摇头继续道:“究其原因,还是两浙一地的富庶繁荣,慧及的群体不大。能入朝为官的自然是鸡犬升天,但其他人沾不了光。农业发达养肥的是地主,手工业是商人赚走了大头,小手工业者其实也只是糊口罢了。”
“这个时代的官僚豪商,办个学堂、给穷人施舍点粥米、给自己老家修条路方便通行就已经是天下传颂的大善人,就算是在民间养望了。”欧阳晨大约也是听王璐的分析听得很不高兴,难得地露出了骨子里的刺,冷笑着道,“指望这种封建士大夫为民服务,那不就离谱!我昨天搭讪的那几波书生,能有一个当官了不贪算我眼瞎。”
燕红听两位同伴这番抱怨,心里的慌乱忽然就减轻了很多。
外位面的试炼者们,似乎已经知道怎么让一个地方富庶,又不会让那么多人过不下去,这让燕红找到了主心骨。
她认真地把两人的抱怨记下来,准备等自己想明白了再跟他们请教——她自己还一知半解,贸然开口就算别人指点了她也听不懂,白白浪费人家心意。
王璐倒是全然不知她这些分析给古代人同伴带来多大震撼,把情况跟两人交代清楚了,便道:“业力既成,唯一办法只有尽可能亡羊补牢。我的想法是,我们几个终究没有本地身份,不如结束自行调查,与燕赤霞合作,联合本地官府淡化业力,如何?”
“嗯?官府帮得上忙?”欧阳晨意外地道。
“在业力方面,还真只能想办法让官府出力。”王璐一扬眉,“都花了这么多功夫调查到现在,你不会还甘心去找到堕落夜叉杀掉就算数吧?”
欧阳晨:“呃……”
王璐摊手道:“燕赤霞在那间寺庙留宿,应该是一早就发现北郊业力问题。他不找官府可能是有他的顾虑,又或是他认为官府不会愿意合作……但我们没这个顾虑,不是吗?任务做完了我们就会滚蛋,燕红也会回黔州道,为什么不呢?”
欧阳晨没说话,扭头看燕红。
这种会得罪本地官府的事儿,欧阳晨还是要听原住民队友的意见的。
已经强迫官府(顾县丞)跟自己合作过的燕红在这方面压根没有太多顾虑,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