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弥景偏头看向已经干涸的砚台,再看看依旧精神饱满的屈云灭。
弥景:“……”
他用鼻子轻轻的吸一口气, 然后在缓缓将这股气呼出去的时候,他的双肩也随之垮塌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回不仅是砚台干涸了,连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弥景是个认真的人,即使屈云灭说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他也会认真的听着, 但他最近很累,白日不停歇,晚间也要思虑很多事情,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弥景的手不再捻动那串念珠,眼皮也慢慢的耷拉了下去, 就在他即将真的把眼皮阖上的时候,他听到屈云灭问了自己一句话。
弥景瞬间清醒过来,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打瞌睡一样。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屈云灭问了什么,但屈云灭正在挑眉看着他:“佛子可是觉得不妥?”
“……”
弥景斟酌了一下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感觉屈云灭有嘲讽自己的意思在,弥景大概懂了。
他平静的回答道:“我并无此意。”
屈云灭脸上讥诮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弥景,然后霍然起身:“你并无此意?!立一男子为妃乃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居然并无此意?!呵, 真看不出来, 堂堂佛子竟然也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弥景:“…………”
这回他是真露出了无助的神情, 不仅仅因为自己判断错了情况, 还因为屈云灭这上纲上线的态度。
张了张口,弥景忍不住轻声为自己辩解:“无论女子为妃、还是男子为妃,这都是世俗中的事,因情生欲,因欲破戒,弥景乃一僧人,早就远离了七情六欲,大王之愤怒,我虽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以佛理来讲,男男女女皆是幻象,远离欲/望、修行于世,才是脱离苦难的唯一道路。”
解释到最后,弥景还夹带了一点私货,只可惜,屈云灭完全没听懂。
不仅没听懂,他还听岔了。
若有所思的坐下来,他看着弥景,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和尚眼里,男子和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不管是立男妃,还是立女妃,你们都能接受。”
弥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屈云灭已经这么认为了,刚刚他顶多是不可置信而已,这回他看着弥景的眼神,仿佛在看另一种天外来物。
弥景甚至能从他眼睛里读到一句话。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和尚!
弥景:“…………”真的吗?
听到疯了的人说一句疯话就气到跳脚的人明明是你,结果心思肮脏想法龌龊的人倒是成了我??
还有没有天理了?!
能把弥景气到这个地步,屈云灭也算是独一份了,幸亏他没有顺杆爬,要不然弥景多年的修身养性就该毁于一旦了。
鄙视了一番弥景,然后屈云灭就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而弥景被他气清醒了,暂时没了睡意,他继续默默的捻动念珠,在心里向佛祖道歉。
一不小心,差点犯了嗔戒,虽然根本没人知道这个事,但弥景还是决定再抄一百遍经文,用来惩罚自己。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屈云灭毫无所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弥景:“你去过西域,走过天竺,中原之外……也有人立男妃……和男人……?”
这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弥景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仿佛刚刚的怒气和发泄都是为了这句话所做的铺垫,既是铺垫给他人听,也是铺垫给他自己看。
弥景:“……”
弥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不愿意掺和到屈云灭和萧融之间来的,但在屈云灭一次又一次的突然闯入后,他已经无意中的被裹挟到其中了。
弥景捻念珠的动作一顿,他神情复杂的抬起头,发现在他长久的没有回答之后,屈云灭已经渐渐眯起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
弥景:“……”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言不发,又算什么答案?”
弥景:“……”
屈云灭突然后仰了一点,他上下打量着弥景,眼神越发的锐利:“本王的问题就让你如此为难吗?”
