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布斯也回过头。
埃斯库罗斯眼睛一亮,赞美道:“啊,神眷之子!你的美貌就像火焰一样,能照亮夜空。这个水仙花环与你的黑发真是相得益彰。”
塞雷布斯知道此时对同性相貌的称赞很常见,礼貌地回答:“谢谢。”
埃斯库罗斯走到他们这一排,在塞雷布斯身边坐下,隔着他对阿里斯提德说:“阿里斯提德,我听到人家议论说你在追求漂亮的神眷之子,我原本不相信,以为只是没有根据的谣言。因为你自己还在被人所爱的年纪,神眷之子更是童稚,连能被人所爱的年纪都不到。但我现在看到他,有一些相信这些言论了。他真是漂亮啊,他的头发这么乌黑柔软,仿若爱神木;皮肤像洁白的百合花;黑眸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样明亮动人;而他的睫毛,根根都像利箭一样刺穿人心!——还有他的鼻梁,这么挺拔,就好像奥林匹斯山白雪皑皑的山峰;他双唇色泽犹如春天最娇嫩的花瓣,我相信吻起来也一定会像花蜜一样清甜……他是美惠三女神的后裔,由塞普路斯女神在玫瑰丛中养育大。你如果爱上他,我一点都不奇怪!”
塞雷布斯本来正思索着“追求”那句话,猝不及防被后面一大波夸张肉麻的赞美糊了一脸,生生打了个寒战,略有些不悦地提醒道:“埃斯库罗斯,我是男孩,你的赞美不太合适吧?”
埃斯库罗斯不解地问:“怎么,我有什么冒犯之处吗?”
阿里斯提德也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塞雷布斯立刻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观念有差异,顿了下,说:“我认为,赞美一个男性应当称赞他的男子气概,而不是美,不是吗?当然我年龄较小,但这不应该是我遭到轻视的理由。”
埃斯库罗斯惊讶地说:“我亲爱的塞雷布斯,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赞美一个男子的美貌,怎么会有损他的尊严呢?美,是永生的神明赐给极少数幸运儿的珍宝。所有男子都想得到美,但只有你们这些极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得到。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因为你们的美貌能让你们从众神和人们那里都得到尊敬。正是由于美貌,珀罗普斯才得以坐在众神的桌边与他们分享仙果,伽倪墨得斯才能被众神之首的宙斯带到天上。就连宙斯,也有担心自己的面貌不足以让至爱之人高兴,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更漂亮的人的时候。而你,天生容颜俊秀,这是众神对你的恩宠,正该尽情享受赞誉,为何会觉得这有损尊严呢?这是美丽为你赢得的荣誉啊!”
阿里斯提德赞同地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塞雷布斯。男子气概并不会因为形体美丽而被折损,人体是世间最匀称和谐、庄重优美的造物,你应该为自己的漂亮自豪才是。”
塞雷布斯:“……”
他对古希腊人对颜的追求有了新的认识,这已经不是理论,而是上升到了哲学和世界观的高度。
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埃斯库罗斯回到了他自己所属的村社的位置上去——他们购买的入场券上是有各自村社的名称的。剧场的座位很有讲究,呈扇形分布的观众席最靠近舞台的楔型座位是属于十个政府部门的职员的(塞雷布斯就跟着阿里斯提德坐在这里);楔形座位后面的一圈属于500人公民大会的成员;再外面一层是各村社公民们的位置;最外围则是雅典籓属地来客、客居雅典的侨民和外邦人的观剧位置。所有这些座位都按照村社分成十个区,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严格按照座次入坐。了解其中规则的人只要一看座位,就能明白什么人在城邦中处于什么地位。
这是雅典最大的露天剧场,起码能坐下5000人,从距离舞台最远的位置向舞台上看去上面的人只是一个黑点,但是得益于高超的建筑水准,即便在这样的位置,也能把舞台上落下一枚硬币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演出之前酒神祭司们先将昨天的游行队伍送到剧场的乳猪宰杀,将血洒在舞台四周祭祀神明。而后王者执政官上台,用葡萄酒再次向神明奠酒,接着进行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热情赞美过去一年中为城邦做出贡献的公民,一个一个说出他们的名字,并为他们授予桂冠。
这是许多公民们的荣耀时刻,剧场内气氛沸腾起来。
在这之后,终于有十几个身披兽皮,手拿皮鞭,打扮成牧羊人模样的人登上舞台,看样子是演员。
