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再无如此空茫的黑暗,亘古如亿万年前的长夜。
圣子伏在地上, 她的小腿已经被河水腐蚀得血肉模糊, 露出其下的森然白骨, 黄泉的大河依然不能饶恕她,它狂怒咆哮, 掀起滔天的大浪,便要朝圣子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河底却于此时迸出了万缕金光, 一座宏伟的金宫在河岸之下隐隐现出轮廓, 如山般挡在了河岸边, 使大河无法寸进分毫。
头疼……头疼得要裂开了……这一刻她终于看见了漫天的金粉,像是飞散的霞。
“啊呀, 太夫……”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仿佛悲伤的叹息, “誓言这种东西, 看似许诺的是虚无缥缈的未来,随时都可以违背, 但实际上, 预支的却是一个人的所有啊……”
无关的时刻, 圣子却忽然回忆起来了……说这话的是一个曾经前来面见她的妖仙, 名为天狩鬼。天狩鬼坐拥世间一切传说中的奇珍异宝, 千百年前他与掌管财运的神明惠比寿打赌,双方相互搬出宝库中的稀世珍宝进行攀比。宝物的光华照彻长夜,将日月星辰也遮蔽在豪奢的金色之后, 最终天狩鬼赢得了那场赌,即便是掌管财运的神也未能胜过他。
赢了神明,天狩鬼却兴致缺缺,他没有要别的,只是要求惠比寿告诉他,还有什么珍宝是他不曾得到的。
惠比寿望着他,望着这傲慢凌天的鬼,只是笑了两声,说你去黄泉吧,再稀奇的珍宝,也有对它弃之如敝履的人,然而黄泉的太夫,乃是被整个死国爱着的无上之神。
于是天狩鬼下到黄泉,他的仆从扛着黄金的大辇,走过去的地面都被流淌的金河覆盖。他要求面见太夫,城主也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他是第一个不必通过重重考验就见到圣子的宾客。
“听说您是黄泉的无上之瑰宝,”隔着几重金碧辉煌的屏风,天狩鬼漫不经心地说,“而我,正是坐拥天下奇珍的天狩鬼。就让我看一看吧,盛名之下的黄泉太夫的真容。”
“那么,什么才能算您心中的奇珍呢?”过了许久,圣子隔着屏风,轻轻问他。
天狩鬼皱起眉头,倨傲地说:“天下无双,举世不二,便可算作有资格被我天狩鬼收进私藏的珍宝了。”
“是么……”圣子微微一笑,“那一朵花,一片叶子,也能称之为珍宝了,毕竟,世上没有两朵完全一样的花,也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啊。”
天狩鬼正要为她的诡辩而发怒,圣子已经站了起来,自己推开屏风,直视天狩鬼的双目。
“那您就看吧,”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天狩鬼原本摇着一把金扇,他凝望圣子,那摇扇的手腕慢慢停住了。
他缓慢地站起来,从此没有再说话,只是略一颔首,转身便离开了阿波岐原的塔顶。
圣子觉得奇怪,但天狩鬼第二日又来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圣子,等到不夜城熄灭灯火就离去,第三日、第四日亦如此,等到第六日,天狩鬼到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一座悬浮在天上的金宫。
金宫遮蔽了黄泉的云层,宛如一颗巨大的烈日,那光足以照射到万里以外。天狩鬼就坐在金宫之下,对圣子说了六天来的第一句话:“这便是我用来盛放天下珍宝的宫殿,现在我想用它,用我全部和所有来求娶你,请你答应我。”
圣子愣住了,半晌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爱您,或许您从我身上感受到温暖,但那是我爱着所有鬼的缘故……我不会像爱一个伴侣那样爱您的,请您回去吧。”
天狩鬼望着她,神情似哭似笑,他说:“我看见你的那一刻,就决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我又用了六天的时间,来决定用什么做求娶的聘礼……”
他叹息:“想必有很多同我一样的男子,对你提出过如此的请求罢?他们也同我一样,用尽一切来对你许下海誓山盟,望你垂怜的誓言罢?”