弥景:“…………”
刚才弥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今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是世外之人,他真的不想间接或直接的影响到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世上他有许多想做的事,八卦不是其中之一。
而屈云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弥景已经为难到连脑袋上的发茬都开始加速生长的时候,屈云灭突然又冷哼一声,扭过头,他看向了屋子的另一边。
屈云灭:“本王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井底之蛙,我去过金陵,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我全都见过。”
弥景愣了一下,他也想起了长安时期的一些事,光嘉皇帝即使在皇帝当中也是好色的佼佼者,而且世家风气一向如此,糜烂又荒唐。今年的弥景二十多岁,都能迷得好些人转不开眼,当年他还没受戒的时候,只有十四五岁,更是那些满脑肥肠的世家之人眼中的香饽饽。
但弥景出身高贵,又有住持护着,没人能真的对他下手,最多就是用言语和恶心的眼神膈应膈应他,彼时弥景还没现在这么沉稳,身为少年的他就算天天读经,心中也照样是充满血气的,他很生气,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人,而住持告诉他,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千人千面、百人百姓,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弥景想起曾经萧融当笑话跟他说的一件事,屈云灭的侄女曾经说过萧融和屈云灭长得像,诚然,现在肯定是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人们总是先看到屈云灭身上的铠甲,和他那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性命的雪饮仇矛,之后才会注意到,屈云灭也是个眉眼锋利、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若他长得矮一些、稚嫩一些,说不定还真和现在的萧融差不多。
而有着这样一副长相的屈云灭,再加上他当时的丧家之犬身份,在金陵时他会遇到什么,也就可以想象的出来了。
弥景脱口而出道:“难怪大王不喜貌美之人。”
因为貌美在屈云灭的眼中,就等于是柔弱和不由自主的代名词,他真正讨厌的,是经历过那个阶段的自己。
屈云灭诧异的看向弥景,他都不知道弥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条件反射的反驳道:“是不是高洵之同你说的?别听他瞎说,本王从未讨厌过貌美之人,本王只讨厌身负美貌、却不懂得自保,只一味哭哭啼啼仰赖他人的那类人。”
弥景心领神会,他笑了笑:“萧公子可不是这类人。”
屈云灭:“……”
他想说是你提萧融的、我可没提萧融,但夜深了,他也有点累了,默了默,他轻声说道:“他当然不是。”
说完了,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所以慕容岦才让我如此恼火,萧融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男子之一,他虽身子骨差了一些,但他跟柔弱二字并不沾边,他同我一样,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岂能……我都没法说出那两个字来,真是大逆不道!”
屈云灭愠怒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弥景望着他,然后在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出家之人都要待在寺庙当中,一旦回到红尘,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人、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你重新拽回到俗世里。
“……大王所说不错,萧公子也是一位大丈夫。”
屈云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他不想搭理弥景。
而弥景又说道:“所谓大丈夫,不受他人言行之掌控,他们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只听自己的,不会听别人的,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大王。”
屈云灭看向弥景,他神情微怔,但弥景已经垂下了眸:“不早了,大王该回去休息了,明日若是大王启程回朔方,弥景也想同行,麻烦大王差人告诉弥景一声。”
屈云灭:“……”
被下了逐客令,他还真就听话的站起来了,恍恍惚惚来到门外,被外面的冷风一冻,屈云灭瞬间清醒过来。
他当即就要回去继续砸门,可拳头刚举起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
再之后,他慢慢把拳头放了下去,看看地面,再看看弥景的房门,屈云灭沉默一会儿,还是走了。*
屈云灭回去睡觉了,而弥景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有点后悔,可是也没那么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就像老住持说的那样,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按照对的答案来执行。
直挺挺的躺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以后,弥景默默起身,披上外衣,干脆出门去找活干了。
在被屈云灭审问之后,便吓疯了好几天、且一天比一天更疯的慕容岦,在跟佛子聊了半夜以后,居然又变清醒了,就是人看着比以前更加不对劲了,以前他好歹还会说几句话、做点动作,如今就跟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的望着外面的天空,简峤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感觉他不是要入定了、就是要入土了。……
谁也不知道弥景到底在里面跟慕容岦说了什么,总之韩清的画像他是拿到手了,功劳被佛子抢走了,屈云灭盯着弥景的后脑勺,感觉自己又讨厌了他一点。……
他们一行用过早饭便出发了,中午赶到朔方城外,朔方是沿沙漠绿洲建立的,不过此时是冬天,绿洲也不绿了。
马匹在这行动受限,骆驼才是真正的代步工具,听闻他俩都回来了,萧融立刻骑上骆驼去迎接他们。
不过半天的时间,萧融就爱上了骆驼这种生物,毛多、暖和、还自带靠背,而且训练后的骆驼会主动蹲下去让人骑,比马强多了,马只会在你爬不上去的时候朝你喷一口气,然后继续不屑的站着。
骆驼还有一点比马厉害,它们更高,坐在骆驼上,萧融头一回体验到了俯视屈云灭是什么感觉。
暗暗的爽了一下,萧融拍拍驼峰,骆驼立刻听话的趴了下去,等到萧融也下来之后,他颇为留恋的看着这头高大的生物:“真好骑。”
他扭头问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屈云灭:“我能在陈留也养一头吗?”