但是演员上台后并没有立即开始表演,领队先自我介绍道:“我,巴勒尼斯村社的公民普拉提纳斯。”然后介绍自己的同伴们,“这是阿勒俄村社的公民狄菲洛斯、这是派阿尼阿村社的公民保萨尼阿斯……得益于可敬的巴勒尼斯村社公民拉利克斯的慷慨赞助,今日我们为公民们奉上本人为勒娜娅酒神节创作的新悲剧《牧羊人》。敬请赏鉴。”
然后演出才正式开始。
古希腊的悲剧鼎鼎大名,塞雷布斯在后世也看过《俄狄浦斯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等,本以为会看到一出精彩的类似话剧形式的演出,结果演员们却在音乐的伴奏下开口唱了起来。
演员们忽而齐声合唱,忽而领队一个人独唱,忽而领队与别的演员们对唱,词藻华丽,比喻繁多,曲调优美动听。曲风很类似荷马史诗,偶尔领队也会以剧中人的身份说几句独白,但是独白也是韵律严整,如同诗歌。
塞雷布斯有点惊讶,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悲剧,这和他在后世看到的悲剧差别很大。不过演员们的歌喉很动听,讲述的故事也很有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去。
演员们唱的是一个叫伊卡瑞乌斯的国王,从酒神那里学会了种植葡萄和酿造美酒,他酿出酒来给一帮牧羊人喝。这帮牧羊人却酒后失控,将他杀死了。
写曲词的人文采极好,把主人公宿命般的悲惨命运刻画的扣人心弦,虽然是以歌唱的形式演出,但内核与流传后世的那些著名悲剧倒是一脉相承。塞雷布斯有点怀疑这就是悲剧的早期形式。
悲剧的演出时间是上午两场,下午一场,外加一场作为调剂的滑稽表演,名为羊人剧。同一天时间演出同一位作者的作品,羊人剧的主人公通常也是悲剧的主人公。
第一场演完中场休息,观众们拿出带来的葡萄酒、面包、橄榄、水果什么的轻松地吃喝起来。塞雷布斯和阿里斯提德也从趁机又进剧场叫卖的小贩那里,买了两杯葡萄酒饮用。
埃斯库罗斯趁这个机会又跑来他们这边,问:“阿里斯提德,你觉得普拉提纳斯的这出悲剧写的怎样?”
阿里斯提德说:“写的非常好。”
埃斯库罗斯拉下脸说:“你太没眼光了,阿里斯提德!这出《牧羊人》比起我写的剧差远了!普拉提纳斯只是名气大而已,还有弗鲁尼科斯和科厄里洛斯,这两人也都远不如我,只不过资格老、有名气而已。但是委员会的人就因为他们名气大,就选了他们三人竞赛(雅典节庆的悲剧竞赛只选出三名选手参赛,决出冠、亚、季军),连听我读剧本都没听完!”
阿里斯提德有点好笑的说:“可是我听委员会的人说,拒绝你是因为你创作的悲剧很古怪,有很多个演员在互相说话!”
埃斯库罗斯不服气地说:“哪有很多个,只有两个而已!如果他们耐心听我读完就会知道,我创作了新的悲剧形式!这两个演员能使演出更加精彩!”
阿里斯提德难以想象两个演员在舞台上互相说话的表演会是什么样的,无法理解地耸了耸肩。
塞雷布斯则惊讶地看着埃斯库罗斯。如果此人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创作出了演员在舞台上有交谈的新悲剧形式,那么与目前这种形式相比,绝对是一次大飞跃。要是他的文才也像他说的那样好的话,说不定是个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塞雷布斯回想他的名字,觉得音很像三大悲剧名家之一的埃斯库罗斯,再一想年代也很符合,望着他的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埃斯库罗斯捍卫自己的作品,一瞥眼看到塞雷布斯,将他也拉入争端,说:“神眷之子,你来说说,如果悲剧的表演不止有歌唱,还有人在舞台上把剧情里的情景演出来,你会不会更喜欢看?”
塞雷布斯笑了,点头道:“我当然会更喜欢看。”
埃斯库罗斯得意地说:“你看,连儿童都明白这种表演形式的优越之处!”
阿里斯提德笑着说:“塞雷布斯可不是普通的儿童。埃斯库罗斯,你想让大家接受你的创新,最好还是直接表演出来让大家比一比,如果确实比原来好,大家自然能接受。”
埃斯库罗斯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你说的对,阿里斯提德。”说完若有所思地走了。
塞布斯目送他离开,说:“我很期待他的作品。”
阿里斯提德笑道:“你这么一说,让我也期待起来。”
第二场演出很快开始,唱的是国王伊卡瑞乌斯死后的事情。他的女儿伊瑞歌妮在忠犬玛拉带领下找到了父亲的尸体,伤心欲绝,上吊而死。酒神震怒,让牧羊人的村庄里人人都得抑郁症,挨个上吊。村人害怕,让少女打秋千请求酒神的宽恕。从此以后每逢安塞斯塔利亚酒神节,希腊的少女们都要参加一种荡秋千的仪式——伊瑞歌妮秋千,纪念伊瑞歌妮。
塞雷布斯大吃一惊。
雅典对女子的禁锢比中国古代还严厉,只有极少数几个节日街上才有女性的身影。安塞斯塔利亚酒神节的时候能看到少女们在打扮成羊人的男子推送下打秋千,他原本以为这是个类似中国的清明或者上元之类的节日,没想到真相居然如此出人意表。
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实在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