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蕾手术的那一天, 喻沐杨全家出动,和萧席一家一起等在手术室外。
清早做完基础检查,护士推着乾蕾的病床搭电梯往手术室走;萧席的外公外婆护在她两边, 萧席挡着电梯的门,看起来倒也和谐。
乾蕾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大家祝愿她手术顺利,她又望了望喻沐杨的肚子, 才点点头, “嗯。”
然后就是等待。
那么多人, 或坐或站,等待手术室门前的“使用中”灯光熄灭,等待医生出来宣布结果。
萧席陪喻沐杨坐在稍远的地方, 他把电脑也拿来了,一本正经地批改学生论文。
喻沐杨看到他手指都在颤抖。
这场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他们没人放心离开,也不交谈;在肃穆的空气里, 所有人都在祈祷一个奇迹。
所幸, 结果是好的。乾蕾脑中大部分的肿瘤得以切除,残留的组织太薄, 不好操作, 医生说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 如果还有增大的趋势,可以明后年再切。
得知这个结果,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乾蕾昏睡了快两天, 醒来后发现腿不能自如移动了, 膝盖以下麻木僵硬,脚踝肿到和小腿肚一样粗, 两只脚掌肿得像面包。
医生说这是后遗症之一,脑部手术难免牵连部分神经组织,需要慢慢复健。
萧席以为乾蕾会因此教训他,说早知道就不动这个手术了,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出院那天,喻沐杨推着她的轮椅,乾蕾眯着眼睛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很深的皱纹,跟他说“谢谢”。
萧席第一次看到妈妈那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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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蕾跟学校请了长期病假,决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那阵每天下班,萧席就载着喻沐杨去他妈家,跟乾蕾一起面试护工。
喻沐杨的肚子挺得老大,走路有点费力,乾蕾嗔他,让他以后不用来了。
喻沐杨像一只笨笨的小棕熊,敞开腿坐着,笑咪咪道:“我不来你们俩又吵起来了怎么办?”
“我们早就不吵了。”萧席蹲在他腿边,一下一下揉搓他的脚踝;
孕八个月,他的浮肿越来越严重。
“嘿嘿。”喻沐杨小口嘬着蜂蜜水;半小时后,萧席母子又开始拌起嘴来。
每天给喻沐杨按摩完毕,萧席也会给乾蕾也按一按,后者通常不太买账,但内心是感动的。
乾蕾属于比较难伺候的类型,护工的身上不能有味儿,动作不能太粗鲁,说话声音不可以很大,但她逐渐耳背,说话声也不能太小。
面试了小半个月,萧席天天念叨着再这么面下去,她都该能自如活动了,一位中年Beta男性成功通过了层层筛选,顺利到岗。
周叔动作麻利,人也很有耐心,在他的照料下,乾蕾的脸上很快就有了光泽,让喻沐杨和萧席赞叹不已。
那天乾蕾招呼儿子儿媳去她那儿吃饭。收到信息的时候,喻沐杨瞪着眼睛,反复跟萧席确认, “妈是让咱们俩去她家吃饭吧?”,“妈真的变了好多,之前每次过去她都嫌麻烦。”
他们俩进门的时候,乾蕾留在厨房切菜,周叔来给他们开门,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又小跑进厨房打点晚餐。
萧席扶着喻沐杨凑近点儿看,乾蕾皱着眉头,动作生疏地落刀,忽而侧目,谨慎地问:“这样对吗?”
周叔回过头,“嗯,但是还得再切得薄一点。”
“有多薄?精确到厘米。”乾蕾板着脸说。
周叔转回去,慢悠悠道:“就像昨天吃得时候一样薄,昨天一吃就说好吃,坚持要给你儿子做,现在可不能畏难啊。”
“谁畏难了,我就是想严谨一点。”乾蕾微恼,晃了晃脖子和手臂,低头继续切菜。
周叔关了火,从案板上抓了一把葱花撒进去,“你就是紧张,好不容易把你儿子叫过来了,你怕他嫌你做菜不好吃。”
乾蕾没说话了,将丝瓜剁得哐哐响,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喻沐杨若有所思,“原来妈是想给你做菜啊?”