屈云灭:“……”
没见过平原之上还养骆驼的。
但萧融正在期待的看着他,脑子好像突然出走了一瞬,然后屈云灭就听到自己特别豪爽的说:“一头算什么,直接养十头!”
弥景:“…………”
摇摇头,他走了。
萧融看见弥景离开的身影,却不懂他这么着急做什么,战场昨日就清扫完毕了,既然昨天他没来超度,那接下来也就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了。
屈云灭不想看他这么关注佛子,于是把袖子里的画像掏了出来,这是他路上找弥景索要的,弥景连半个字都没问,直接就给他了。
屈云灭没说这是佛子问到的,萧融也没问,他只是很惊喜的对屈云灭说了一句:“谢谢大王!”
屈云灭心虚且满意的回应:“小事一桩。”
而萧融刚把画像展开,他就皱了皱眉:“这……这画的也太敷衍了,张贴出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这是谁啊,大王,你还记得慕容岦是怎么描述韩清长相的吗?我想重画一份。”
屈云灭:“…………”露馅了。*
萧融也不会画画,他就会九年义务教育里面的国画小胖鸟,以及最基础的素描三视图,至于人物……不好意思,他只会画火柴人。
但没关系,他现在可是萧司徒,他已经不需要什么都自己做了,只要下个令,立刻就有人过来帮他完成任务。
佛子负责口述,萧融负责加压,临时的画师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不得不一遍遍的改正,终于改的像是一张清晰人脸了,萧融先拿给佛子看:“这是你说的那种长相么?”
画画不行的人自然对人脸的敏感度也低一些,萧融看着这个画师改了十几遍,早就无法判断他画的对不对了。
弥景:“……”
他陷入了沉默。
萧融心里一个咯噔:“不对吗?”
可是再逼那个画师改一遍的话,萧融都怕他会抽刀自杀了。……
弥景张了张口:“并非不对,只是这张脸……”
弥景说的很不确定,“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萧融一愣。*
同一时间,淮水的另一侧,义阳郡。
虽然有高洵之在这,但他们这行为依然是先斩后奏,宋铄连夜写了一封他们要对义阳出兵的急报,然后前脚把信发出去,后脚高洵之就把兵马拨给了地法曾。
由于是偷袭,他们没有大白天离开,而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全部急行军的往义阳赶。
淮水之上有重兵把守,南雍的士兵天天都在河面上盯着北边的动静,所以他们就是按照高洵之当初说的那样,从荆州走陆路,过颍水,绕道南阳郡,在不惊动淮水守军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来到义阳城下。
张别知满腹狐疑,因为他真不知道地法曾要如何靠这一万人拿下义阳,偏偏地法曾说的这么自信,仿佛义阳对他就是手到擒来一般简单。
来到一个山坡之上,地法曾让大家都藏好,张别知蹲在地法曾旁边,忍不住的问他:“你该不会也想从城墙上爬进去吧。”
义阳城墙远没有盛乐那么高,爬倒是好爬,可爬进去之后呢?他们中间又没有一个大王负责冲锋,到时候两军对垒,还是拼人数,他们就这一万人,很难说拼不拼得过义阳城的守军。
地法曾看看他,问他道:“你可知义阳太守是谁。”
张别知:“……”
他不知道,但他不愿意承认,努力回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一点印象:“好像是羊家的人?”
因为跟那个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羊藏义沾亲带故,所以张别知记得这个人。
地法曾点点头:“羊视真,他是羊丞相的堂侄,从十年前羊家南下开始,他就一直是义阳的太守,金陵附近的这些地方都被那些世家瓜分殆尽了,义阳是羊家的地盘,所以朝廷从未把他换下来过。”
张别知烦躁的看着地法曾:“这跟你打算怎么进去有关系吗?”
