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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两幅画像

文豪世界环游手札 喵喵滚汤圆 5304 2024-07-29 09:33:42

在莫赫悬崖的那一天,两个人就这样躺在这片覆盖着岩石的大地上,像是两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互相笑着,笑到累了就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他们看着太阳西落,渲染出陆地尽头最绚烂的晚霞,他们看着夜色一点点暗沉下来,看着这片天空的云被自西方而来的风吹散,看着乍然倾泻的星辰清光与露出半边的皎洁月亮。

看到这片星空沉甸甸地坠下来,像是无数个铃铛,无数个风铃,叮叮当当地在寂寞的天宇之中摇晃着。

“北原。”

王尔德用手勉强把自己撑起来,突然很莫名地问道:“我现在能拥抱你吗?”

本来正在数星星的北原和枫下下意识地“唔”了一声,歪过头去看他。

虽然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但是这位画家的眼神却并没有看着旅行家,而是仰起脸,专注地看着点缀着辰星的夜空,碧绿色的眼睛里是灿烂至极的笑意,好像也点缀着星星。

那头淡金色的长发散落在粗糙的岩石上,华丽的衣服也随意地披散在上面,绣着金边的深蓝色外套在石头表面沾上了灰尘,但难得没有被他养尊处优的主人嫌弃。

北原和枫看着这一幕,突然也觉得这一瞬间的场景很美。

——美到他也想要把王尔德画下来。

“北原?”

王尔德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有些不适应地又喊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只是眺望着宇宙尽头的星宇。

我劝你早点来抱住我哦,否则在这样美丽的星星下面,我可是会感到冷的。

不过他没有等太久。

甚至可以说是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另一个温暖的存在抱在了怀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带着叹息意味的笑:

“当然可以,王尔德。”

北原和枫抱着自己的朋友,同样抬头看着地球之外的宇宙,看着那片遥远沉默的、盛开着玫瑰花的天空,眼底的橘金色显得绚烂而又温柔。

手机里的音乐还在响着,在辽阔的天地间激荡起无穷无尽的旋律。

两个人听着天地间无边无际的浪潮声,无言地一起等待着黎明。

“……在岩石与汪洋之间,在天与地之间,在陆地的最西与大海的最东之间,在天上的星河与地上的灯火之间。”

当王尔德一边给油画抹上光油,一边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离那个晚上相隔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也就是在这一天里,这位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显然有点过于严苛的画家才勉勉强强把画好自己当时所说的画。

北原和枫就在他的身边,撑着下巴,手里扣着一本书,看着对方把最后一层光油抹上。

这最后的油脂像是给这幅画添上了一份灵动而明亮的色彩,有流水般的清澈光线在上面轻盈地打旋。

他注视着这幅画,笑着为王尔德接下了后半句话:“而就在这一切的起点与终点处,风景的汇聚处,两位画家于此拥抱——对吗?”

画面上是卷积着的云,卷积着的海,像是漩涡一样让人感到目眩神迷的星星。

还有在光怪陆离、流转不定的一切之中拥抱彼此的两个人。

他们占据的位置很小,小到在整幅画上都像是一个不起眼的装饰。

但同时,他们也是这幅画所有光亮、所有风景的最中心,在这样的夜色下面几乎给人一种闪闪发光的错觉。

“唔,这个理解勉勉强强够格吧。”

王尔德一只手握拳,凑到唇边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上完光油后稍微后退了几步,满意地打量着这幅画,显然对这个作品相当满意。

“怎么样?”