“嗯,”萧席也不敢确定,“我妈真的变了好多啊。”
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多从前放不下的执念也都渐渐看淡了。
她忽然觉得培养一个优秀的孩子也没有那么重要,或者说,判断优秀与否其实有很多标准。
从前她讨厌萧席的优柔寡断,但那恰恰反应出这孩子骨子里的温柔与慈悲,做下决定之前,除了自身的利益,也会为了别人的感受而反复斟酌。
她讨厌喻沐杨的黑皮肤与偶尔呆呆的样子,那样的人看上去就很好欺负,不自信,所以常常任人拿捏;可喻沐杨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把她自欺欺人的遮羞布摘掉,告诉她,她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她无法孑然一身,因为她早就牵绊了这世间太多。
喻沐杨说“都是你欠他的”,乾蕾突然被点醒,是了,这个就是她跟这个世界形成的羁绊。欠儿子的也好,欠学生的也好,甚至是她欠她自己的,让她不能坦坦荡荡地潇洒离世,她要先把这份债还完。
想是这么想,可乾蕾的厨艺简直是索命级别的。菜一上桌,萧席迫不及待地放嘴里尝了一块儿,然后悄悄告诉喻沐杨,绝对不要碰。
最后只有周叔认真地尝了,笑着咽下,然后说:“比起昨天有很大的进步,至少没有炒糊。”
换以前乾蕾早就起身气急败坏地走了,可现在她腿脚不方便,留给轮椅的通道被萧席占了,她也只能面色阴沉地枯坐着。
吃好了饭,萧席在厨房刷碗,顺便跟周叔跟进乾蕾的复健进度。
喻沐杨则被乾蕾叫进了卧室。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不知道你自己做了没有。”乾蕾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一册厚厚的影集。
喻沐杨双手接过,摊在自己的肚子上看, “这是什么啊?”
“宝宝日记……”乾蕾的语气变得和缓,在所有人里面,她对待喻沐杨最温柔。
“我住院的时候做的,当时想着你们工作忙,大概也没有时间做这些。”
相册里面集合着每次喻沐杨产检的结果,每一张B超照片,喻沐杨在孕期经历的种种症状,为小葵准备的大大小小的用品,以及他送给乾蕾的那些花的热缩花瓣……
有些相片旁边还贴着小贴纸,一眼看去是会让她嗤之以鼻的图案,可还是妥帖又仔细点缀在上面,像极了她别别扭扭的真心。
由于孕期荷尔蒙超量分泌,最近喻沐杨变得极其纤细脆弱,看了几页就眼角泛湿。
乾蕾吓了一跳,扯出几张纸巾塞到他手里,一边心疼,一边还有点着急,“别哭啦,待会儿萧席看到了,肯定说我欺负你。”
喻沐杨昂起脑袋,呲着牙傻乐。
乾蕾看了他一会儿,可能是想教训他别犯傻,后来又忍住了;
遥控着轮椅去床的另外一边斗柜,打开柜门,里面全都是她买给喻沐杨和小葵的东西。
“第一次生小孩,难免有什么纰漏,我就简单给你买了点。”乾蕾认真解释。
喻沐杨走来看了一眼,里面所有的东西他都有:他买过一份,萧席也买过一份,喻沐杨的爸妈每次来他们家都成堆成堆地搬……
“你看看缺什么就拿走吧,不需要的我想办法处理掉。”
大概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柜子里东西的数目夸张,一向要强的女强人变得腼腆,别扭地说:“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告诉我,不用不好意思。”
“嗯,”喻沐杨乖顺地点点头,“待会让萧席把它们都搬走,谢谢妈。”
“谢什么。”乾蕾将脸扭向一边。
本来打算再聊会儿天的,谁知乾蕾看了一眼时间,忽然赶他们走人,“待会我的学生要过来,找我辅导他们的论文。”
“你不是都休病假了嘛……”萧席不满地蹙眉。
怎么还在工作?