地法曾看着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毫不意外的叹了口气。
张别知:“…………”
我都没嫌弃你,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在张别知炸毛之前,地法曾先开口道:“义阳不属于南雍的朝廷,只属于羊家,这里的守卫都听羊家人的话,而羊视真在这经营多年,他是说话最管用的人。”
这回地法曾说的比较明显了,张别知麻木的看着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熬到了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刻,他小小声的问:“你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地法曾扭头,十分罕见的勾了勾唇:“羊视真有一房外室安置在江夏郡,那女子是江夏杨家的私生女,上不得台面,所以他把她安排在了外面,但他很喜欢那个女子,每月都要去看一两回,羊视真的夫人是另一世家的嫡女,他在羊家地位一般,得罪不起这位夫人,所以这些年他都是瞒着那个夫人行事的,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他不敢带太多人马,也不敢带自己府里的私兵。”
听到这张别知就听懂了:“趁这个羊视真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我们在半道把他截住,然后用他威胁守城的南雍人,让他们打开城门,有羊视真在咱们手中,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在城外咱们也能把羊视真暴打一顿,问清楚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军。”
地法曾:“……”
“不用这么复杂,羊视真是我见过最怕死的官员,等你抓到他就知道了,你让他做什么都行。”
说到这,他哼笑一声:“开城门?那太简单了,我要让他们主动放下兵器,乖乖束手就擒。”
张别知脱口而出:“谁会这么傻啊!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地法曾瞥一眼张别知,这回他没有解释。
城与城之间是不同的,兵与兵之间也是不同的,淮水之北几乎已经没有世家了,所以张别知根本不知道世家对一个地方的掌控有多可怕,这是他们的棘手之处,却也是他们的致命之处。
南雍建立了十年,地法曾也在南雍这里混了十年,就算他从没进入过南雍的朝廷,但这么经年的观察下来,很多事情不需要去思考,就已经自然而然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是一片腐朽的大地,同他的老家柔然差不多,虽然一个是奴隶制、一个是封建制,但要说区别,真的没那么大,顶层的人总有办法践踏底层的人,无论对方有没有奴隶这个身份。
甚至真要让地法曾来说,他会认为柔然都比南雍强,因为柔然的奴隶也拥有血性,他们还知道时不时的闹事让奴隶主头疼呢,而南雍这里,从上到下,全都是孬种。……
淮水之北由于局势太过混乱,而且给的佣金没有南雍那么多,所以地法曾不常去北边,就是去了,也都是带着任务的,没时间去关注北方的特点。
因此直到今年他才发现,原来中原人不是没有血性,而是被朝廷和世家打压的没了血性,当有机会的时候,他们立刻就会抓住,比如读书、参军、改善自己的生活。口诛笔伐的确能让一大势力渐渐失去它的地位,但当事实胜于雄辩的时候,口舌的作用也就没那么大了。镇北军必赢。
镇北王必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是地法曾渐渐认识到的事实,萧融当初的舌灿莲花都没让地法曾真正动心,他还是犹豫,甚至不愿意展露自己真正的本事,而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地法曾立刻就改变了自己对镇北军的态度。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既然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必赢的队伍了,那他为什么不加入呢?
如此年轻的镇北王,帝位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他的未来还有更多、更灿烂的东森*晚*整*理西,跟随这样一位君主,就像是一生都站在了角斗场上,真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啊。
地法曾不是不爱笑,他是不会在自己不信任的人面前露出情绪来,当他开始信任身边的人时,他也会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就比如现在,地法曾眼中燃烧着雄心勃勃的火光,义阳的城门仿佛不再是城门,而是一块属于地法曾的敲门砖。他的光辉人生便要从这里开始,雇佣兵的身份从这一日起变为了过往,接下来的他不再为守卫而活,而是为征伐而生。
地法曾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什么,他感到心脏都猛烈的跳动了起来,一改过去半死不活的模样,地法曾正在享受这一刻的蜕变,而还没等他享受多久,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知轻重的撞了一下,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把脸砸到对面的土坑上。
地法曾:“……”
他扭过头,张别知在经历了头脑风暴以后,他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他疑惑的问地法曾:“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羊视真的事?”
地法曾:“……圣德三年的夏季,他雇我做护卫,专门护送他从义阳到江夏,两个月后,他把我赶出去了。”
张别知:“都三年了啊,要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呢?”
地法曾:“没死。”
张别知:“你怎么知道?”
