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辘辘前行,天色渐晚,晚霞洒下,将河面折射出荡漾如鳞的金色波光,一座木制的大桥逐渐出现在不远的前方,谢源源好奇道:“咦?那就是吾妻桥吧?”
掌柜听见这声,连忙应答:“是的,大人,那就是吾妻桥……”
他说到一半,方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既不属于那少年神官,也不属于那俊美如神祗的男人,更不是目光冰冷的巫女所说,那这个凭空冒出的问题,究竟是谁问的?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后背骤起的鸡皮疙瘩堪堪摩擦着衣料,让他只敢僵着脖子直视前方,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谢源源还不晓得掌柜内心的煎熬,兀自啧啧感叹:“真是一座大桥啊。”
他们的牛车慢慢靠近吾妻桥,到了此处,路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了,在老牛踏上吾妻桥的那一瞬间,闻折柳忽然听见了一阵隐隐约约,极其飘渺的歌声。
唱歌的人不止一位,但声音却都稚嫩清脆,犹如嬉笑打闹而过了一群看不见的孩子,他们边跑边唱,于是那曲调单一,重复循环的诡异童谣也随着晚风吹拂过来。
“……我家后院有三只麻雀,
一只麻雀说:
我们阵屋大人,
喜欢狩猎、酒和女人,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
升屋的女孩外貌姣好,酒量也大,
整日用升量、用漏斗喝,
沉浸在杯酒之中,
即使如此还不满足,被送还了,
被送还了……”
掌柜脸色青白,几乎被吓得肝胆俱裂,他惊骇地压低声音,颤抖道:“鬼童歌,是鬼童歌啊!”
夕阳残晖凄冷,缓缓在空荡荡的桥面上褪去色彩,阴冷的白雾徐徐蒸腾弥漫,于河面上涌动不休,仿佛其间人头攒动,有许多开始在夜里活动的亡魂行走在冥河上,皆朝这辆小小的牛车吞没而来,再加上阵阵飘荡的嘹亮童谣……这景象确实不祥至极,但闻折柳眉心紧蹙,只是专注地听着。
开场第一个异常点出现的语音——无论是歌声还是旁白,都很有可能蕴藏着大量线索,甚至是后续的剧情提示,不管诡谲怪异成什么样,都得仔细记录好了。
“……第二只麻雀说:
我们阵屋大人,
喜欢狩猎、酒和女人,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
秤屋的女孩外貌姣好,手指细长,
大小硬币拿来往秤上放,
日夜不停地计算着,
就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被送还了,
被送还了……”
那声音越挨越近,前方的白雾也愈发浓重,宛如流连不去的实体纱幕,就连风也无法将它们吹散,反而在其上凹凸不平地现出了许多立体形状,恍若接连挣扎而出的,密密麻麻的空白人脸。
老牛四蹄发颤,再不肯往前挪动一步,混浊的眼瞳竟在霎时间流下泪来。掌柜手臂不住哆嗦,难以言喻的阴寒攫取了他全身的温度,令他嘴唇发紫,瞳仁缩如针尖,唯有徒劳而机械地狠狠挥动鞭子,密集仓皇地抽在这可怜的畜牲身上,“快……快走啊!快点动起来、快走啊!”
“别打它!”闻折柳急忙拉住鞭子,“冷静点,会没事的!”
“……第三只麻雀说:
我们阵屋大人,
喜欢狩猎、酒和女人,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
锭前屋的女孩是个美娇娘,
美娇娘的锁若发狂,
钥匙就不合了,
钥匙若不合,被送还了,
被送还了,
这样的事件一再重复上演着,
重复上演着……”
歌声响亮飘渺,带着独属于幼童的尖利和稚气,浓雾已经完全包裹住了桥面,明明近在咫尺,可他们却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
“怎么回事?!”掌柜语带哭腔,在浓雾中胡乱摸索呼喊着,“阴阳师大人,芦屋大人,快来救我啊!”
这么一抓,倒真让他抓住了一只光滑冰冷的手掌。
“我在这里,”他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温暖朝气,仿佛蕴含了无限的生命力,是那名少年神官坐在他左手边说话,“别担心,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出这片雾气的。”
听到阴阳师发话,掌柜似乎也松了口气,他感激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他正欲举起鞭子,一时间却找不到方才丢哪去了,来回找寻的时候,右手处陡然递过来一条柳鞭,少年神官说道:“找它吗?在这里哦。”
掌柜连连道谢,然而,他刚接过鞭子,全身上下便蓦地一哆嗦。
左边,右边……这个阴阳师到底坐在哪一边?
他肩颈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魂都快被吓掉了,举鞭的动作亦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掌柜用变了调的声音颤抖叫道:“芦、芦屋大人?”
“找我吗?在这里哦。”
刚才的声音再次回答道,只是这次,它从后方极近的地方传过来,感觉就紧贴着他的脊背,甜美宛若银铃,带着阴冷的咯咯笑意。
掌柜的喉咙里仿佛被塞满了坚硬的冰块,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浓雾犹如冰寒柔软的死人手掌,若有若无地拂过他光裸的头皮,他不想回头,可脊椎关节却不受控制地寸寸碾转而过,逼迫他向后望去。
在转过去的刹那,他触电般紧闭双眼,接着才敢小心地,慢慢地睁开一条缝。
……什么都没有。
除了流连不散,好似填满了整个世界的湿凉浓雾之外,什么都没有。
“……搞什么啊。”他浑身是冰凉凉的汗水,脑门上的碎汗和凝结在皮肤上的雾珠让他看上去就像洗完脸没擦就跑出来的邋遢汉。掌柜惊魂未定,一边喘息,一边转头回去。
“这鬼地方,真见鬼,真……”
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断在嗓子眼里。
一张惨白如纸,笑唇血红的纸人脸骤然挨在他的眼前,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找我吗?在这里哦!”
