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您慢慢想。”祝涟真故意声调抑扬顿挫, 起身时姿势不方便,他就胳膊狠狠压了一下谈情肩膀,借力站好。
谈情不为所动, 笔刷蘸一下黄色颜料, 再细致地涂抹贝壳。祝涟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口嘱咐:“弄完了就早点睡。”
谈情停下手仰视他, 祝涟真径自上楼了, 踏上台阶的脚步轻盈, 胳膊还一前一后甩了几下。关门时他忍不住朝楼下瞧了一眼, 猝不及防对上谈情的目光,他赶紧闪避进屋。
祝涟真背靠木门,长舒一口气。
心自然还是紧张着,有时感觉它忽然膨胀又收缩, 一被谈情盯着就像快炸开了。他扑上床趴着,忽然觉得这像谈情在海边的姿势;于是速速翻了个身,又想起这正是自己躺沙滩的模样。翻来覆去都止不住情景再现,他索性坐起来,放任自己回味余温。
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扫兴, 至少现在还没到思考对策的时候, 况且连节目都没录完。祝涟真平复完心情后, 上网找到了邱皓之前给他们看的综艺片段,这时候眼睛像是自动开启了追踪功能,专注观察谈情的一举一动。
毕竟自己前不久理直气壮地扬言了“十七岁的谈情想要什么我都给”,可那时他们才认识几个月,他对谈情的偏好其实一无所知,只能现在填补一下记忆。
视频里的几人都比现在身材纤瘦,付榕的头发还没剪短, Koty的脖子手臂也还没刺上图案。谈情作为Center,大部分时间却都主动站在最边缘,不抢话不抢镜,又偶尔根据气氛抛出笑点证明存在感。跟他一比,那时候的祝涟真可以说是完全锋芒毕露。
节目上,六位成员分别写下自己对未来的期望,此时镜头切了每个人的脸部特写,谈情始终垂头,眼神盯着纸张没有任何偏移,似乎早已有了未来规划,所以无需再纠结思考。
祝涟真回放好几次,想根据一闪而过的画面辨认出谈情写的内容,可惜只以失败告终。
他们埋完时间胶囊,被主持人带回去吃甜点玩游戏,胜利者的奖励是一杯图案为单人标志的拉花咖啡——他们那时就很有斗争意识了,组合的标志还没设计出,成员们却早早拥有了各自的Logo。祝涟真快进着略过游戏环节,跳到结果。
谈情虽然赢到最后,但因那天是Koty生日,所以他便把奖励让给了对方。祝涟真看着这画面嘀咕:“还真好意思要。”
不过祝涟真也由此有了个新灵感。
翌日,在大学教授和多米诺艺术家的帮助下,Acemon开始重新设计机械图纸。没了公式计算的负担,他们的想法源源不断,野心蓬勃,最后把装置的复杂度又提高几个等级。
首先是在空旷的房间内,五人演奏音乐,负责架子鼓的付榕将鼓棒放在装置的起点,鼓棒沿斜滚落,砸中第一个开关,由此开始整个机械的运作。
过程中布置了五十个以上的机关,从一楼延伸到二楼,再从二楼重回楼下大厅的立体多米诺骨牌,之后机械还会传递到室外,最后一环机关会弹出刀片割开后院木桩上的细绳,使大量氦气球簇拥着上升进入镜头,绳子末端拴有节目赞助的手机产品,界面正播放着Acemon演奏的乐曲原唱。
“最后在四周喷彩带,或者电子烟花,放在傍晚看起来会很美。”纪云庭提议道,“演奏的歌我想想啊……世终的《Anti-Hero》吧,我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练过这首。”
纪云庭是主唱,负担比较轻,其他人则好一阵子没摸过乐器了,现在得争分夺秒地练习。好在音不准也可以通过后期调整,当前首要任务还是构建机械装置。
五人分别负责不同部分,与外援们忙活了两天制作开关,一周过了大半才开始测试。祝涟真布置室外,其中有一块平坦的地面被他用来摆扑克牌,依然是多米诺的连锁形式。
他测试时,Koty刚好经过看到,嚷嚷了一句:“为什么有小吻单人Part?”