地法曾:“因为我在金陵的时候听说那个女人还在找我,她想把我雇回去做家丁。”
张别知:“…………”他就多余问。
而且凭什么地法曾这种死人脸都能有女子看上,而他这么活泼体贴,居然除了喝花酒时能碰碰女子的小手,平日里就只能被躲着走了?!
没人知道答案。……
因为有地法曾在,他们没多久就蹲到了那个准备私会情人的太守,而这个太守也是真的超级怕死,他不停地重复着别杀我,他还想掏钱收买张别知,张别知不想碰他的钱,而这人见这条路行不通,他惊恐的看了看张别知,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他突然嗷的一声哭出来,大喊道:“壮士饶命!钱财若是不够,我还有十二房小妾可以供壮士享用!若壮士喜欢性烈的妇人,我家夫人也可送给壮士!”
张别知:“…………”
你们羊家没一个好人是吧!
他一脚把这太守踹一边去,怒道:“离我远点!当我是你呢,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
地法曾摇摇头,他把灰头土脸的羊太守提起来,然后问他:“还记得我吗?”
羊太守茫然的看着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你、你是那个柔然人!”
地法曾:“记得就好,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杀了那七个山匪的吗?”
羊太守:“……”
他的表情更加惊恐了,抖着两条腿,他牙齿打颤道:“别、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地法曾把他扔给一旁的将士,然后扭头看向张别知:“成了。”
张别知扬眉,也没夸他一句,只是问他:“七个山匪?”
地法曾:“护送的半路遇到的,也是遇上他们七个,才让我知道这位太守本性有多懦弱。”
张别知哈哈大笑,去一旁准备攻城了。*
拜胡人所赐,近十年南雍几乎没再出过什么动乱,都是小规模的骚乱,要让这个时代的人说,他们甚至认为这几年天下挺太平的。
但也因为这个,战乱突生的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包括义阳附近的城池。
当初申养锐一日拿下益州的三座城池,现在地法曾也一日就拿下了义阳城,这一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南雍朝廷还派如今的庐江太守发兵去救援,但庐江太守派了五千人过去,到的时候义阳已经重新大门紧闭了,城墙上的守军甚至换成了镇北军,张别知站在城门上对着那五千援军大肆嘲笑,在对方被嘲讽的脸红脖子粗之后,他又立刻钻回了城楼当中。
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他只是个监军,日后他还想当官呢,不用再担心让将士看笑话的问题。
夺取义阳本就是报复的行为,出一口气的作用比真的把这里当做战略要地的作用更大,拿下这座城以后,地法曾他们就龟缩不出了,打着消耗敌方粮草与士气的主意,静等陈留那边再传来新的消息。
但镇北军的想法别人又不知道,别说义阳附近的城池,就是更远敌方的武陵、湘东,那里的老百姓都惊呆了,他们连夜收拾包袱,纷纷跑到街上,然后又茫然的到处看。还能跑哪去?
北边的人可以跑南边来,南边的人难道可以跑北边去么?
这么一想,有些人都要绝望的哭出来了。
这样一个倍感凄凉的问题,在某户人家当中,居然是可行的办法之一。
湘东宋家,现任家主,也就是宋铄他爹,他正在跟另外几位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开会:“朝廷出兵攻打淮水之北,如今义阳遭到袭击,已然成了镇北军的囊中之物,我看这战火怕是要燃起来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有人感到犹豫:“虽说铄儿在陈留颇有威望,可抛弃家业,到人生地不熟的陈留去……也许事情还没到这么紧急的地步。”
另一人不同意:“还不紧急?!幸好铄儿没有随你,他果断离开朝廷,在镇北王的王都中挣下了属于他的一席之地,正是因为他聪明,所以咱们如今才有这样一条后路,况且这不止是后路,还是咱们宋家的机会。镇北王如今如日中天,他看起来已经铁了心要将陈留建设成日后的国都了,陈留没有世家,咱们过去了,就是唯一的世家,你们还不明白吗?”
