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午时前一刻送到的, 而屈云灭等人是午时出发的。
屈云灭与他的一万两千骑兵先行一步,后面的步兵则跑步跟上, 从潼关到汉中盆地的关口将近千里的路程,双方全都全力以赴的话,大约会有两到三日的时间差,这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再快的话,就是要人命了。
没人敢忤逆这时候的屈云灭,即使他的要求太过苛刻。萧融也丢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行囊, 佛子会带着这些东西回陈留王府,而萧融除了穿着一身厚厚的骑装,就在身上带了一把剑, 卫兵帮忙带着他的包袱,那个包袱也很小, 只装了必要的纸笔,他连一身换洗的衣物都没带。
轻装上阵便是如此, 一点点的负重都有可能拖全军的后腿。
没有招呼,没有叮嘱,人齐之后屈云灭就翻身上马,萧融也爬上了一匹毛色偏红的骏马,这跟他平日里骑的不太一样, 因为他平日骑的都是别人专门为他挑的脾气好、性格温顺的名贵马匹,这一匹性格不好,速度却非常快。
屈云灭看着东方进清点人马, 中间他转头看了一眼萧融, 今日的萧融不再像个球了, 他的身体线条都明显的显露在外, 他没带护手,也没带帽子,就是裹了一件黑到发亮的皮毛披风,北风烈烈,披风被吹着向后招展,萧融撩起眼皮,恰好看到屈云灭望着自己。
萧融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片刻之后,屈云灭又把头转回去了。
萧融的眼神向下移了移,仅仅暴露在空气中这么一点时间,他就感到手上的皮肤已经发紧,本来年轻又细腻的表面此时布满了细小的白色纹路,青色的血管也越发明显起来。
他是个南方人,但他现在也有一双北方人的手了。……
不等他再思考什么,听完东方进汇报的屈云灭已经高喊出发,萧融瞬间抬头,跟着其他的万千将士一般,都用力的抖动了一下缰绳,然后大喊:“驾!”*
好马日行千里,而古人点评一匹马算不算极品,要看它能不能日行八百里。但这是不是真的,人们也很难去求证,因为没人会为了看看这马能不能日行千里,就真的让它十二时辰不间断的跑,等马跑完了,估计不死也废了。
所以这句话相比于一句事实,更像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人若想骑马日行八百里,中间必须换最起码三次马匹,这还只是他一个人而已,如果人多了,那速度肯定又要下降。
人越多,行进的速度就越慢,屈云灭的兵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最能跑的兵了,当初光嘉皇帝可是在逃命的路上,结果他南迁的过程还持续了整整半年。为什么?因为光嘉皇帝吃不了持续行进的苦,只要当地还算安全,他就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大臣们自然是不敢停,所以日日催、夜夜催,好不容易才催得他老人家再次启程。
若是没有鲜卑人在后面追着,他怕是能直接走上三年。
这看起来太离谱了,半年难道鲜卑人还追不上来么,可他们还真就没追上来过,因为形势复杂、因为有人不断的拼命保护这位雍朝的最后一个君主,而那些人为了这个草包,是真的悍不畏死。……
这是此时的屈云灭所没有的东西,一直都是他在保护别人,他为自己的兵、自己的百姓断后,没什么人会如此狂热的保护他。啊,这么说也不准确,一部分的镇北军是会这么做的。
而这也是屈云灭的想法,从他的本心出发,他其实不怎么在乎那些百姓会不会认同自己,他也不在乎外面的官员虚与委蛇,甚至就连他的卫兵统领叛变了,在他和李修衡那个小人当中,选了后者,他也不是那么生气,杀了就好了,杀了他就不在意了。
他知道他的性格不讨喜,所以他从未要求过每个人都要喜欢他。
但他无法接受,那些他以为在乎他、忠诚他的人,突然对他露出了冷心冷情的一面。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是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孩住在糖果屋旁边,糖果屋庞大、甜香、而且充满了欢声笑语,但他感觉还好,因为他手里攥着几颗独属于自己的糖果,他每天都要数一遍里面的数目,发现一颗没少,他就安心了。
而现在一颗糖掉到了地上,他连忙去捡,却发现糖纸破开了,里面的糖早就被虫子蛀空了。
伤心、难过、愤怒、不可置信,自然都是有的,但还有一种他不敢说出来的心情,他看向另外几颗糖,开始害怕那几颗糖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尤其是……他手里最大、最漂亮,让他每天都会忍不住盯着看好久的那一颗,哪怕不品尝,只是看一看也会觉得好幸福的那一颗,他最重要的财产,最珍贵的宝物,会不会也……
