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城沸腾,鬼女们宛如望见了狮子的羔羊, 步步朝后退却。圣子浑身一震, 发髻上繁琐的金铃流苏也跟着泠泠地颤, 震惊过后就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她盯着地面的女子, 像是要马上欢欣雀跃地跳起来。
活着……他们还没死,还活着!
城主瞬间睁大吊诡的三角眼,圣子眼珠一偏, 看见他不自觉后退的动作, 仿佛同时被那恢宏的威压逼迫得乱了阵脚。
她眉头蹙紧, 但城主忌惮的失态只有一息,他很快便调整了姿态, 厉声喝道:“卑贱宵小, 胆敢擅闯大典!骑兵, 给我杀了他!”
圣子心头紧缩, 随着城主的喝令,几十名名围在外侧的涉江薙刀骑纵马跃出, 便如分海拨林, 轰然落在广场中央, 朝来人包围过去。
“十五、二十五、三十五……四十四个涉江薙刀骑……”红天神死死盯着下方, 头也不回地问:“那究竟是谁, 竟值得出动四十四个涉江薙刀骑!”
每一名鬼骑兵都象征着黄泉最精锐强大的战斗单位,每一名都是力可屠城的魔兽。鬼马的鞍甲、薙刀的刀鞘,连同身上骑兵的具足都是牢牢浇铸在一起的, 鬼骑兵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终其一生与坐骑和武器融为一体。一个涉江薙刀骑,就是一座陆上行动的钢铁岛屿和堡垒,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能让城主派遣如此之多的薙刀骑兵?
“那是……”身边的天神不由道,“那似乎是三季鬼女中的一个!”
“三季鬼女?”紫天神的长甲抓着柔滑的紫缎,密切注视着下方的情况,“一开始我就觉得她们来头可疑,突然出现在扬屋里不说,有关她们的情报也少得可怜……她就是五岛明日夏吧?莫非是反叛力量,所以才需要城主这么兴师动众的……”
“擅闯?”流过变声器的声音透出笑意,贺钦举起手里的牌子,“我符合参加大典的要求,用三千金兑换了通行证,这也叫擅闯吗?”
城主扭曲的脸孔呆滞了刹那。
是啊!圣子也恍然想起,大典是有这个规矩,只要在前一个月内赚到三千枚小判金,便有资格入场参加,她转头看向哑口无言的城主,命令道:“既然他拥有入场资格,也拿到了通行证,那就不存在擅闯的罪名,叫涉江薙刀骑退下!”
城主阴森森地冷笑:“太夫啊,以您的慧眼,真的看不出那是个男扮女装的人类吗?还是说,为了和我作对,您连这种狂徒也要庇护了?”
圣子毫不畏惧地回敬:“所以,你是要在毫无根据,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一个合乎规矩的参赛者么?”
城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既然我和您各执己见,那就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好了。黄泉之国以强者为尊,只要他在涉江薙刀骑的围堵下仍然没有露出破绽,那我就默许他的参赛资格,怎么样?”
圣子一噎,她回头望着底下气定神闲的身影,心中不知道他们策划了什么营救的方案,也不知道这个男人能不能从鬼骑兵的围剿下脱身……但他毕竟是击退过自己,击退过天照之光的人类,能信任他吗?
她回头凝视城主,许多年了,他一直用这样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眼神看着她,看着黄泉的万鬼,仿佛一切都无法逃脱他的控制和操纵……她垂下眼睛,低声说:“好,我就跟你打这个赌。”
涉江薙刀骑在缓缓逼近广场中央,将大地震撼得来回摇晃。这些缄默的恶鬼狞烈如太古的妖魔,连同坐骑一起,高度可达四米,甚至能够遮蔽天照之光,来不及逃离的鬼女们同样在这些鬼骑兵的包围圈里,她们仓皇四顾,听见那陌生女人以充满威严的声音道:“退下。”
这不是对薙刀骑说的,而是对她们说的,鬼女们纷纷一愣。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那件蝶与藤花的外袍的下摆猎猎飞扬,但这应当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纯金切织而成的衣袍同时拥有金子般的份量,除非来了一场台风,否则这件外衣会始终保有它庄重的肃穆,不肯为外力轻浮分毫。然而这一幕确确实实在她们眼前发生了,女人的长发飞舞,束带飞舞,厚重庄严的衣袍也如绚烂蝶翼般飞舞……不对,那不是风!