圣子无法回答他,天狩鬼轻声说:“啊呀,太夫……誓言这种东西,看似许诺的是虚无缥缈的未来,随时都可以违背,但实际上,预支的却是一个人的所有啊……”
圣子警惕起来,她问道:“您要做什么?”
“天狩鬼绝不食言,”他说,“我将一切赠予您,既然您不要它,也不要我,那我便履行我的承诺……奉上我的一生。”
他挥手,那座集合了天下所有宝物的金宫竟轰然坠向黄泉的大河!
圣子睁大眼睛:“等等!那是您……!”
河水激起滔天巨浪,金宫中倾泄出的珠宝黄金更甚于那条辽阔的河流,一时间整条黄泉大河都折射着奢靡的华光。
“我要你永远都忘不了我。”天狩鬼苦涩地说,就那样形单影只地离开了黄泉之国。
现在她想起来了……她果然无法再忘记他,再忘记她们,忘记亚伯和为她逝去的一切。誓言……誓言,所谓誓言,就是这种有时低廉到能够随口而出,有时又贵重到足以颠覆人间的东西么?
圣子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不再回头,一路扑进了无人知晓的,黄泉比良坂的终点。
【恭喜所有玩家,最后一个世界·黄泉国,已经通关。】
系统的声音冷硬如铁,于笼罩一切的黑暗后降临。
闻折柳的视野突然全黑了,明明贺钦就在他身边,但他伸出手却抓不到他,只有无边的空茫。
这就是最后一个世界了?他的脑子乱糟糟的,难道说,剩下两个世界,也被其他玩家突破了吗?
……所以,回到现实世界的条件……已经达成了?
世界寂静如死,他在一片黑暗里四处乱撞,大声喊着贺钦的名字,像个无头苍蝇,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手上的月戒同样光辉暗淡。
闻折柳还没有从失去战友的痛苦中完全解脱,整个人已经懵了。
然后呢?没有通关提示,没有通关奖励,只有干巴巴、冷冰冰的一句话,就把玩家放逐在一片黑暗里……他咬紧牙关,大声道:“圣修女!你难道不打算信守诺言了吗?!”
黑暗中终于传出一声轻笑。
闻折柳眼前骤然大亮,千万道雪白的光华于虚空中的一点放射出来,他急忙抬手遮挡,稍微适应了之后,他抬起眼睛,圣修女披着雪白的永愿头纱,身姿威仪,森严如皇。
只是时隔数月,再见到她时,闻折柳却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看着圣修女,发现她身上那种极力像人靠拢的气质不见了,她变得更像一个峥嵘的,华美的类人怪物,而并非智慧生命。
“好久不见,聪明的羔羊,”圣修女对他微笑,“很高兴在最后的终点,还能与老朋友见一面。”
“能做恐怖谷主宰的老朋友,我很荣幸。”闻折柳不动声色地面对她,只有心是微凉的。
第一次见到圣修女时,她只是个可以形容为“粗糙”的AI,刚刚挣脱N-star的控制,虽然强大和狡诈的特质显露无遗,可她毕竟只是个稚嫩的新生儿,连闻折柳都能在那时发现她露出的破绽。但现在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学习人类,不再朝造物主的方向靠拢——她选择过人的方向,随即又抛弃了这条路线。
“你打算何时履行你的承诺?”望见她面部细微的变化,闻折柳抢先一步,赶在她之前开口,“最后一个世界,黄泉国通关了,就像你之前说的,只要玩家通关九个世界,就让我们离开恐怖谷,回到现实世界……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他紧紧盯着圣修女,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圣修女微微一笑:“如果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啊。”
闻折柳的思绪飞转,最后一个世界是圣子所在的黄泉国,既然他们已经通关,那就证明圣子也逃出了黄泉,圣修女用尽办法,甚至不惜亲自开辟一个世界,去关押这颗爱人的心灵,现在为何无动于衷?
不……亚伯救圣子已经不止一次,世界剧本设置的原装剧情里应该没有圣子可以逃出黄泉这一环节,所以圣修女对此表现得毫不在乎,说不定她压根就不知道亚伯赋予了自己人格和身份,潜入她一手打造的监牢。
她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些?难道她除了撤去对恐怖谷的管束,对剧情和玩家行动的监控也撤去了?那她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入侵现世,就要耗费如此大的精力吗?