屈云灭坐在全速奔跑的马上,耳边的风声盖过了一切声响,他跑在最前面,眼前除了荒野就是荒野,没有一个人,这一幕往往让他觉得豪情万千,畅快无比,但他今天频频回头,而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头,萧融都抿着唇,手握缰绳森*晚*整*理,永远跟在他身后。
萧融说的不假,他是真的能跟上。
萧融全神贯注,他需要付出所有的精力才能不被屈云灭甩开,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因为马跑得太快了,如果这时候他改变自己的动作,从马上摔下去的话,被马踩成残疾事小,被这群人发现他的秘密事大。
厉害的马不需要人抽鞭子,它会自动跟上前面领头的同伴,萧融已经很久没变过姿势了,腰背僵硬的要命,察觉到屈云灭在看自己,他转过目光。
在差不多的速度当中,屈云灭的面孔并非难以辨认,而萧融也很清晰的看到了他此时的神情,一种很复杂、近乎怀疑的神情。萧融一怔。
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在心里骂屈云灭的日子,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了,他以前骂屈云灭什么来着?
对了,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敏感多疑、重武轻文、暴虐嗜杀。
有的他改了,有的他装作已经改了,而还有的,被他深埋心底了。
萧融看着屈云灭,而屈云灭在跟他对视一眼以后,就把自己的头又转了回去,这是奔驰的路上,他们没有时间想太多的东西。…………
从午时到午夜,屈云灭只让大家停下来一次,吃过干粮又解决了生理问题以后,也就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重新上路。
睡觉?不用想了。
一天一夜没合眼,萧融也一声不吭,他说过他不会拖屈云灭后腿,所以不管屈云灭打算怎么做,他都只会安静的跟上。
而重新上马以后,萧融总算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镇北王。
也是正史上那个被无数人诟病、同时也被无数人称赞的镇北王。
由于萧融替他挡掉了一部分的危机,所以屈云灭在萧融面前总是看起来很从容,萧融甚至有时候会奇怪,那些说他苛待下属的流言到底从哪传出来的,因为屈云灭对下属其实很大方,该给的军功、财物、职位,他全都给,虽说他喜欢骂人,但跟克扣粮饷比起来,骂人真的不算太大毛病。
这回他明白那些流言是出自哪里了。
但萧融还是不打算说什么,毕竟这回是事出有因,一两次的话大家还是可以接受的。
就这样,正常行军十日左右的路程,被屈云灭硬生生的压缩到了一日半,第二天半夜,子时和丑时的交汇时刻,屈云灭等人成功来到汉中盆地,他们正要往汉中郡的方向继续前进,不远处却飞奔来两匹马,马匹上的人还举着火把。
“大王留步!!!”
马上的人离得远远的便开始喊:“大王留步,镇北军留步!高丞相和众将士正驻扎在西边的杀虎坡上!”
屈云灭勒紧缰绳,仔细听了两遍之后,他才朝后伸手。
亲兵替他喊停下的军令,慢慢的,一万多人全都停下了。*
高洵之他们也是入夜以后才到的,就比屈云灭快了两个时辰左右。
汉中郡也被申养锐的人控制了,而且高洵之派斥候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申养锐本人并不在汉中郡,他们驻扎在梓潼,原百福也在那,还有他夺走的七万多将士。
高洵之不想打草惊蛇,同时也是因为他带的人太少,贸贸然冲到汉中城门前,怕是直接就被他们包了饺子。
他下令安营扎寨,乱哄哄的刚安静一会儿,高洵之正要睡下,就听到他派出的斥候又回来了,大喊着大王已至。
高洵之:“……”
这一路他都快把自己这身老骨头颠碎了,居然还只是跟屈云灭前后脚到,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后怕,幸亏他命令大家全速赶路,这要是让屈云灭先到,后果不堪设想。
高洵之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快步往外走,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冒着银光的雪饮仇矛,屈云灭正站在军营前面,跟先到一步的将领们说着什么。
见高洵之来了,那些人识趣的后腿。
高洵之焦急的张口:“大王来得太快了!这一路定是未曾停歇,就算你吃得消,你也要看将士们吃不吃得消,我知大王心有怒火,但——”
话说一半,他愣了,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才惊叫出声:“阿融?!”