她们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没有风,只有凛冽霸道的刀剑之气,从女人身上冲天而起,直向九霄!
鬼骑兵齐齐拔出后背背负的足有两米长的大薙刀,电光轰然,霎时将大地爆破出一片焦黑的圆形。他们的薙刀上流淌着咆哮奔腾的雷霆,梦魇马亦从鼻孔中喷出暴虐的黑火,前蹄刨地,做出冲刺的姿态。鬼女们不得不飞上天空,冒着头发和肌肤被雷光灼烧的痛苦逃出薙刀骑的包围圈,这里已经不能待了,稍微跑慢一点,都有可能被两方对峙的气势撕成碎片。
饶是如此酷烈似海的杀气中,她们依然听见女人在轻轻地笑,沙哑邪气,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畏惧。
她到底是谁?
“如果现在转身就走,说不定还能留下一线生机。”贺钦站在原地,脊梁笔挺,“不用浪费我的时间,也不用浪费你们的命,怎么样?”
四十四名涉江薙刀骑沉默如山,眼中燃烧熊熊的鬼火,手中薙刀下压,用刀尖对准了贺钦的身体。
“也就是说,谈判破裂了?”笑意从贺钦金色的眼瞳里一闪而过,“算了……既然已经做好了砸场子的准备,当然不能辜负我来这一趟了。”
尾音落地,他动了。
那件夸张绚丽的外袍被吹得鼓如风帆,大袖和衣摆皆狂乱舞动,仿佛有人在底下使劲拍了它一掌,贺钦扬起双臂,犹如振翅的雄鹰,将宽大的衣袍猛然甩上天空,朝云端高高飞去!
衣衫振动的声音沉厚,这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直掩在华服下的东西,贺钦纯黑的小袖和羽织裤都一尘不染,皮革的剑带从双肩绕着脊背交叉,又缠绕于腰腹,他带来的武器不止一把,腰侧分别悬挂的漆黑长刀,宛如一对锋利的獠牙,此刻方从狮子华美的皮毛下伸出。
“她……”红天神蹙起眉头,紫天神忖度不语。鬼女们都迷惑了,脱掉飘扬于半空的华美衣饰,她们视线中的女人反倒不太像个女人了,那宽肩窄腰,有力的肌肉线条,令她从背后看上去简直像个英气勃发的男子,然而她的面容还是妖孽般的美,似乎无上的力量和权能同时赋予了她雌雄莫辨的魅力。
底下的梦魇马暴虐长嘶,已经朝目标发起了第一次冲击!
地动山摇的巨响,辽阔的广场塌陷出蛛网般遍布的裂纹,梦魇马蹄下粉碎的砖石都迸溅成了一场破天豪雨,但贺钦没有避让,他双手交错,缓缓按在左右的刀柄上,笑叹着说:“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
双刀猝然出鞘,强大的刀压更甚于滔天的雷霆的高温,八百万神佛暴怒狂吼,在流云火焰与爀爀风雷中凌驾人间!
“……一声响。”
刀剑的清光犹如覆盖尘寰的大雪,亦将那件飘飞的蝶衣高高吹上云霄。贺钦左手太刀湛青,乱刃之纹涤荡似海潮;右手太刀牙白,弦月之纹古雅如诗文,太刀的长度和重量决定了它们不是能够双手分持的武器,但贺钦以双手令双刀交错,于是刀鸣也如高傲的鹤唳,刹那冲垮了鬼骑兵组成的威势之阵。
围观的妖鬼四处溃散奔逃,发出恐惧的尖叫,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更快于思维和大脑。无可名状的恐惧,他们早已是死去多年的亡魂,沉溺欢乐,过着朝生夕死的生活,世间再无其它什么值得鬼去在意,去懊悔,可当长刀尖啸的时候,鬼们却久违地又一次体会到了胆寒的滋味,这是深入骨髓的畏怯,从那刀剑的清音中,他们仿佛听到了暴虐的狂笑,它是曾经痛饮过万鬼鲜血的讨鬼之刃,现在它重返黄泉,同样为了征讨万鬼而来!