祝涟真收回手,反驳:“什么就成他单人的了,我这摆着是给粉丝看的。”
这句解释没把Koty打发走,还使他凑过来较真一番:“你这摆的不是玫瑰吗,牌的背面都涂成黑色了,谁看都是小吻的标志啊。既然他的黑玫瑰可以,那我也去给自己摆个五角星。”
他音量不小,很快引起别人注意。祝涟真察觉到谈情的眼睛也在往这边看,又道:“涂黑是因为别的颜色不显色,都说了是给粉丝看的了!”
Koty:“给粉丝看,摆别的花不行?”
祝涟真:“那你说摆什么,康乃馨?感谢她们母爱伟大?”
Koty若有所思,祝涟真不给他再考虑的时间,一把推开他,“别碍事,喝咖啡去吧你!”
祝涟真急忙把地上扑克牌打乱捡起,背后传来玻璃拉门的滑动声,他斜着眼往后瞥,谈情已经在旁边蹲下,帮他一起收拾。
谈情将牌码好递过去,并附上一句:“跟我没关系?”
祝涟真先向他投了个不明所以的眼神,接着反应过来了,回道:“当然,总不能全天下玫瑰元素都被你占了吧。”
谈情缄默几秒,又问:“那扑克牌也跟我没关系?”
祝涟真口吻漫不经心:“不就是普通道具嘛。”
“道具组带来的东西里没有扑克牌。”谈情笃定道。
“啊……那是你没找到。”祝涟真说,“怎么了,Koty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谈情没再追问,慢吞吞地掏出一根烟,不急着点燃。祝涟真大大方方地看他侧脸,谈情那双眼睛迎着傍晚不刺眼的太阳,表面好像覆盖着一层剔透的光膜。祝涟真心里微微一动,紧接着却警告自己不许刻意美化谈情的形象:什么光膜,那分明是他的隐形眼镜!
谈情摆弄着Zippo,因为叼了烟嘴所以咬字有点模糊:“我还以为你会把想说的话藏在节目里,让我一个人去解读。”
“以‘告白粉丝’的名义吗?那她们多可怜啊。”祝涟真双手随意地洗牌,“论起自作多情,你果然是最专业的。”
“嗯,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心里盼着什么,你都能猜到呢。”谈情低下头叹口气,表情没了之前的神采,嘴里没点燃的烟拿回手中,捏得变形发皱。
看他这是又来劲儿了,祝涟真用力咂了下舌头。
“我刚才把它们弄倒的时候录下来啦。”祝涟真捡起手机丢进谈情怀里,“自己看!”
谈情牵起他的手解锁指纹,点进相册,最新视频就是用大量扑克牌摆成的长方形。图案整体呈现出一种偏灰调的暗红,这是牌背面的颜色。第一张倒下后立刻牵动周围的牌,形成白色的底图,底图上仿佛生长出了一根花梗,很快绽放出黑色玫瑰。两种颜色泾渭分明,纸牌引起的连锁反应比骨牌更加迅速轻盈,过程不过短短几秒。
谈情露出笑容:“跟你身上刻的一样。”
“就是按照我身上的样子摆的。”祝涟真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到,“不然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谈情的笑意慢慢褪去,他又把视频重新播放一遍。
既然准备的秘密已经提前被发现,祝涟真也懒得故意遮掩,跟谈情坦白:“本来想着放节目里,但连Koty那个傻逼都看出来跟你有关系,所以还是算了,只录下来给你看看也行。”
“怎么不用骨牌?更稳当一点。”谈情仍盯着手机屏幕。
祝涟真:“你小时候不就用的扑克牌吗?明知故问。”
谈情重看几遍后,嘴角再次弯上去:“放不进节目里也好,起码不用我等它播出了才能看到。”
“嗯,我也不敢在镜头前打擦边球,就我这水平,真搞什么小动作肯定被观众猜出来,她们那么多个脑子呢。”祝涟真道,“而且,如果我想说什么,以后会直接告诉你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谈情总算愿意还给他手机,“再聪明一点,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对于他的恭维话,祝涟真只以嗤笑回应,“别把你自己说得很单纯一样,脸这么厚呢。”
谈情凑过去了一点,祝涟真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人没摄像机才放松警惕。他眼睁睁看着谈情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刚想说“现在不是时候”,对方就偏移一点方向,靠在了他肩上。