——
四下一片迷雾,自从那三截歌谣唱完之后,眼前的雾气便以一种泛滥的趋势吞没了视线内的所有事物。
闻折柳掏出手杖,警惕地看着四周,虽然不到28级,男爵手杖的属性和特效无法解锁,但他还不打算在这里使用经验补充剂。
“还好吗?”旁边传来贺钦低沉悦耳的声音,“雾气太大,都看不见你们了。”
闻折柳往身后轻轻挨了一下,继而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还好啊,就是有件事,特别想问问你。”
“怎么了?”
闻折柳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装成他的样子特别能骗到我啊?”
说时迟那时快,闻折柳飞速与身后的人同时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牛车重重一颤,二人已于瞬间齐齐转过一圈,相互置换了位置!
贺钦勾唇一笑:“嗨。”
闻折柳掂了掂手杖:“你好?”
余音尚如风中未曾落地的飘叶,一人腰间长刀便飙出一道雪亮厉光,甚至将浓稠密布的雾幕都撕开了一道愈合不上的巨大裂痕;另一人干脆将B级道具当成干架球棍,朝浓雾中当头抡下,破空风声呼啸!
——
且不管其他人如何,杜子君坐在牛车尾端,已然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明明与队友相隔不过一臂距离,但视野范围内却全然被阴霾的大雾遮蔽,不光看不到,就连听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杜子君摸到腰间的V—42匕首,不由烦躁地蹙起眉头。
为了避免参与值下降,他擅长的热武器都不能在人前使用,哪怕面对有些神志尚存的鬼怪,他也不能冒这个险,只好另从商城采购趁手的冷兵器装备。
杜子君戒备地观察着四周,猛然感觉身边有东西出现,他敏锐地向旁侧望去,瞳孔霎时一缩,腰腹条件反射地弓起,将全身绷成了一根拧紧的弦。
一个个头很小的孩子,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牛车边上!
它留着短短的头发,身上花衣不分男女,浮肿的脸孔发白,全眼漆黑无光,嘴唇却是艳艳的红,犹如一个泡发了的纸人。
它咧着嘴,默默盯着杜子君笑,也不说话。
杜子君的头皮略微发麻,与它冷冷对视了半晌,开口问道:“干什么?”
“大姐姐,我的妈妈不见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她?”它问道,嘴唇一动不动,依旧弯成一个规整的,仿佛是圆规画出来的笑容,可那银铃般的孩子声音,还是从它的头颅里发出来。
杜子君眼神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滚,”他说,“没空陪着胡闹。”
纸人童静默了一下,然后接着重复道:“大姐姐,我的妈妈不见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她?”
杜子君:“你他妈复读机吗?说了快滚。”
纸人童脸上血红的笑容愈发夸张,它盯着杜子君,漆黑的瞳孔乖张地缓缓睁大,孩童的声音亦凭空增添了三分森然:“大姐姐,我的妈妈不见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她?”
杜子君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来,”他冲纸人童招招手,“你过来,再靠近点。”
纸人童定定看着他,没有走路的起伏,唯有身体飘动着平平前移,配上那张诡异可怖的脸,稍微胆小一点的人在晚上看了这副景象,只怕都要把胆汁给吓出来。
杜子君顺手抄过一旁的御币,将上面的菱形飘带往木棍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而后慢条斯理地看着纸人童,一字一句道:“你妈已经死了,别找了,听话点,哥哥赏你吃棍子。”
纸人童永远僵滞不动的诡异笑容瞬间颤抖了一下,下一秒,杜子君暴跳而起,手中的御币木棒一棍飞出,抽得纸碎如裂帛,哗啦一声在静谧浓雾中炸开!
“你他妈再多重复一句,老子把你这个傻逼东西——!”他提棍就上,把巫女祀神的供奉仪具挥得像个凶器。过去十几年捶过人头的酒瓶子,砸过车前盖的棒球棍,甚至是用来抡下属的枪托都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顷刻间,纸人下半身灰飞烟灭,破碎成风中猎猎飘扬的飞絮流屑,它惨叫着,飞速奔逃进了逐渐消散的雾气。
“妈的。”他眉眼带戾,随意啐了一口,转头看去,吾妻桥上的白雾已是渐渐消散,他想了想,把御币飘带重新解下来,往牛车走去。
前面的贺钦正在探晕倒掌柜的鼻息,他脚下踩着一片被利器裁开的破旧白纸,闻折柳把鞭子挂在老牛头上,看样子是打算让它自己把车原路拉回去了。
而谢源源……
杜子君甩了甩御币,无语地看着坐在牛车中央,一脸懵逼的谢源源。
“你干嘛呢?”
谢源源:“啊,啊?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坐这,叫你们也没回音,摸又摸不到你们,只能等了一会……等了一会,然后雾就散了啊。”
杜子君:“……你没遇上那些纸人?”
谢源源更茫然了:“纸人?什么纸人?”
闻折柳在一旁插话:“你别问他啦,那些小鬼是发现不了他的。”
“……”杜子君:“……妈的,真想捶你一顿,还不赶紧起来!”
“哦。”谢源源急忙从牛车上下来。
几人眼见那头老牛拉着车,以及车上可怜的掌柜渐行渐远,于是回过头,终于踏过了吾妻桥,踩上浅草的土地。
贺钦牵住闻折柳的手,微笑道:“一上来就给我们制造了点小麻烦,看来这次的旅行很不妙啊。”
此时此刻,出现在四人眼前的,是浅草街道的概况。
荒凉破败的房屋,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悬挂的发黄白灯笼幽幽发光,映照着即将入夜的昏暗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