“……童子切安纲!”红天神瞳仁倒竖,满头黑发如受伤的蛇群一般乱舞又蜷缩,她嘶声吐出那个荣耀而血腥的名字,宛如吐出禁忌的密语,语气中充满忌惮和懦弱的退缩,“她……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握住那把刀!”
童子切安纲,昔时源赖光便以此刀将鬼王酒吞童子斩杀于丹波国大江山,那场几乎将人世之鬼灭绝的战役里,鬼的血将近染红了一国的土地。辗转数百年的时光,这把刀从未坠于斩鬼的威名,光是望着它的刀锋,便能让非人的亡灵重新想起曾经死亡时的痛苦。
“童子切安纲,三日月宗近!”贺钦一振刀锋,舌绽春雷,厉声喝道,“第一刀,给我破!”
他高高跃起,刀刃轮转如绞肉的风车,连铠甲如龟壳重重包裹的涉江薙刀骑也要暂避他的锋芒,仓皇拖刀阻挡!
两把绝世名刀的刀身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蒙蒙的白光,高速切割的攻势下,空气被迫压出崩溃尖锐的音爆,这一刀热烈如百花盛放,于飘飞的花瓣中裹挟致命凛冽的杀机。
紫天神听到正面迎击贺钦的鬼骑兵发出沉闷的吼叫,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鬼骑兵的声音,她强忍惧意回头,望见第一个鬼骑的头颅被翻滚着高高挑上天空,泼出一道燃烧般的黑血!
贺钦紧接凌空屈膝,用双腿的力量将鬼骑和钢铁融为一体,自身也变得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的脊椎踏出凹陷的皲裂,令人牙酸的破碎声急剧蔓延,空中再度爆出一圈透明的冲击波,他将堡垒般沉重巨大的尸体轰然踹出十几米的距离,自身也被反冲的力道猛力弹起,双手清光湛然,仿佛握着雷电的神明。
没有花哨的刀术,没有复杂的心法,贺钦所使用的,只有被誉为最正统一刀流的的伊藤一刀流,这种需要两手持一刀来施展,讲求在居合的间隙切落的流派,却在此时被他以一手一刀的二刀流方式挥舞,每一刀都是山河壮阔的大开大阖,在空中划出太阳和月亮的圆光,每一刀都带着君王的威严,无人能够阻挡,无人能够忤逆。
梦魇马发出冲锋的吼叫,城主脸色变白了,他瞪着下方的战况,眼神中波澜变幻,咬牙切齿的狠劲和胆怯如鼠的畏缩来回交替,最后是狠戾占了上风。他疯了一样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指节痉挛颤抖,把那张女人的脸皮生生从血肉上撕了下来,抓狂地扯了个粉碎。
圣子一惊,城主咆哮道:“再上!再上!用尸体封住他的刀,给我杀了他!我要看见他死!”
圣子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城主从前一定和底下的男人认识,不然他的愤怒中不会掺杂惧怕。他明明占据上风,望着下面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流露出退意……就好像他曾经见过这一幕,见过男人在乱战中挥刀的盛况一样。
潮水一样多的涉江薙刀骑涌入广场,最中央已经成了盘旋的漩涡,贺钦挥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密不透风的刀刃将压倒过来的大薙刀击斩成无数飞扬的碎片,迸溅的火花、青色的雷霆,白月的刀光与漆黑的鬼血一同飙向四方,宛如卷起的狂暴飓风,把苍穹上那件蝶衣吹得居高不下,舞动翻滚。
但纵使童子切安纲和三日月宗近这样的神兵,也难以招架太长时间的交锋和碰撞,薙刀骑的铠甲成为斩鬼时的最大阻力。再一次斩击,鬼骑兵怒吼一声,手臂重重上抬,锵然清响,厚重的肩甲竟然卡住了三日月宗近的刀刃,贺钦眼瞳凝缩,回身挥刀的刹那,三日月宗近已经脱手飞向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
城主扑在高天原的朱红围栏上,大喜过望:“好!好!”