萧融举着一根火把,不是他喜欢举这个,而是他举着会感到有点暖和。
高洵之一把将屈云灭扒拉开,他两步就迈到萧融面前,很是震惊的问他:“你怎么也来了,我不是让你回陈留吗?”
萧融回答他:“陈留有宋铄坐镇,回去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更想和大王一起来解决军中出了叛徒的事。”
高洵之:“……”
萧融这说法轻飘飘的,仿佛原百福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高洵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也怕刺激到屈云灭敏感的神经,他想换个话题,而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高洵之闭上嘴,猛地看向萧融,用一种十分奇异又不敢相信的眼神把萧融从头打量到尾,高洵之问他:“你怎么来的?”
萧融:“……”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问了。
搞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明知故问。
“骑快马。”
高洵之的眼神更加夸张了,他伸出手,指着萧融的身体各部位:“你、你就这么骑了一路?!”
萧融张口,但还不等他说什么,高洵之已经上手了,摸着萧融冷冰冰的脸蛋,还有他冻到发红的耳垂,等到攥住萧融的手,高洵之脸上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
他怒斥道:“真是胡闹!!!”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罢了,来人!赶紧打几盆热水来!你也就是仗着你自己年轻了啊,得了冻疮,伤了根本,有你好受的!”
说完,高洵之把萧融推给一个小兵,后者领着萧融走了。
而高洵之看着萧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等他弯腰进了一顶军帐,高洵之才瞬间沉下脸色,缓缓转身。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看了一眼屈云灭,然后才迈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屈云灭脸色发硬,却还是跟上了他。……
高洵之睡前点了个炭盆,此时军帐里还是比较暖和的,屈云灭仍旧穿着全副铠甲,当热度袭击了他的面孔之后,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了,每个毛孔都在争先恐后的争夺热源,这种热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此时高洵之的眼神一般。
高洵之并未跟他客气什么,而是直接就问:“怎么回事?”
屈云灭拧眉:“什么怎么回事。”
高洵之见他装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萧融又一次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吗?”
屈云灭:“我应当有什么反应,行军路上大家都一样。”
高洵之被他这语气弄得愕然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大了一点:“可这是萧融啊!”
于你而言,最不一样的萧融啊!
