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成国使者团携重礼入都城,庆贺原王即位。
杜晏在大殿接见远道而来的成国使者,率队而来的乃是胡须花白的成国老臣莫子,且是名扬天下的法家学者。
此人杜晏早就有所耳闻,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莫子乃是在成瑜一统天下的道路中,立下汗马功劳之重臣。沉珂已久的成国,因此人兴起的改革焕然一新。
杜晏视线从下方使者团中一一扫过,并未见到熟悉的脸。
不过想来事情也正常,成瑜曾经在原国都城生活过十年的时间,许多人都是见过这位原王的。他要是不经过易容变装就这么大喇喇的混在使者团中前来,简直就是不把自身性命当回事。
若是对方没来,杜晏觉得更好。毕竟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着实有些恶毒,即使是杜晏安慰自己当反派的不需要良心这种东西,却依旧有些于心不忍。
杜晏心中叹了口气,觉得下次入梦的时候,绝对不能挑这种需要长时间相处的角色。就算他情感再怎么淡薄,朝夕相处下来,总是会生出些感情来。
临到下手的时候,他还真有些过不了自己这关。
一直到了款待使者团的晚宴之上,杜晏依旧是目光时不时扫过每一位来自成国使者的脸上,试图从那些人的动作之中找出些许熟悉的痕迹来。
杜晏如今尚未成婚,也没有侧夫人,在这种场合,身边坐的是原宁。
原宁虽说单纯,直觉却很是敏锐,她注意到杜晏的动作,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问道:“兄长,你是不是在找成王?”
杜晏看她一眼:“成瑜乃是成王,跑我原国国都来,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宁撅了撅嘴:“你为何要说得如此可怕,成瑜虽已是成王,年少时一同长得情谊还是有的。兄长你明明也念着他,偏生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原宁一时没注意,声音微微有些大了,便被距离他们最近的莫子听了个正着。
此时宴席之上,气氛颇为轻松,就听下方莫子开口问道:“方才不小心听到长公主言语之中,提到寡君?“
杜晏也不遮掩,举杯笑道:“成王同孤兄妹二人算得上是相伴长大,如今分隔许久,宁儿有些思念故人。”
莫子毫不避讳成王曾在原国为质之事,笑道:“当初寡君在贵国为质,同大王和长公主也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若是长公主有意,成就一时佳话也未尝不可。”
杜晏笑道:“如是成王有此意,孤倒觉得此事可行。”
杜晏此话一说,就见原宁瞪了过来。不过此刻的杜晏并没有功夫安抚原宁,他只是借此话试探一二。
终于,他发现坐于最下首,看似使者团中地位最为卑微的一人,在听闻此言时,手微微一抖。青铜爵中的酒水洒在了袖子之上。
有了具体目标,再细细观察,那人的熟悉感愈甚。从他跪坐的姿势,再到举杯之时的动作,包括举箸进食的动作,都无比熟悉。
只是看了片刻,杜晏就能确定,那人必定是经过易容的成瑜。
他果然还是来了,杜晏有些恍然,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兄长,你刚才不是认真的吧,我一直把成王当哥哥的,你可别……”原宁见下方莫子同身侧之人开始交谈,这才压低声音同杜晏交谈。
杜晏却是答非所问:“你觉不觉得,坐于末端那人,有些像成瑜?”