他转过头看着北原和枫,用带着几分自傲的口吻说道:“我可是伦敦最好的画家!这下你应该相信了吧——只需要照顾我就可以参与这样伟大的画作,那可是你的荣幸。”

“是啊,我的荣幸。只是我还以为你会以人物为主体画呢。”

北原和枫纵容地叹了口气,把书夹起来,伸手摸了摸对方垂下来的长发,帮对方把脖子上三色的丝巾重新摆正,声音里含着笑意:“毕竟你看起来更喜欢人物画一点。”

“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我一切的准则都在美的引诱下不值一提。当风景比单纯描绘人更美的时候,我也只能对她俯首。”

王尔德理直气壮地回答,用湿毛巾仔细地把手上面脏污的颜色抹去,然后五指张开,颇有几分自恋地观察着自己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最后唇角微扬,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暧昧而艳丽的味道。

所以他虽然喜欢可以交流,好像拥有“灵魂”和血肉的人物画,但也从来不会拒绝和风景与静物有关的灵感。

——画家嘛,多少都对这些有点包容的。

“北原,你知道吗?我所追奉的美学的三个原则分别是什么?”

画家笑盈盈地问道,眼睛里神色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戏谑。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些东西。”

北原和枫挑了一下眉,反问道,手中重新打开了这本他之前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的诗集,看上去对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

王尔德撇了撇嘴,心里突然感到有些郁闷,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打算把自己的作画工具全部都收回去。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旅行家有点姗姗来迟的回答,语气却是轻盈得像是白天鹅在天空中飘飞的羽毛:

“不过我想,美是至高无上的——这一点肯定是有的吧,王尔德先生?”

王尔德扭过头,碧绿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用看着知己的喜悦眼神注视着对方。

“当然!没错!美自然是至高无上的!难道还有什么存在比美更加崇高吗?”

这位画家用很是欣喜的语调大声回答,同时用意有所指的眼神看了一眼在房间的另一头被画布遮盖起来的某个画架。

之前的那副画他已经撕掉了,现在挂在那个画架上的是全新的一副:虽然这幅画像比之前的要安静很多,不过这不妨碍王尔德在某些时刻含沙射影一下。

瞧瞧吧,北原和枫可比你要清楚多了。

“所以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两个,北原你是知道的吗?”

画家稍微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优雅地把扣子扣好,竖起白衬衫的领口,也不知道在这期间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追问道。

“接下来的两个……”

北原和枫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王尔德会这样追问下去,显得稍微有些犹豫。

王尔德这是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地抿着,好像正在等待着一个重要的回复。

他也说不上自己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涌起的情绪到底是期待还是退缩,是紧张还是剧烈的欢喜。

反正他的大脑就这样让他问出来了。

然而被问到的北原和枫也有点苦恼:倒不是他不知道剩下来的两个是什么,而是他觉得王尔德未必是真的想要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

所以他只是用手指撑住自己的额头,最后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啊……”旅行家抬起头,笑着对眼前的人说道,“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留到分别前吧。”

“相信我,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最好的时刻。”

王尔德眨了一下眼睛,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回答,但他还是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甚至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许,带着些许狡黠的味道。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会替你记住的。”

他弯了弯眼睛,用相当愉快的语气说道,接着主动抱上去猛蹭了一把。

“这下倒好,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期待我们分别的日子啦,北原。就和我期待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一样!”

王尔德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的大型抱枕,很是任性地乱蹭了几下,把旅行家的头发成功揉成了一团糟。

“……我说,王尔德先生。”

北原和枫瞥了一眼自己的头发,放弃挣扎地靠在对方身上:“只是一个承诺而已,您大可不必表现得这么激动吧?”

“才没有激动哦。”

画家懒洋洋地开口,把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头发里,低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眼眸微垂,声音听上去带着某种微妙的遗憾:

“只是很可惜,我们不可能是恋人关系,否则我就可以在这时候吻你了——你知道的,我不能对不起波西。”

虽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尔德自己都有点想笑,但他的语气的确是认真的。

你看,这个叫做“奥斯卡·王尔德”的混蛋到底是有多蠢啊。他永远也不会吻任何一个人,不管是出于祝福还是爱意,就算是这个吻可以为一个故事划上最美丽的结局也一样。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他那虚荣、傲慢、追求奢华的爱人,出于卑微地迎合对方的嫉妒心。