然而屈云灭完全不是高洵之想象中的态度,他听着高洵之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还突然爆发了:“萧融又如何!他不觉得他该有什么优待,那我又为何要上赶着去给他!你一过来便指责我,为何不去想想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
高洵之愣了愣,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问:“那萧融做了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屈云灭却突然沉默了。
炭火无声的燃烧着,熔岩般的火光从这里消失、又从那里缓缓亮起,同时出现的,还有屈云灭沉闷的回答:“他给我跪下了。”
“在别人都跪着求我的时候,他也跪下了。”…………*
这里不是盛乐了,盛乐之外的军营非常大,因为他们驻扎了四十万的将士,而这里只有三万多,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万,所以每个军帐之间离得还挺近的。
萧融坐在其中一顶里泡脚,小兵说他端的是温水,可萧融觉得这水都把他烫疼了,而在他慢慢适应这个温度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谈话声。
带着他名字的那几句因为声音比较大,所以传来的格外清晰。
萧融双手撑着床,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小兵。
小兵朝他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萧融:“……”
他表示不用这人帮忙了,接下来他自己就行,那个小兵顿时如蒙大赦,一扭头就钻了出去。
拿着这个跟砂纸差不多的布巾,萧融低下头,像是玩闹一样的踩了踩水。想哭。
这俩字是萧融的心声,而他的心声用无比冷漠的音调说出了这两个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只有这么点,所以想哭是正常的,不想哭才是不正常。
王新用死了,他以为早就改变的命运其实又回到了原点,而他在预知的范围内故步自封,他一心想着原百福会不会影响屈云灭,所以在原百福离开以后,萧融自然而然的就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诚然,屈云灭是他的责任和目标,可其他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所以他才想哭,他太内疚了,跟屈云灭没关系,跟屈云灭说的话也没关系,跟屈云灭误解了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渐渐地,水凉了,萧融想要抬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两条腿仿佛已经成了别人的,动都动不了,他皱着眉尝试抬起来,却只是抬起一丁点。
萧融开始思考就这么睡的可能性,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等第二天醒来,他可能就变成残障人士了。……
摇摇头,萧融还是费劲巴拉的把脚抬起来了,擦干,然后唤小兵再给自己打一盆水,把脸和手洗洗干净,看看自己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土的衣服,萧融思考片刻,决定不脱了,就这么睡。
此时已经是丑时二刻,哪怕夜猫子这时候也该感到困了,更何况萧融可是近乎两天两夜没合眼。
吹了灯,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走到床边,萧融直挺挺的把自己砸到床上,睡得跟昏死了差不多。
而又一刻钟之后,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萧融已经听到了自己说的话,老实说,说完以后他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需要他消化的东西,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变得复杂,变得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向来都是个诚实的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那么泾渭分明的两种东西,怎么会混淆到一起去呢。
坐在萧融床边,屈云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萧融的手,从瓷瓶里挖出一些药膏,他轻轻抹在萧融的手上,尤其是那些变得干燥的地方,他又多抹了一层。
抹完这只,再抹第二只,把萧融的两只手都抹的油光水滑以后,他看了看萧融的脸,感觉他睡得非常熟,于是他把萧融侧躺的身体微微掰过来,然后就着一点点的光亮,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和耳朵。
看起来还好,没有冻坏。
检查完了,屈云灭的眼神又移到萧融的面孔上,睡着的他看起来好安静,没有那些狡黠的眼神、也没有那些刺人的话语了,他静静的躺在这,乖巧又真实,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会一直这么乖下去,听话的躺在他的掌心,做那颗他最珍视的宝物。
屈云灭抬起手,他的掌根轻轻朝萧融的脸颊移动,刚刚他给萧融抹药的时候,他做的无比淡定,可像这样趁着萧融睡着,轻轻抚一下他的脸,他却胆怯了。
他能做到的最大幅度,就是隔着一厘米的空气,这样想象一下如果他能真的贴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萧融醒着,看着他、默许他这样做,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一厘米的空气是他们之间短小又不可逾越的屏障,是他可怜的自尊,也是他给自己设立的最后底线。
人不可能一直思考下去,总有回神的时候,而屈云灭回过神来以后,看到这个姿势的自己,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
再想想两天前看着萧融跪下去,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敢跟他提这件事的自己,这就不是一点了,而是非常可笑。
萧融把他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因为他会想,在萧融眼里就是这样的,他们是君臣,萧融总是跟他强调为君者要怎么做,如何显露自己的崇高地位,所以他言行如一、以身作则,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是屈云灭的本性又没有那么通情达理,理性的时候他会压抑自己的想法,但当理性消失,冲动的心绪占领了高地,屈云灭就很想问萧融一句话。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心疼我呢。”
小小的军帐当中回响着这句低低的呢喃,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后,屈云灭感觉自己更可笑了,朝人讨要这种东西,这真是世上最为不堪的行为。
抿了抿唇,屈云灭把药瓶收起来,他帮萧融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把萧融的手塞了回去,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深夜,万籁俱静,连军营都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巡逻的人时不时的在帐外走过。卫兵警惕的看着前方,从未关注过他身后的营帐。因此谁也没看到,在这顶小小的军帐当中,屈云灭走了没多久以后,萧融突然翻了个身,他又侧躺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姿势睡着最舒服,也最暖和。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