宋铄他爹:“……”
明白是明白,但他觉得这人有点天真,世家这东西又不是谁先去谁就算第一的,而且宋铄发回的书信中写的清清楚楚,真正拥有权柄的人不是他儿子,而是那个叫萧融的年轻人,萧融不认宗族、毫无提携世家的意思,恐怕他们去了,也不会是这人想象中的模样。
但宋铄他爹也是想去的,一来他有点想儿子了,二来就是无法提升自己家的地位,他也想向镇北王表个态,这时候过去,总比等尘埃落定了再过去有诚意吧。
再者说,宋铄在信里把陈留夸的天上地下都独一份的样子,这么好的地方,他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一番商定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决定赶紧走,宋家不算是多大的世家,但他们整个家族都撤离的时候,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他们一走,就是五百多人的队伍。
宋家自己估计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成了风向标了,世家向来都是最先得到风声的人,既然他们跑去淮水之北,是不是证明镇北军不会杀他们,甚至还欢迎他们过去?
胆小的人依然不敢行动,但胆大的人都跟上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意动的百姓都开始动身。
这是离义阳比较远的地方,而离义阳比较近的地方就更混乱了。
最战战兢兢的城池,就是那个外室居住的倒霉江夏。
江夏这个地方或许没什么特殊的,但夏口镇就在江夏城中。
从屈云灭没死的准确消息传过来开始,陈建成就一直处在焦虑当中,他命人去找韩清,结果韩清没有露面,即使清风教独有的联络信号在整个淮水之北都已经出现过了,但韩清有他要做的事,他不愿意出现,陈建成就只能在夏口干着急。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建成甚至以为韩清已经死了,直到韩清回到兖州,和当地的信徒联络上,然后快马加鞭赶过来面见陈建成。
陈建成得知韩清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哭了一场,而等韩清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怒斥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因为韩清都认识陈建成这么多年了,陈建成什么性格他十分清楚,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多了一个意外。
陈建成在怒极的时候经常口不择言,今日他同样如此,而且说了一句韩清过去从未听过的话。
“周椋说的没错,你就是自以为是,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
韩清诧异的抬头。
而陈建成看见他这个表情,顿时就后悔了,他以前从不会这么跟韩清说话,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建成害怕韩清生气,怕他以后不再帮助自己,他连忙对韩清道歉,说自己不过是太关心他了。
陈建成这人,就算道歉他也不会真心的反省自己,说着说着他就把锅甩到了周椋身上,是周椋挑拨离间、是周椋让他误解韩清、千错万错都是周椋的错,与他没有关系。……
虽说周椋确实不无辜,但被陈建成卖的这么彻底,他也挺可怜的。
韩清望着陈建成,他笑了笑:“教主不必对我说这些,我知道教主是为我好,周椋此言也不算错,我的确是一心扑在铲除镇北王之上,为此还拒受教主的命令。”
陈建成感动的看着韩清:“你永远都是那么真诚。”
韩清又笑了一下,让这温馨的场景酝酿了一会儿,然后韩清才问陈建成:“周椋怕是对我有了一些误解,不知教主将他安排在了哪,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事情的发生总是十分迅速,但要传播出去,就需要一段时日了。
就像韩清的画像,它还在路上,而缉拿韩清的公文,也仍在刻印当中,等全都印好了,估计还得再有两日。
金陵朝廷得知宋铄派人占了义阳城,他们自然是怒不可遏,羊藏义率先遭殃,宋铄这个人也正式的被金陵官员记恨在了心中,宋家人即将出发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立刻加快速度,把该装的都装上,然后就一路朝着淮水之北进发。
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而萧融一无所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萧融甚至会怀疑,是不是绑定已经解除了,这时候他就会骗屈云灭几句话,例如让他解散镇北军之类的。
这个想法太出格了,哪怕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会引得萧融感到不适,确定了还在绑定当中,他就会朝屈云灭笑一下,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
屈云灭:“…………”
而等到宋铄的急报发过来,看到上面写的他们打算攻打义阳城,萧融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融霍然起身,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攻打义阳?!”
“宋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屈云灭反应没他这么大,他想了想义阳的位置,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这个士人还算是有可取之处,义阳位置优越,离金陵不远也不近,会让金陵人恼火,却不至于引得他们鱼贯而出,解救义阳城,唔,还挺聪明的。”
萧融:“……”
他要抓狂了:“大王!宋铄将陈留的守军分出去了,如今镇北军不是三线作战,而是四线作战了!就算镇北军人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万一有一边出了问题,咱们拿什么去救援?!”