谈情额头抵在祝涟真肩窝处,声音微哑:“小祝,我两天没睡好了。”
“那今天录完,早点休息。”祝涟真盯着玻璃拉门另一侧的情况,以防有人过来发现他们的举动,“实在睡不着再给我打电话。”
谈情:“就是因为你才睡不好。”
“又不说人话?我怎么你了,不就——”他话音停住,伸手拧了一下谈情嘴唇,留了一圈浅浅的红印。
谈情不喊疼反而笑了一下。祝涟真揉了揉他头发,催促道:“快起来吧,别一会儿被人看见。”
很快,肩膀上的重量消失。
室内某个房间传出来队友们的欢呼声,大概是因为部分机械测试成功。这时如果不赶过去参与,可能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两人匆匆起身进到房子里,假装还在练习乐器。
指尖拨弦的感觉熟悉,忙里偷闲从对方身上寻得一点慰藉更是久违的习惯。
祝涟真舌尖试着舔舔自己的虎牙——原来被它划破的瞬间是这样的触感。
.
一周快结束时,属于Acemon的鲁布·戈德堡机械终于进入最后测试的阶段,幸好有专业人员的帮助,整个任务进行得虽辛苦,但比想象中顺利。
祝涟真翻行李箱,想把剩下的零食在今天解决掉。看到时间胶囊时,他犹豫着打开了,取出里面的信件,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十五岁时歪歪扭扭的字迹。
那时他刚初中毕业,对未来的期许是“一定会成为超一流的唱跳型偶像”,然而这么简单的目标,由他写出来却每句话都透出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世界观,令二十多岁的祝涟真羞耻难当。比如什么“横扫全世界歌坛,拿下所有奖项”;“以后提起Acemon,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超越的传说……”;“走出中国,走出亚洲,走出世界,让外星人也唱我们的歌!”
……
祝涟真红着脸缓了几口气,才敢继续看下去。
“等我以后再看到这封信时,我知道Acemon已经红遍全世界了,但是希望你——也就是未来的我,不要骄傲自满,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厉害,你也要沉住气,保持进步。”
野心都扩张到外星文明上了,还想着教育自己“不要骄傲自满”?祝涟真冷不丁笑出声。
看到最后,还有一段作文似的总结语:“无论如何,我都相信正在看这封信的我已经实现了梦想,和身边的同伴们一起——我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纪云庭,我三块拍卖的宠物Koty陈茂霖,我旗鼓相当的敌人范歌戎,我尊敬的老师付榕……”
字写到这里位置不够了,于是祝涟真翻到反面继续看。
“——还有我那个不听话的女朋友谈情。”
祝涟真恍惚了一秒,傻眼了。
“我操。”他难以置信地将这张纸翻来翻去,确定笔迹出自自己之手。可那时候他刚认识谈情几个月,怎么会给谈情安这种头衔?!更何况十几岁的自己根本对恋爱没兴趣,甚至觉得和异性交流是件麻烦的事,却把谈情称呼为“女朋友”,显然不是什么正经脑回路。
不可思议。
祝涟真琢磨半天,只能想到那时自己把“女朋友”仨字当成了调侃,或者是贬义,否则不可能这样淡定地写进信里。毕竟当年的自己……还不知道男人之间也能纠缠在一起,也不可能对谈情产生出格的好感——甚至当时大概率讨厌谈情。
祝涟真趴在床上快想破了头,依然没从记忆深处揪出半点线索。只能证明这个头衔并没有在他心里持续太多时间,不过恰好赶上埋时间胶囊,所以顺手写在了纸上。
必然是这样的事实,否则以他的记忆力不至于想不起前因后果。
想到这里,祝涟真又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会不会那样叫过谈情。那同样未成年的谈情听完又是什么反应,什么感想?
……千万别觉得自己是在撩他吧。
“干!”祝涟真甩开这张信纸,闭上眼默念一声“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