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毫不意外听到这个人与他说,在这段时间内,已经牺牲了很多人。现在的情况,确也如此严峻,寻常人要在这乱世当中存活下来,便是一件难事。更何况他们还是在暗中执行任务之人。更是寸步难行,到底经过一番叹惋,还是要说明正事。
这人一直言说,太感谢唐周还能来,还能够将这东西保护得完好。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最终两人都坐下。唐周本无意去探知这唱片到底是什么物件,这人却依然和唐周说明了。他说道:“这唱片是暮云想方设法,从里面弄出来的。我想你也明白,暮云同志为了这件事,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听到他和自己说这件事,唐周也知晓,他真的将唐周当作他们中的一员。
“是否还能够见到她,抑或者是否还能够拯救原国的命运,还得看这小东西了。有人希望开战,有人希望停战。这东西就是能够决定是否开战的重要之物。主战派知晓这东西的存在,杀了我们不少同志,他们的狼子野心,悍然不顾平民百姓,只顾自身利益暴虐而行,这东西绝对不能够被他们拿在手里。”
这大抵是唐周离这场政治斗争最为接近的一次,近乎让唐周听得心惊肉跳。唐周瞧着他目光悲悯,却在其中夹杂着浓厚的情怀与坚毅。他将这张保护良好的唱片拆开,缓慢走到唱片机面前。他继续说道:“暮芸同志早就与我们说过,到时候定然会有一青年寻来,那青年就是破解唱片的关键人。”
唐周心里惊骇:“是我吗?”
这个人将唱片放入唱片机之后,他拿出一样东西来。唐周情不自禁走过去,他看清楚了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张幼年“唐周”和梁暮芸的合照。照片里的男孩,几乎只是唐周的缩小版,只要见过唐周,就会认出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是他。唐周接过照片,看着上面梁暮芸带着笑容的面孔,这样的笑容能够让人感知到,这位女性如此温柔而又强大。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滋味莫名。大约是酸胀,也大约是惊骇,也是释然。
原来梁暮芸此行,她是知晓自己凶多吉少,便不与唐周说明自己的踪迹,但又知道,若是自己真的遭遇了不测不能回来,“唐周”一定会去启城寻觅她。她又极为了解“唐周”,知道这个孩子聪明,总能够找到她的线索的,留下这张似乎只有他才能够破解的唱片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梁暮芸的规划当中,若不是那一场突然降临的空袭,唐周定然会更快找到梁暮芸的。
想着这些,唱片机缓缓转动,在这空寂之地,先是出现了厚重的毛边音质,随后是一段沙沙的白噪音,紧随而来的,是一曲温婉动听的戏曲。这是梁暮芸的声音,她将自己唱的戏曲录了下来。
唐周知道这一曲,是梁暮芸教导“唐周”时,她自作的一首戏曲。这首曲子没有名字,梁暮芸却一遍遍教“唐周”唱。才听到这曲子的开头,在系统的辅助下,唐周瞬间就能识别出这曲子是什么。可通过这一首只有两人知晓的曲子,她要传递什么信息呢?
唐周听得认真,企图在这动听的曲调中寻觅线索,忽然一下,曲子到了一处停顿,而正是这停顿,让唐周察觉出什么来。他连忙与这位先生说:“请先生重新播放一遍,如果可以,先生可以用纸笔记下等会儿缺听的东西。”
他大概起初没听懂唐周说要记录的是什么,可是当戏曲重新播放,唐周的声音与里面梁暮云的声音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第一个空缺之处,便被他找到了。与唐周唱的相比,梁暮云少唱了一个字。赶紧记下这个字,这个字乃是一个【城】字。
唐周继续跟随梁暮云而唱。梁暮芸处理的方式特别好,若不是熟知这曲子的人,是不会察觉出空缺来。也只有知晓这曲子完整篇目的唐周,才能够破解梁暮云的谜底。
一曲唱毕,唱片机里又只留下那沙沙的白噪音了。此时一旁的人已然激动起来,他展开自己纸上写的东西,根据戏曲的空缺,零零散散出现了几个字。他经过组合排列,得出了由梁暮芸传递过来的话语。这句话是:【启城永和戏院井底 失踪海利吉人与我 被囚禁此处 尽快来此】
这人一拍桌,义愤填膺地说道:“果然如此,为了能让这战打起来,刻意与海利吉里应外合搞了这么一出。也不知当时的空袭,到底是为了警示,还是为了抛弃筹码就不得而知了。怪不得别的城不轰炸,却是集中在启城。原来海利吉早就知道他们这批人被藏在启城内部。若是这批海利吉人真的死了,他们更是有了进犯暴虐的借口。当真是可恶至极!凶残至极!”
