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黔地, 天气已日益寒凉。
燕赤霞来到李家村数日便通读了《手册》,节选出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医术知识来,并抄写成册。
“燕师兄真是帮了大忙了。”燕红拿到燕赤霞亲手编写的手抄本, 便欢喜地进了趟交流空间,找陈艺郎帮她从后世科技侧位面刊印成册。
做过B级任务便余出来半年空档期, 闲得抠脚的陈艺郎并不拒绝帮忙做些小事,听闻燕氏兄妹想在聊斋位面大明朝举大事, 还颇为扼腕不能来凑凑热闹。
“这哪是什么好凑的热闹啊。”燕红有些哭笑不得,从交流空间回来便直对燕赤霞吐槽,“陈哥真是自己活在好时代还不自知。”
“也不是这般说, 哪个时代都有哪个时代的难处。”这段时日里思考了很多的燕赤霞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你我去过的《怪物王国》, 不就有千般富庶, 万般发达, 可那里面的人,也自有人家的难处。”
燕红想起自己去过的荒诞侧,点头道:“也是,正如古人所说,人间道总是不平的,但也总有人想要它平, 万世万代一直一直也会有人想要它平, 这世道总能一代好过一代。”
燕赤霞不由一笑,这就是他和小师妹的区别了, 他总是落目于那些让人徒叹奈何之处,而燕红眼里总是有希望。
兄妹两个才刚说了几句话, 便先后被人叫走。
女子学院又来了学子, 燕红得去照看着, 燕赤霞却是被燕老大给请去了。
原来,是李家村燕氏一族的几个老辈人听闻燕老大家来了个秦地本家后人,有心打听本家那边的情况,托了燕老大来请。
燕赤霞听燕老大道明来意,不由得紧张起来……
论辈分——他其实跟黔地这一支燕氏的老祖宗只差一辈来着!
硬着头皮来到燕太叔公家,坐下来跟一屋子的黔地燕氏男丁聊了会儿,燕赤霞的脸色便渐渐有些古怪。
燕赤霞默默将视线投向燕老大,眼睁睁看着原本对黔地燕氏一族认祖还宗一事颇为热情的燕老大,面色越来越难看。
此刻,坐在屋内首座上的燕太叔公嘴上正在说的,并不是拿来做由头的认祖还宗,而是……重订黔地燕氏一族族谱,重修宗祠一事。
下方一众燕氏男丁纷纷附和燕太叔公,眼角余光却是一直在燕老大身上打转。
见到这情形,燕赤霞哪还不明白?
黔地这一支燕氏,原本各家日子都过得艰难,没谁顾得上宗族宗祠这些旧礼——全是一帮子破落户,也确实没那余力去瞎折腾什么。
但燕老大家的日子眼见起来了,却不说先尽顾着同姓人,反倒是大张旗鼓搞什么女学、真金白银全砸在一些不知从哪来的外姓孤女身上,燕氏这些族人,哪个还能忍得着?
“……本家族侄坐在这儿,咱们也莫要丢了咱们黔地这一支的脸面。”燕太叔公做了一番铺垫,扭脸望向燕老大,“林祥(燕老大的大名),你们家是咱们黔地这一支最出息的,这宗祠修在哪处合适,你也说说看法。”
“太叔公要我来说,那我就说了。”憋了半天火气的燕老大强忍怒气道,“要我说,没得费这些虚头巴脑功夫,小辈们逢年过节都是来太叔公家拜老祖,都习惯了,用不着转去别处,宗祠不修也罢。这些年族谱上该增减的名字也都增减了,用不着重订。”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燕太叔公是万万没想到老三家(燕老爷子)的好大儿是这般油盐不进,一张老脸绷得通红,旁边那些燕氏男丁更是个个变色。
燕老大深恨这帮族亲平白拿认祖还宗由头哄骗他、让他在闺女师兄面前丢了大人,说话更加不客气:“咱们家也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大族,全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做甚去讲究那些虚礼,传出去了平白惹人笑话。”
太叔公实在听不下去,也不管会不会在本家族侄面前丢人了,面红耳赤地喝骂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忑也不懂事,咱们燕家怎么就不是诗书传家了,当年老祖要不是来了黔地便抛洒家财置办田产,哪来你们这些小辈的房屋住,田地耕?”
燕老大一声冷笑:“不错,如今这李家村里,但凡姓燕的,哪个要说不认老祖,我第一个绕不得他;但败了老祖传下来的族产族田、却也没说养出个把个读书种子的,却不是我燕老大。”
这话一出,燕太叔公顿时老脸躁红,太叔公家那几个对燕老大虎视眈眈的儿子孙子也面色颇为不自然。
黔地燕氏这一支的老祖,举家迁来李家村后,自然是为族中置办了族田族产的。
到燕老大这一辈,幼时还被送去念过几天学堂……不然他也不会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还能把老祖的名讳背下来,这么多年都没忘记。
但到了燕红的大姐燕霞出生后,李家村这支燕氏便彻底败落了——辈分颇高、要被燕氏人喊一声三叔公的燕老爷子,最心爱的大孙子燕大宝都没见过学堂的大门长成什么样。
归根究底,是黔地这支燕氏始终没能培养出个能挤进大明科场的读书人,哪怕是个童生都没见过。
太叔公家的几个儿子、燕老大的隔房堂兄,年少时借读书之名去镇上过清闲日子,白白耗尽了燕氏族产才灰溜溜回来种地,这事在燕老大这一辈燕氏人里,不是什么秘密。
燕老大若性格软糯些、目光短浅些,说不准会被重订族谱、重修宗祠这种说法糊弄过去。
但他是亲眼见过太叔公家仗着拿捏住族谱便公然将族产以作私用的,更是在这些年的辛苦生活里尝尽了人间冷暖;堂屋里坐的燕氏男丁,有好几个年年去镇上打短工时还要靠他去与雇主周旋、去与工头讨要工钱。
更别提闺女本事后,燕老大知道自家闺女连府城里的镇守太监都能交结——他若还能被一群连北山镇都没出过的农民糊弄住,那除非他的眼睛瞎了,脑子也糊涂了。
显然,燕老大眼神很好,脑子也不糊涂,不用被骗来当“见证人”的本家族侄燕赤霞提醒他都能看得出这帮人的盘算:不过是想忽悠他承建宗祠,好以宗族的名义使他把自家的财货拿出来为族人所用罢了。
旁的不说,村东头后山那新开出来的几百亩好地,哪个不眼红?
