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的人带走了宗铭。
李维斯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并没有听到狱警提审的脚步, 但脑海里却总像是发幻觉一样响着轮椅和镣铐的声音。他不知道是高烧影响了他的脑子,还是禁闭后遗症又发作了,抑或只是太恐惧太担心。
虽然宗铭说得风轻云淡, 但霍克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语言不通就能糊弄过去的,那家伙太变态了。
“要睡一会儿吗?”克拉克夫人理解他的焦虑,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 重新给他测了体温, “又烧起来了,炎症还没有消, 你需要休息。”
她往药剂柜走去,李维斯拉住她的衣袖:“我没事, 夫人。”
躺在这里胡思乱想没有任何益处,不如静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李维斯振作了一下,问她:“我有一个问题,夫人, 那天在海上, 那些试图枪杀你的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克拉克夫人顿住了,微微迟疑。李维斯低声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他们并不是来‘营救’我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很明显, 第二次出现的劫持者才是真正冲着犯人来的,克拉克夫人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的同伴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吗?”
李维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和什么人结过仇吗?工作中,生活上,或者什么私人恩怨……抱歉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他们当时似乎完全是冲着你去的,我被我的同伴救走以后他们并没有急着追我,而是第一时间狙杀你。”
克拉克夫人脸色微变,垂眸沉思,不发一语。李维斯道:“我不明白,你只是一个医生,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仇家?恕我直言,他们看上去不像普通杀手,更像是雇佣兵,他们的武器装备、行动模式、攻击技巧,完全是专业级别的……这一点请你相信我的眼光。”
克拉克夫人的脸色越发沉郁,李维斯给她一点思考的时间,接着道:“我被引渡上岸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补给船临时抛锚,谁能第一时间得知充气艇的押解路线?你轮休的事情是哪天确定的,除了典狱长和你的家人还有谁知道?让狱医和犯人同坐一艘船上岸,符合加布林的规定吗?”
事情发生已经四天了,李维斯相信这些问题克拉克夫人早已考虑过,或许内心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克拉克夫人攥着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被引渡了?你的同伴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押解路线的?”
李维斯佯装语塞,犹豫片刻才道:“夫人,我只是感谢你对我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以及你救了孔京……我的同伴,以下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很可能会害死他,所以我将来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说过。”
克拉克夫人目光微闪,道:“我也不会承认自己听过。”
“我就当这是你的保证。”李维斯说,“我被捕以后他们一直在设法营救,孔京从一个古巴人那里买到了加布林的消息,又探听到中国人因为我手里的一些秘密,和美国人交涉想要引渡我。几周前,他跟随加布林的航线摸底,无意间发现每周三晚上潜艇都会释放通信浮标,通过一种特定的频率和某个神秘的对象通讯。”
克拉克夫人愕然:“通信浮标?不可能,这艘船根本没装载通信浮标,我们和DHS所有的通信都是卫星……”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戛然住嘴。
“请你听我说完,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李维斯说,“孔京截获了部分通讯内容,释放通信浮标的人要求那个神秘的接受对象设法在引渡日灭口一个人,并务必做成意外事故的假象。当时他以为那个人是我,所以带人按他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来海上营救我,但没想到那个灭口的目标根本不是我,而是……”
“……是我?”克拉克夫人脸色雪白,因为震惊和恐惧胸口剧烈起伏,“他、他竟然想杀我……”
“谁?”李维斯大胆地追问,“霍克?”
克拉克夫人闭了闭眼,默认了,片刻之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为什么要杀你?”李维斯问她,“因为你总是破坏他规定的那些条例?因为你总是善待这里的犯人?还是因为……我?”
“不,都不是。”克拉克夫人睁开眼,眼神一片冰冷,隐隐流露出决绝的杀机,“因为我察觉了一些可能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
“什么?”
克拉克夫人犹豫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对李维斯的信任占了上风:“还记得那个每周六和我下棋的BN12吗?”
“那个亚裔老头?”
“他是日本人,事实上他年纪并不大,只是……也许经历了一些坎坷的事情,所以头发都白了。”克拉克夫人说,“我作狱医已经快二十年了,服务过五所一级戒备的联邦监狱,见过无数重犯。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一眼就能判断出我眼前的是什么样的犯人,是反社会的,极端暴力的,还是心理变态的……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你,一个是BN12 。”
“为什么?”