听罢这言语,唐周暂未回神过来,而这时候,也正是那一段白噪音渐渐播放之后,却忽然有一道温柔的女声落在最末。她轻声说:“你还好吗?”能够听到她的笑声,也是轻柔极了,其中夹带着对孩子的疼爱与思念,“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唐周怔神地盯着已经停止转动的唱片机。
即便梁暮芸的那句话里,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唐周却知,这句话是梁暮云说给“唐周”听的。即便唐周在来到这个世界时,根本没有见过梁暮芸一面,可是唐周却隐约能够想起她的样貌——不,那大概不是梁暮芸的面貌。是他妈妈的——妈妈的模样。梁暮芸说话的语气,很像他的妈妈。
自从进入这个游戏以来,唐周不知道外面的时间如何流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妈妈了。妈妈一直为他的疾病奔忙劳累,可每次来探望他,都会与唐周说:“我的周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这次,妈妈有多长时间没再见过他了。唐周心里一阵酸涩鼓胀,让他忽然地落下眼泪来。
对面的人见了唐周这模样,大抵以为唐周是在担心梁暮云,于是安慰了一句:“暮云同志一定会没事的。”
唐周擦了擦眼泪,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知道,他想要迫切离开这个游戏的心情越发强烈了,所以即便接下来这个人说什么,唐周都答应。因为唐周迫切地想要回家,想要完成任务,也想要帮助梁暮云拯救那一批海利吉人,还有拯救这个游戏世界里的原国。
这个人与唐周说的是:“我们现在要尽快离开京海,重新回到启城。因为这件事至关重要,调动人手需要你来佐证,所以需要你跟着我一起去。”
唐周说:“好。”
想起之前带来的那个人,这人又与唐周说:“不知道你带来的那个人可不可信任,无论可不可信任,因为这件事太重要,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唐周已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于是唐周和他说:“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他们又商议了另外一些事,随后唐周从那屋子里出来时,瞧见邬桐立马上前几步过来。看他的样子,大约唐周被带进去的那段时间,邬桐都等待在这处,翘首以盼唐周的安全归来。
唐周也注意到,确实看见唐周安然无恙之后,邬桐紧绷的身躯才彻底放松。唐周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也上前去握住邬桐的手,转头对那位先生微笑以示暂别。唐周就带着邬桐回去了。
唐周要重新回到启城,不能带着邬桐离去。唐周知道邬桐向来是个固执的,这次要想好理由,不让这人偷偷跟随过来。于是唐周就和邬桐说:“那人是我师傅的朋友。”
邬桐安静听着。
唐周轻声说:“我以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是师傅将我捡回去,我才能够活下来。我来到启城,是为了寻找我失踪的师傅。你还记得许文斌在我之前,还带了一个伶人回家吗?那个人就是我师傅。可是从进入许家之后,我师傅就失踪了。”
邬桐用手指轻轻抚摸唐周的指骨,似乎以此来抚慰唐周的心绪。
“我从他那里听到了师傅的消息,我要去找我的师傅。”
然后邬桐说道:“先生,我明白。”
似乎从唐周的神态以及语气中,邬桐就已经得知唐周的打算了。所以面对唐周的此刻,邬桐只说这样一句话。再说的另外一句话就是:“我只希望先生平安。”
即便邬桐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态,但是唐周看得出来他很难过,像是那种被丢弃的狗狗,明白主人的打算,也顺应主人的话不做其他举动。唐周心里一软,忍不住说:“我不是——”可是话到嘴边,唐周却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唐周知晓他彻底卷入这一场政治战争,他要作为人证出现,另一党派的人若是知晓了唐周的存在,唐周这一趟回启城很可能有去无回。唐周不怕这一点,他也正是思虑到这一点,才更加决定要去启城。因为他们的好感度都卡在七十九,唐周在赌。他在做一场自己心里也没底的赌博。如果他赌输了,就是再来一次而已。如果他赌赢了,他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脱离了游戏而去。这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对他的爱,然后再狠狠抛弃呢?他最终的打算还是抛弃他们,他怎么说得出口,说自己根本没有打算抛下他?