王尔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波西:他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不是最温柔的,不是最善解人意的,不是最有财富的,甚至不是他所见到的最美的哪一个的。

但他就是爱着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他爱着对方的虚荣与谎言,奢靡与铺张,庸俗与无礼,为此可以忍受生活中一切的改变与安排。

王尔德想到自己的爱人,突然沮丧起来,依依不舍地用唇碰了碰了旅行家的耳廓,像是一只正在委屈地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呜咽的猫,耳朵都耷拉了下来,只有又长又蓬松的尾巴还紧紧地缠在人类的身上。

北原和枫抬起头,注意到了对方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但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这个人抱了回去,无声地靠在他的身边,朝着他的手心传递着自己的温度。

王尔德哼哼唧唧地又把人猛吸了一口,成功补足能量,重新变成了那副优雅矜持,只有一个忧郁的回眸就可以引动巴黎无数女孩芳心的风流画家样子。

“好啦,鉴于现在太阳已经来到了正中,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今天的配菜需要有土豆卷心菜泥和马铃薯饺子。马铃薯饺子请配上奶油巧克力和烟熏三文鱼。”

王尔德偏过脑袋,语气里带着贵族式的华丽与倨傲,像是不想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丢脸的那一面似的:“我还有东西要整理,您就不必继续在这里为本来就如同在暴风雨中航行的绘画事业增加新的电闪雷鸣了,亲爱的。”

“那好,我去做饭了。你要的是鱼子酱,对吧?”北原和枫对王尔德嘴里时不时就蹦出来一两句的嫌弃倒是显得很习惯,甚至还笑眯眯地问了句想调料问题,这才离开这个房间。

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响起。

王尔德偷偷地看了一眼那扇门,确定真的关上后,在心里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笨蛋。

画家垂下双眸,在心里这么说道,突然感觉烦躁起来,干脆去把自己的画布拉开,看着自己画出来的画,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本来只要压下心绪,他还可以继续这样骄傲而又卑微地走下去的,什么也不管地装着糊涂走下去的。结果这个家伙这样一安慰,搞得他反而真的想要哭了。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说这句话,很大声地指责那个有着漂亮的橘金色眼睛的旅行家。

但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北原和枫在听到这句话后,一定会笑着说……笑着说……

王尔德闭上眼睛,耳中好像已经浮现出了那个人语调温柔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答话:

“就算是这样,也是没有办法说服我不去安慰像是王尔德先生你这样的人的哦。更何况,你明明也是在等着这一句话吧?”

“……”王尔德睁开眼睛,努力把自己嗓子里想要发出的声音给咽了回去,像是咽下一朵将在喉间盛开的鲜花。

“行吧,也许我才是那个蠢货。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呢,我就开始自己攻击自己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故作轻松地挑了下眉,手指抚摸过画像中人的头发,对着自己和自己的画抱怨道:“要是萧伯纳那个家伙知道,他肯定能想出一百种方法来嘲笑我。天哪,我怎么会和这种尖刻而又庸俗的家伙做朋友?”

画像没有回答他的话。

或许是王尔德在画这幅画的时候对北原和枫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幅画像总是显得很沉默。

画面上的人依旧是北原和枫,依旧是漆黑得像是夜色一样的眼睛,面孔依旧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模样。

他站在悬崖上,一只瘦到几乎可以说是皮包着骨头的手拽着自己衣服领口,身后的衣衫随着风被吹起,与狂风在相似的淡青色中融为一体。

青年的头向上仰起,天外的光芒落在他那对点漆般的墨色眼睛里,好像是夜里面的一颗星子在寂寞地闪耀。

在他的身后是退一步就要跌落的悬崖,甚至他就正在跌落。

但是在他的背景里,那是无数的飞鸟正在从崖底腾空而起,朝着天空飞去,在画面里无声地喧嚣着。无数绚烂的彩色羽毛折射着光线,好像凝固成了微薄的虹彩。

震荡鼓动的气流吹拂着青年的头发,让黑色的发丝随着风一起飞舞,莫名带着几分脆弱与临乱的味道。

生与死,黑白与彩色,下坠与上升,白色的光与黑色的眼睛与长发,一切都是显得那么鲜明而又矛盾。

就像是北原和枫这个人。

按照常理来说,王尔德应该是满意的。他成功塑造出了这样一个复杂的角色,在两面相对的属性中寻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