“你们身上没有重犯特有的那种戾气。”克拉克夫人说,“如果说你的眼神里还能看出一些杀气,一些凶狠刚利的东西,那么他身上只有绝望的死气——仿佛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已经大彻大悟,虔心悔改,甚至情愿以命相抵。”
她看着李维斯的眼睛,说:“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像他档案里说的那样,他曾经杀过那么多人,在那么多城市实施公共投毒计划,那他绝对是一个反社会人格的典范。这种人别说关进监狱一两年,就算关一辈子,送上电椅,也绝对不会对自己的罪行有丝毫悔悟——他根本不会把普通人当成自己的同类,他看待他们,就像看待牛羊鸡鸭一样。”
李维斯若有所悟:“而你每周都和他下棋。”
“是的。”克拉克夫人说,“他每周都会来做礼拜,会和我下棋,偶尔还会谈论一些医学知识。我一开始以为他有人格分裂,长期观察之后否定了这个推测,我怀疑他是冤枉的,我们抓错人了。所以我调取了他详细的资料、档案,以及一些DHS内部早年间尘封的纸质文件……最后发现了一份牙医记录。”
美国人非常注意牙齿保健,牙医记录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种比DNA更常见,比指纹档案更普及的,特殊的身份记录。
克拉克夫人接着道:“BN12的电子档案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张被忽略的纸质牙医记录却显示他多了三颗智齿。成年人很少在三十多岁忽然长智齿,还一长就是三颗。我检查过他那三颗凭空出现的智齿,长得非常好,根本不像是最近几年新出来的。”
李维斯了然,年纪越大智齿越难长,他二十一岁的时候长过一枚,痛了几个月,最后牙医剖开他的牙床,用钻头将那枚横生的智齿拦腰截断,才勉强挖了出来。
三十多岁的人,如此顺利地长三颗智齿,实在是罕见。
除非他本来就是有智齿的。
亚瑟资本大概没料到会有人从故纸堆里翻一份手写的牙医病历,所以在给伊藤健太造假身份的时候光抹平了电子记录。
怪不得霍克要杀人灭口,克拉克夫人确实太敏锐,太“多管闲事”了。
“你跟霍克提过这件事?”李维斯问她,“霍克是怎么回答的?”
“他随便岔开了,我当时直觉这件事有重大隐情,所以没有追问,想趁这次休假的机会再去总部找找其他资料佐证。”克拉克夫人说,“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这件事让霍克动了杀机——我再想不出其他可能了。哦,或者对他的心理评估也算是个理由吧,他在海底待得太久,几乎把加布林当成了他的私人王国,我担心他精神上出问题,曾经提醒过他。”
皱眉思忖片刻,又摇头:“但我即使向上级提出这一点,也只能作为定期评估的参考,没有一票否决权,他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个就想杀了我吧?”
李维斯点头:“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BN12。”
克拉克夫人蹙眉深思:“为什么?BN12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两年内从不申诉?”
李维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另提了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许应该知道。”
“什么?”
“孔京截获的浮标信号,提到一些非常奇怪的数据。”李维斯说,“他为了营救我专门研究过台风级核潜艇,那个卖给他情报的古巴人曾经说过,加布林在改建时卸载了全部武器,日常供给也只足够一周左右。但他截获的数据却表明,这艘船装载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载荷足以深海潜行数月之久。”
“不可能!”克拉克夫人失声道,“加布林是DHS辖下的监狱,除了狱警的正常配置,不可能装载任何杀伤性武器。我们的供给只有一到两周,所以每周六都会上浮给养……”说到最后她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倏然睁大。
“也许你应该找霍克典狱长核实一下。”李维斯沉沉说,“或者……更安全的选择,如果你有系统权限,最好自己查查看,免得让某些人发现你知道了更多的不该知道的事情,策划出更加凶残的灭口事件。”
克拉克夫人脸色煞白,屏息瞠目瞪着李维斯,仿佛在考量他的话有多大可能性会变成现实。
良久,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深深吸了口气,说:“让我想想,这……太可怕了。”
李维斯轻轻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背,温声道:“夫人,请您镇定,这艘船现在还在海底潜行,是典狱长独立的王国,如果您沉不住气,可能我们都看不到周六的太阳了。”
克拉克夫人再次深呼吸,点头:“我懂,放心,我不想再死一次,也绝对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她反手握住李维斯的手,指尖冰凉,却不再颤抖:“我不管你是谁,是朝鲜杀手还是别的什么人,尹俊河先生,我感激你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