周叔起身准备茶水,温笑着劝他,“让她忙一点也好,她的学生需要她。而且也就忙两个小时,到点儿人就走了,他们也怕打扰老师康复。”
萧席没再纠结,来回跑了两趟,将斗柜里的母婴用品都清空了,便扶着喻沐杨离开。
五月的天儿,树梢上是初生的稚嫩清脆的绿,风里也裹着温热,总吹得人不由自主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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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的婴儿房越来越满当,快没有落脚的地儿了。
喻沐杨不停发愁,小葵还没出生,他们家就已经进入了全员氪金的阶段,很难想象等小葵慢慢长大,家里又会拥挤到什么程度。
萧席还是每天都给喻沐杨按摩,手法也越来越专业,喻沐杨躺床上感叹,就算萧席将来失业了也不怕,还有个手艺可以谋生。
“你盼你老公点儿好吧,”萧席无奈地笑,“产假请下来了吗,按照我们之前的规划,某人下周开始就得在家养胎了。”
喻沐杨有点心虚。和邹联的公司的合作已经正式达成,毕竟是设计概念的第一次落地,他们也希望能尽善尽美,将来还能把它当做宣传模板,吸引更多公司购买。
只是理想很丰满,等真正落地并投入使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目前智能办公室的搭建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下个月就要正式交工。喻沐杨已经连续好几晚梦到邹联公司办公室的中控系统故障,导致办公区吊顶的灯光忽明忽暗,耳边传来凄婉的哀鸣。
后来跟胡珊交流了一下,发现对方也做过类似的梦,她还梦到桌面操作板故障,邹联连夜叫她去修理,她修到头发都白了还没修好……
问了问团队里的同事,发现大家都是这种状态,喻沐杨就变得更愧疚了,总觉得自己好像把很棘手的一个包袱甩给了同事们,自己安安稳稳地养胎生子。
他把这个想法分享给萧席,萧席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别瞎想。”
“是机器就一定会出错和损坏,所以你们的产品将来一定会有问题,没人能设计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机器。”
喻沐杨觉得他根本没安慰到点儿上,听他说完反而更焦虑了,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干嘛啊?”偏偏在这种时候,萧席还没有眼力价儿的凑上来。
喻沐杨把小腿从他手里抽出来,转身拢起被子,盖住了脑袋。
萧席去卫生间洗掉手上的按摩油,回来关灯,从后抱住了他。
“放宽心,”喻沐杨听到萧席对他说,“等真正出了一次错,你就会知道,就算出错是也没什么大不了,总有补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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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放心不下项目,喻沐杨又将产假延后了一周,带着安全帽每天往工地跑。
项目加速推进,安装调试工作顺畅推进,几次测验均完美通过,只剩最后的装潢尚待完成;可厄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滨市进入雨季,工人离开时忘记封窗,夜里忽降暴雨,雨水浇进室内,泡坏了地面上的几块集成线路板。第二天一早,喻沐杨的右眼皮狂跳,刚到达施工楼层,就见到胡珊两眼通红地朝他跑来,“喻哥,早上通了电,地面的所有线路都断了……”
邹联正在外地出差,打了个电话过来,暴怒之下骂了几句脏话;许锐泽也找到了由头,过来晃悠了两圈,小人得志的样子,仿佛被泡坏的公司不是他的。
喻沐杨揉着眉心,思考着接下里的工作。第一步就是估算损失,之前采购材料的时候买了些候补,把坏了的补上,剩下的再重新订购。
此外就是排查潜在风险,规避未来的损失;喻沐杨带着团队的所有成员坐在地面上,一块一块撬开地砖,检查线路是否浸水,需不需要更换……
原本计划所有工作要用10天做完,可真正做起来就发现,操作起来要比他们想象中容易,受损情况也比他们预估得轻一些。
喻沐杨一直忙到产假前的最后一天,总算追赶上了原先的进度,忐忑地将项目交给胡珊管理。
不过也是经历了这么一遭,他对整体的落地情况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套用胡珊的话来说,“将来邹联要是找我们报修,我连哪块螺丝钉松了都能给他找出来!”