但这幅画太沉默了,沉默到近乎忧郁,让画家有时候都忍不住思考起画是否也会得精神疾病的问题。

北原和枫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啊!

王尔德如此想着,用挑剔的目光看着这幅自己好不容易才完成的画:“所以你是真的不打算说上一句话吗?别假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东西。”

“你们这些被画出来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蛊惑我把你们放出去,取代那些被画上去的人而存在。这就是你们的本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但很快,像是急于要反驳或者否认掩饰些什么,他的语气又变得漫不经心和轻快了起来:

“嗯?你问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为什么要想要把北原和枫还原出来?那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因为我在追逐着美和所谓的名望,就是这样。”

“我是美神最忠实的信徒,没有人能够把我与她拆散。我自身就是对她的殉道与献祭。”

如果说一开始带着欲盖弥彰的感觉,但越往后说,王尔德的声音越有一种仿佛在朗诵诗歌的优雅,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一往情深的热情:

“就像是古人在自己身上抹蜂蜜、香膏、肉桂与浸泡花朵的水一样,我也把自己打造成一件充满戏剧性与争议性的艺术品献给她。”

“而我则作为她最虔诚最优秀的信徒,在人间享受人们对我源源不断的议论与追捧,通过盛大的名望去享受我应得的幸福。没错,我就是如此地功利——我一刻也离不开上流社会与它的纸醉金迷,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为什么画画?因为绘画是最直观的艺术,只要有足够的冲击力,哈。每一个看到我的画的人都会被我所折服,就这么简单。”

王尔德耸了耸肩,表情显得满不在乎:“如果人们的审美转变的话,我也可以去写戏剧,去写与诗歌,卖弄几个字的文采。这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选择了绘画,所以必须要画好它,来尊奉我所爱着的美而已。”

“可是……”

画像却没有被这一大段话所说服。他的声音却慢悠悠的,带着一种王尔德熟悉的柔和:“你还记得你的美学三大准则吗?”

“美是至高无上的。”画像说。

北原和枫趁厨房里的锅正在慢慢炖着肉的时间里,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自己那副还在画架上,没有风干的画。

旅行家用他那对仿佛凝固着夕阳光辉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还没有凝固的颜料,用叹息般的、也是诗歌般的语调轻声开口:

“美也是……非功利性的。”

画上面是王尔德。

那位画家穿着一件低领的白色衬衣,领口翻开得很大,脖子上系着一条黄绿红的三色丝巾,一只手放在毛皮衬衣里的大衣的口袋里,一件浅黄色的灯笼裤与黑漆皮鞋。

他坐在装饰精美的窗台上,有无尽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几乎要模糊他的眉眼。在他的身边是一瓶子鲜艳的红玫瑰与白百合,他的手中也握着一只百合。

只不过是枯萎的百合花。

北原和枫看着这幅画,再一次想到了那个一直轻盈地缠绕在他的心头,像是一根羽毛一样盘旋着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才能一边大大方方地宣称自己就是追求名望和荣誉的追名逐利之辈,一边追逐着最为非功利性的美呢?

更重要的是……

“是啊,甚至连美自身。”

王尔德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打断了画像继续的发言:“它也是无用处的,乃至于是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一个东西。”

“很可笑吧?”

——当那位画家走在背道而驰的另一条路上的时候,当他在那条追逐着“有用”的路上,尽自己一切的可能去描摹最无用的美的时候,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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