屈云灭看着萧融这个十分担心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拿本王就行。”萧融一愣。
屈云灭抿了抿唇,站起身,他出声安抚萧融:“契丹昨日已经传回了捷报,虞绍承和公孙元配合的不错,不出一月,契丹就能被他们攻陷,朔方和盛乐已经打下来了,就剩下西海郡了,本来我是打算亲自前往,但既然南边也出了状况,那就让简峤带兵过去,西海的守军还不足一万,于简峤而言,只要他不迷路,在大雪之前他必能回旋,说不定还能去一趟匈奴,把那逃走的一万多人全都杀了。”
萧融:“……”
不是说他们是一帮小喽啰,不必在意么。又骗我。
屈云灭没发现萧融的腹诽,他继续说道:“益州和宁州就交给原百福和王新用吧,不管打不打的下来,暂时我是不愿去管了,既然已经吞并了义阳,那就没有再还给南雍的道理,中军留守陈留,原本陈留的守军,则一部分镇守义阳,一部分去帮原百福和王新用的忙,如此一来,即使是四线作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萧融呆了呆,从屈云灭的话里听出来一个意思,他有点不敢确定:“大王是说……我们该回陈留了?”
屈云灭轻笑:“是该凯旋了。”
萧融出来了一个多月,屈云灭则出来了将近三个月,在外面的时候其实还好,没那么多心情去伤春悲秋,但一意识到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有点想家了。
萧融有些激动,只是他自己没发现,他的手比平时挥舞的幅度更大了:“那我去找虞兄和佛子,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屈云灭眼中带笑的看着他离开,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畅快。
回家、凯旋,虽然中间有波折,发生了一些他此生都不愿回想的事,但好在终究还是顺利的,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了把雁门关当家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的家在陈留,而他已经想念陈留的风景、和那里的人了。
回去之后,他要和大家一起好好的喝一场。
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有些人注定不会再跟他团聚了。…………
宁州一侧,秦岭,连云栈道之上。
走了十来天,王新用他们已经带兵到达了宁州的边缘,只要走过这条栈道,他们就算是进入了宁州的地界,而走下褒斜道之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汉中盆地。
王新用跟着原百福往前走,看着越来越密集的丛林,王新用意识到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脚步:“原将军,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
原百福也停了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密林,这地方他来过不止一次,第一次他跟屈云灭一起来,第二次他独自前来镇压叛乱,第三次,他跟王新用一起来。
如果一个地方去过三次,那你就会发现,你已经很熟悉这个地方了。
原百福回头,看着王新用愈发警惕的眼神,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朝着看似无人的地方招招手,一瞬间,他的亲兵就都跳了出来。
每个将军都有忠于他的人,这些人虽然顶着镇北军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只听原百福的话,而原百福要是想做什么,他们不仅不阻拦,还会觉得,将军你终于想通了。
成王败寇,打算对主将取而代之的副将绝不是个例,只是失败的人太多,所以人们对这种事总是感到很诧异。那些人不觉得自己会失败,原百福自然也不会这么认为。
王新用是被原百福叫出来的,他就带了四个亲兵,根本不是原百福等人的对手。
他惊怒道:“原百福!你想造反吗?!”
原百福笑的声音更大了:“我跟屈云灭比起来,到底谁才是造反的那个。你的主子还没称帝,你倒是急不可耐的要给他跪下请安了。”
原百福都没动手,但王新用的亲兵已经死了两个,剩下两个护送着他后退,却也没有什么余地,血战到底就是一个死,王新用见状立刻带着最后那个活着的亲兵逃跑,然而他刚跑出去没几步,就惊悚的立在原地。
因为这看似密林的地方,一步之遥,居然是垂直向下的悬崖峭壁。
王新用刚才跑得太急,好不容易他才稳住了身形,而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大力推来。
人在被排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非常难过的感觉,即使有时候那个排斥并不是有意的,比如想要推动一扇门,结果发现它上锁了,人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开心,而这不开心要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伤感。
被门排斥尚且如此,王新用此时却是被原百福的一双手,排斥出了生的世界。
他在下坠的时候,看到原百福面无表情的俯视自己,那一瞬间的对视让他发现,原来他从没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大王和简峤他们,会不会有跟自己一样的心情了。
这一瞬间在王新用的眼里被拉长了,可在原百福的眼里,它从未存在过。
原百福看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这群独独属于他的将士们,他再度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笑得那么猖狂、那么痛快过:“走吧,回去。”
亲兵们:“遵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