喻沐杨笑着,将工牌收进包里;忽然想到萧席的话,真正地经历了一次失误,也就觉得即使有失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经过精密计算的机器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
有了失误想办法解决不就好了,惧怕失误则会让人瞻前顾后,脚步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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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孕期满九个月的喻沐杨正式开始休产假,进入迎接宝宝的倒计时。
每天的生活特别悠闲,陪乾蕾种种花,再跟妈妈说说话。乾蕾送了他两盆葵花,品种还挺洋气,唤作“金发草莓”。
花瓣由浅粉到嫩黄逐渐过渡,萧席稀罕得不行,给其中一株起名为“杨杨”。
“另一个呢?”喻沐杨笑着问,“叫他席席?小席?”
萧席咂摸着嘴,品了品,“小席……听着像方言。”
两个人凝望着彼此,想起数年前的那场荒唐无妄的乌龙。
“那会儿你听到我的喊声了吗?你在想什么?”喻沐杨问。
萧席皱着眉回忆,可能……什么也没想。
那会儿的他傲慢又孤独,时常将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依靠一个个荣誉与目标来麻痹内心真正的渴望。
而他真正渴望的,是快乐,是自由,是无忧无虑地成为他自己。
他是羡慕喻沐杨的,那个在快餐店里执拗地向他施予好意的男孩,那个有勇气高声喊出理想与追求的男孩。
“我……”萧席缓缓作答,“我在想,我想要奔向你。”
喻沐杨笑了,“你说谎。”
“真的。”萧席抱着他,认真地解释,“其实我们早在那之前就遇到过……”
悠闲的幸福的下午,空气里飘散着令人安心的雪松香,夏天的微风吹过12年的时间,再度吹到情窦初开的喻沐杨的脸上,吹进思春期的萧席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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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美满得刚刚好,等待小葵出生的每一天,喻沐杨都是幸福的。
萧席神秘兮兮地说,“喻沐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喻沐杨弯着眼睛笑,浅黑色的脸颊漾起幸福的粉,“好。”
经过一个冰淇淋摊,萧席看穿Omega的渴望,停车下去买。
等待萧席和他手里的那份甜蜜的间隙里,透过车窗,喻沐杨打量着这个夏天。
一定会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有落满阳光的人行道,有蹒跚学步的稚童,戴着一顶红色的渔夫帽;有一大丛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和牵着它们的小丑;有乐呵呵的家长和街角的小吃摊。
有活泼的小狗,被马路对面的热狗香气吸引,欢快地蹬蹬跑去。
有追赶不及的小狗主人,小声惊呼,手里的冰淇淋球掉在地上:
啪嗒——
一切都美满得刚刚好,一定会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可是老天爷偏偏顽劣,总喜欢在最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滔天的波浪,在雪白的画卷上落下墨色的尘埃。
喻沐杨眼皮微掀,忽而看到从斜道上迎面而来的失控的小卡车,孩童勇敢地跑向路中央的小狗,画面顷刻间变成黑白。
不要——
气球飞往天空,红帽落在地上,被风逐渐吹远。
女人尖叫,男人的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往这里跑。
喻沐杨的后背传来微小的钝痛,随后逐渐放大;
身下是天真稚嫩的小孩,掌心下守护的小狗正清脆吠叫。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眼前的世界从彩色过渡为黑白,恍恍惚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渐渐飘远。
喻沐杨有点累了,他听到怀里的小男孩对他说“对不起”,他抱着肚子,手指渐渐变得冰凉。
他很想摇摇头,想要让小男孩不要哭,也想叫萧席的名字,让他快点把自己带回家。
带我回家吧,不要流泪,也别悲伤。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
有粗心的车主,有失控的卡车。
有懵懂的孩童,有馋嘴的小狗。
有暂时离开的爱人,有不假思索的善良。
这些元素只是刚好聚集在一起,这么安排的时候,老天爷是哭是笑,我们谁也不知道。
所以谁也不用责怪,就接受吧,带我回家……
所幸,紧要关头,卡车司机跳上车,刹住车闸;车头触在喻沐杨的后背上,给他的生殖腔以轻微的压力。
萧席赶来时,喻沐杨逐渐闭上双眼,惊恐之下,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