原宁一听,下意识看了过去。她同成瑜相处时日虽不比杜晏多,但她向来细心,端详片刻之后:“是有些相像,只是长相完全不同,大概就是有些像的人吧。”
杜晏没再多说什么,他的本意也只是在此处微微露出些许破绽,为了下步计划做些铺垫。
原宁又转头看了杜晏一眼,突然露出个笑来:“其实是兄长思念成王了吧,思念之时,见花不是花,树不是树,一切皆会带着那人的影子。“
“……”杜晏再次觉得,原宁真的是走错片场了。
宴席散去之后,杜晏并未回到寝殿,而是秉退左右,一路沿着长廊行至成瑜曾经住过的地方。
今日清晨,下了初雪,虽是不大,却已经带来彻骨的寒意。在这冰冷的初冬之夜,杜晏眼前的屋舍,显得愈发凄冷起来。
成国质子所住之地,自是位于王宫中最为偏僻冷清的地方。成瑜离开之后,此处便空了下来。
杜晏推门而入,负手而立。片刻之后,有人推门而入。
“你还是来了。”杜晏没有转身,只是看着黑暗中的一点。
“你邀我来,我怎能不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杜晏回身,看着立于门口的成瑜。屋内没有点灯,然而今日月色很亮,他能看清眼前的人,面容并不熟悉,依旧是混在使者团中那张平凡的脸。
“即便我易容成这般模样,你果然还是能认出我来。”成瑜走上前来,在距杜晏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成瑜已是二十余岁的青年,杜晏却尚未完全长开,距离近了。杜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对方身影之下。
这种压迫感,让杜晏有些不自在,然而身为一国之君,却又不应在此刻露怯。
杜晏微微抬头,直视对方:“成瑜,你明知道,你我终有一天,要兵戎相见。你为何还是要来?”
“今后会怎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不来,定是会追悔莫及。”
杜晏终是无法再看向那双眼睛,而是微微偏开头去:“这里空无一物,不是长谈之处。”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行至杜晏寝殿之中。片刻之后,侍女便准备好一切,恭谨退出,又将殿门掩上。
榻上案几之上,小小的火炉之上温着一壶酒,殿内燃起了数个炭盆,却依旧不能完全驱走殿中寒意。
杜晏手中把玩着青铜爵,道:“喝点驱寒。”
成瑜习惯性的伸手去拿酒壶,手指却略微有些不听使唤:“离开许久,有些不适应此处的寒冷。”
杜晏非常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酒壶:”初次见你之时,倒是挺耐冻的。”
说罢,他抬手为成瑜将酒满上。
成瑜低头看了一眼杯中酒水:“这似乎是第一次,喝到你为我所斟的酒。”
杜晏看他一眼:“你如今已是成王,远道而来即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为你斟酒也是理所应当。”
成瑜笑道:“那我自是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心意。”
两人碰杯,随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杜晏又抬手将酒满上,问:“自成国国都自此,往返之间便是两月时间。国君不在朝中,你不怕朝中出什么乱子。”
杜晏其实也能猜出几分,成瑜敢如此行事,定是留有后手。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
成瑜却是并不隐瞒,他自怀中掏出一小小瓷瓶,抹在脖颈同脸的交接之处。片刻过后,他便自脸上揭下一片人皮面具来。
成瑜熟悉的脸,出现在杜晏面前,他开口解释:“我手下死士有的身形同我一般无二的,戴上面具之后,便可替我坐镇王都一段时日。”
杜晏从成瑜手中接过面具,细细端详:“你手下能人异士倒是挺多。”
成瑜道:“当初是你将我带至聚才楼,我才得以在暗地里收服如此多的客卿。现在想来,是否从那时起你就在谋划着送我离开并助我即位之事?“
杜晏道:“你想太多,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成瑜但笑不语,并不戳穿对方的嘴硬,他又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过去的事情,以后再谈也罢。我来只是想问上一句,你信中所言,可是心中所想?”
杜晏没有接那封信,也没有回答成瑜的问题。
他沉默半晌,终究叹了口气:“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如今你我之境地,最终都是一样。”
“你……”成瑜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一阵剧烈的晕眩感传来。
成瑜以为自己是醉了,揉了揉额角,那晕眩感却是丝毫没有缓解。他只觉得眼前的人渐渐模糊起来,那人望过来的眼神,比之窗外的冬夜尚要冰冷几分。
他看了一眼杯中酒,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苦笑一声,却终究没有再发一言。
杜晏看着倒伏在桌上的成瑜,在榻上坐了半晌,这才轻轻击掌,唤来殿外侍卫将成瑜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