一方失守,鬼骑兵的薙刀紧随而下,狠戾的刀气瞬间挑断了贺钦束发的长带,同时将外衣撕成了火和雷中飞扬的灰烬。避开四面八方的攻势和梦魇马喷出的烈焰,贺钦纵身跃起,不怒反笑。
黑色长发打着卷在风里飘舞,他伸手扯下破碎的小袖,露出赤着的上半身,并且抹去了面上女人的伪装。纯黑的皮革剑带绑在他线条分明的强健肌肉上,汗水不住顺着宽阔的肩脊往下流淌,复又被高温蒸腾出涌动的热气。贺钦伸手接住三日月宗近,连同童子切安纲一起交错插进背后的剑带,随后双手下压,竟然再次从空的刀鞘中拔出了两柄铭文古奥的太刀!
“数珠丸恒次,大典太光世。”贺钦沉声道,男人的嗓音已经没有丝毫多情的风流,“第二刀,就为你们送葬!”
尚在关注战况的鬼都惊呆了,这居然是一个假扮成游女的男人!此刻天下五剑已出其四,而贺钦的刀锋变得更加平静沉郁,他甚至连简而又简的一刀流也放弃了,极速的战斗中唯有最基础的劈砍挑刺,就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日子,昼夜挥刀九千三百次,只为在流星般穿梭的刀尖中找到那一点恒久的真意。
他身上不是没有伤,流淌的赤红鲜血和血里的气味都说明他是个纯正的人类,然而天地与光阴皆斩的刀势里,他如鬼如魔,如神如佛,金瞳流淌着慑人的火光,鬼尸在他脚下越堆越高,像是未完成的阶梯,最终可以一路通向天下的王座,紫金华衣在苍穹来回翩飞,像是旗帜。
又一个发起冲锋的鬼骑兵,贺钦一刀掷去,数珠丸恒次带着圣洁的佛光,从鬼的眼眶中破体而出,他紧跟数珠丸恒次的飞翔轨道,自刀鞘内拔出了天下五剑中的最后一把,鬼丸国纲!
五把倾倒天下的利刃全部出世,贺钦拿着它们,简直就像死神,所到之处没有任何鬼骑兵能够直面他的锋芒。最后二十个包围上来的涉江薙刀骑,贺钦左手抓着鬼丸国纲,右手抓着童子切安纲,两把讨鬼之刃如疾风狂斩,稳准狠地切断两名骑兵的头颅,他们的尸首似小山轰然坠落,他接着转手换刀,鬼丸国纲落入剑带,童子切安纲落入剑带,三日月宗近和大典太光世迅疾飞旋出绞杀的光圈,顷刻令三名鬼骑兵四分五裂,梦魇马身首分离。
涉江薙刀骑已经尽量避免与他正面遭遇了,但是没有用,飞射的数珠丸恒次犹如指引的坐标,它飞向哪个活着的幸存者,恍若天罚一样的刀光和操纵刀光的男人便会立刻如影随形地降临,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城主面色惨白,竟像是失魂落魄了,圣子一边尽力用天照之光安抚惊恐的臣民,一边在心中纳罕,他之前不是有重伤五岛明日夏的能力吗?为什么现在又害怕成这个样子……
天下五剑疾速轮转,于空中发出冰冷的啸声,贺钦犹如千手的修罗,直至唯一一个站立的鬼骑兵也轰然倒地,鬼丸国纲和童子切安纲方收回后背的剑带,大典太光世与三日月宗近也纳进刀鞘之中。广场遍布鬼尸,再无冲天刀气,那件飘飘荡荡的外袍终于自天空扑下,贺钦站立不动,只是举起手臂,这是一个极其优雅的更衣动作,他赤裸的手臂穿过袍袖,翩跹的蝴蝶和紫金的藤花霎时遮掩了四把神兵的戾气,轻轻地迤逦于破碎大地。
他提起插在尸体上的数珠丸恒次,直指高天原之上的城主!
“怎么了,自诩为神的人?”贺钦笑意盎然,金色的瞳孔像是熔金,“看起来,你好像很害怕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