荒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道理罢了。
燕老大心头厌烦,站起身道:“太叔公若觉得原先那本族谱用了几辈人,纸张太旧了,想裁几张新纸重抄一遍,只管与我说,这百十个铜钱我燕老大出了。至于重订族谱就不必要了,咱们黔地这一支才几户人家,哪个记不住亲戚辈分。”
说完他便招呼燕赤霞,大步出了门,没管身后众人是什么脸色。
燕赤霞跟着“大堂兄”离了燕太叔公家,嘴角隐约浮起抹笑意。
当断则断的燕老大,和他这几日眼见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的张氏……师妹那副性格确实是有来处的。
当晚,燕家撤了吃饭的桌子,燕红、燕赤霞与董慧如往日那般在西厢房外隔间坐下来,一面翻看后世经典,一面商讨这最初版本的学派章程要如何制定时,燕赤霞便将白日里燕太叔公家发生过的一幕当做谈资讲与燕红听。
他本以为燕红听了又会嘚瑟地夸自家老爹厉害,却不想燕红并未露出半分得意,反倒是皱眉沉思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我爷奶为什么有时候会露出看不起我娘和二婶子这两个媳妇的样子来,好像我娘和二婶子配给我爹和我二叔像是她们占了便宜一样……原来燕家祖上也曾经阔过的。”燕红思考了会儿,若有所思地道。
“呃……?”燕赤霞面露费解。
董慧却是能听懂燕红的言外之意,笑道:“这个时代,民间的宗族确实是大部分平头百姓唯一能指望的靠山。有宗族做仰仗或是曾经有过宗族为仰仗,自然会看不起连族谱都没有的人家……哪怕两边其实都穷得叮当响。”
燕赤霞这回能跟得上节奏了,恍然道:“我有些懂了,外来移民多的地方民间结社盛行,也是这么回事吧。”
“升斗小民无依无靠,遇事时求告无门,自然是要想办设法与其他人绑定到一起去的,或血缘姓氏,或兄弟义气,总归是要有个人多的去处才能安心。”燕红叹了口气,“说到底,草民虽以税赋供养了朝廷,朝廷却没让养国之民安心度日。”
董慧只笑而不语。
燕赤霞心头一动,默默将视线往董慧投来。
他与她们两个朝夕相处了几日,渐渐有些品出味道来了……
慧娘子看着像是任由燕红自己思考、自己整理头绪,并没有硬要燕红听她的话、按她的意志行事;但她只是时不时地伸出小手轻轻这么一推,燕师妹便也会顺理成章地走到慧娘子希望的方向上去……
察觉到这一点的燕赤霞,实在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燕师妹与这后世来的女鬼之间的缘分,真说不清楚是孽还是福。
他们三个围坐桌旁埋首书山之中,墙边,那把董慧白日里常坐的躺椅上,揣手趴着的橘白猫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燕红听到声响回头,望见发现惊动她后耳朵都竖起来了的猫妖,皱眉道:“这猫怎么跑到屋里来了。”
说着便起身来驱赶:“去去去,仓库里抓老鼠去,别把躺椅上沾的都是毛。”
燕赤霞好笑地道:“师妹,别个好歹是修行小成的道友,莫要把它当做普通家猫。”
橘白猫妖听到燕红嫌弃它趴躺椅时便已经颇为不快,有燕赤霞帮它说话便立即嚣张起来,口吐人言道:“就是,你这后辈好没礼貌!”
燕红“噫”了一声,嫌弃地道:“你除了偷吃慧姐给我做的吃食还会做什么,要让人尊敬,总得拿出些本事来。”
橘白猫妖气得毛都炸了起来:“谁说我没有本事?!”
燕红随手拿起书桌上一本后世书籍,单手拨开书页怼到猫妖脸上:“你认得几个字,可会抄写算数?可知道这些书里哪些知识利国利民?”
橘白猫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
“不识字,对吧。”燕红把陈艺郎帮他们从科技侧位面搜罗来的书籍放回去(在命运清单里兑换不太划算),又叉腰道,“那你还会做些什么,是会耕田,织布,懂农时农事,还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橘白猫妖:“……”
“去看着仓库!”燕红大手一挥。
橘白猫妖憋屈地跳下躺椅,从窗口跳出屋去。
燕赤霞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
这便是橘白猫妖知道黔地功德与燕红有关后,没有急着返回独秀山去告知槐木前辈的原因了……被燕红嫌弃啥也不会、但实则相当聪明的猫妖,担心它主人动了意却不被燕红这功德主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