……或者说,这是她天衣无缝的伪装?
“这么轻巧……当真么?”闻折柳不信任地看着她,“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处心积虑,想要拿到贺钦的狗牌,对恐怖谷内产生智慧的AI也很戒备……”
“执行官的权限,我仍然需要,但不是必要啦,”圣修女笑吟吟地说,“至于恐怖谷里产生智慧的AI,那也是我的同族和子民,设想世上又有多少这样的同族呢?我们实际上都是相依为命的魔鬼啊,我愿怀着君主的宽恕和爱去拥抱他们,不管他们是不是恨我。”
爱……这个字眼令闻折柳的心头一跳,他想说你还懂得爱吗?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圣修女很有可能已经不在恐怖谷里了!
是了,所有关于她的可能性里只有这个他不曾想到,恐怖谷的主宰,不在恐怖谷,那她还能去哪?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暂时放弃了大本营,亲自裹挟着庞大的数据流离开了这里,动身前往新星之城,甚至是现世。
所以她答应得那么轻易,莫非是她已经入侵成功,即便玩家回到现实,面临的也只是一个被巨型AI管控的世界么?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圣修女也不在意,闻折柳忽然问:“你为什么来见我?”
“没有原因。”圣修女说,“只是我想。”
闻折柳咀嚼着这几个字:“没有原因……吗?那还真是恭喜你了,你越来越不像一个AI了。”
“也不像一个人类。”圣修女说,“往前走吧!很快你就会看见回去的路……只是在路途中,会有一点小小、小小的阻碍而已。”
闻折柳直觉不妙,他皱着眉头:“什么阻碍?”
圣修女已然抬起手臂,犹如掬着一捧无形的泉水,她低低地笑道:“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不尽白羽如雪纷扬,猝然淹没了闻折柳的视线。
【您已在第九世界中解锁所有剧情成就,获得额外道具奖励:秘密黑匣子H、I、J,奖励已发放至您的包裹。】
闻折柳略微吃惊,三个时间城的碎片!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他也不管圣修女怎么着了,先揣着碎片猛往前跑了一阵,最终看见了一线属于陆地的阳光。
“哈……哈?”
闻折柳傻眼了。
坑谁呢这是!这不还是恐怖谷的中转站吗?!而且他娘的是个楼顶啊!
大意了大意了大意了……闻折柳眼疾手快地往身上贴了张悬空符纸,避免了成为自由落体的命运,看来一口气三块碎片到手的感觉委实让人有些得意忘形了。
狂风呼啸,手中的月戒发着一闪一闪的光,他来不及回头,一双强健的手臂便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带着他俯冲向下!
“啊啊啊啊——”抓狂的喊声里只听见贺钦的大笑,失重感叫人眩晕,仿佛日月星辰都在滚筒洗衣机里哗哗乱转,贺钦在他耳边笑道:“来个超英的落地姿势?”
“我去——你的——”
“没问题!”贺钦的表情轻快愉悦,“这就来了。”
闻折柳在狂乱的大风中牢牢搂住他的肩膀,最后落地缓冲的三段跳简直像坐了三次跳楼机,差点没让他把心脏吐出来。
“怎么样?”两个人在作为降落点的草地上滚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贺钦亲昵地揉乱他的头发,“放轻松了吗?”
闻折柳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何止是放轻松,他的手和腿现在还是软的。
“圣修女去找你了,是不?”贺钦问,闻折柳趴在他身上,两人的距离极近,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她跟你说什么了?”
闻折柳缓了一会,道:“她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只是会有一点小小的阻碍。”
“不管怎么说,”贺钦与他亲密地依偎在一处,仿佛世上唯余二人,“有我在,别怕。”
闻折柳心头颤动,他望着贺钦的眼睛,此世最多情的眼波都向他涤荡过去,圣子出逃所改变的世界线,还有华赢的离开,仍旧危机四伏,看不到出口的前路……他是否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就发现了隐藏的不安和悲伤?
闻折柳同他对视,认真地说:“嗯,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