最终唐周只能在此时说:“许宥初定然在京海四处找寻我。各种港口路口,也肯定有他的人在守着。还有那曹临棋,他若知晓我逃了,他心里会以为是许宥初逼我逃走的。许敬承与坎伯兰不知被他藏匿到什么地方去,你前去举报许宥初关押盎格鲁人,将他绊住。随后去找曹临棋,就与曹临棋说明我被许宥初逼婚的事,他自然也会绊住许宥初。我留你在这里,是因为有其他事情需要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而不是我想要——”他又说不出那句话来了。
他说不出来“不是要抛弃你”这句话。以往的唐周面对这些攻略目标,谎言随口而来,可是此时凝望着邬桐如此明亮虔诚的双眼,唐周一句谎言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轻轻捧起邬桐的脸颊,将这个暗含着苦涩与无奈的吻轻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
邬桐将唐周紧紧揽入怀里,他和唐周说:“我等你,先生。”
唐周点了点头,却也没有答应他什么。他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邬桐的肩头,也深深回抱了邬桐。所有的言语全数又藏到心间里去。
他们要带着唐周离开京海。在那屋子里,唐周便简单叙述了有人在追查自己的事情。隐秘转移,他们确实比唐周更在行。时间也不耽误,第二天蒙蒙亮,就将唐周带了出去。
这次他们倒不用唐周扮作女子,让唐周以原来的男子身份,冒用了一个记者的身份,带着唐周出港去了。唐周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有出港的船,这也不是让唐周值得在意的了。只是瞧着这港口人群纷杂,倒是让唐周心里紧张,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瞧见。
唐周心里如此担心,不仅是因为担心许宥初前来抓他,更是担心敌方派人来杀他——这件事他们也与唐周说清了。此时党派混乱,他们已然将消息掩藏得很好,只是无论到哪都鱼龙混杂,眼线众多,即便他们尽量掩藏唐周的踪迹,还是很有可能被他们知晓唐周的身份。那些主战派,为了这次能够顺利开展,会暗中谋杀唐周。
这在之前的商议中,也已然全数告知唐周了,唐周听闻之后,尚未说什么,点头答应。对方更是热泪盈眶,与唐周说道:“这次若是事成,你和暮云同志,都有大功劳啊。”唐周不敢受如此荣耀,他连忙又说些谦辞。此事不在话下。
唐周被带着上船的过程倒是顺利。护送唐周一同过来的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护送唐周过来的是个青年学生,是与唐周一同伪装成记者前往启城的,旁还有一个女学生,也是伪装成如此。还有一个年长的先生跟随,见几人安全上船,说道:“都累了,歇息一会儿吧。”除了那位先生之外,既然都年轻,又都担当重任,刚才心里紧张得很,此下安心一些,便天南海北地聊起一些闲话来。
唐周在一旁不多言,只是听着。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便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到启城去,还得花费一天时间,再去派人前去解救被关押的人,大约还要花费一天,到时候唐周与原国所剩下的时间,也只有一天了。时间紧迫得很,任务重大,最终几人都是胡乱吃了饭,便休憩去了。
坐了一整天的船,终于到了启城的港口。上次离去,启城便是一片废墟狼藉,此时再去看,比离开时好上许多,有临时搭建的住房了,没像之前那般到处都是难民。夕晖从天际而来,将整个启城笼罩在融融一片光亮中,宛若重新燃起星火的柴堆,散发着熠熠生辉的光彩。
唐周压低了帽檐,跟随着几人一同下了船。
这时候还能回到启城的人很少,大多都是记者,或者是一些和政治军事有关的人员过来。有人下船,自然能够多得几分关注。启城大多数人都知晓唐周的面貌,唐周躲在那位青年男学生的背后,将自己的脸藏起来,没被看清楚自己的面孔。有人问是来干什么的,前面就有人回答不过是记者。他们大失所望,唉声几句,又全数散去了。那先生见此,忍不住还是安慰了几声。不过这几声安慰,却也不起什么作用而已。
几人以正常的速度缓缓走去,不让其他人起疑。
不过这街道上许多人都投以目光,也不知这里面是否会有主战派的眼线。他们伪装成记者,一封紧急电报已经来至启城。他们在旅馆当中与他们接头。他们若无其事一同行往计划好的旅馆,一切都照常进行,做了登记,用了假名与假身份,上了楼去。装作开心惬意的模样打量旅馆,随后那先生和唐周一同进入一间,进入门内,将门关起来之后,开了灯,这昏暗的房间里所有的光景都被瞧清楚。
唐周见到了反战派的骨干人员。
不久之后,唐周换了衣服,一同与他们在黑夜当中偷偷从暗门出了旅馆。此时他们已经派遣了人,从不同方位赶往永和戏院。
当时空袭,永和戏院自然也遭受了劫难,被炸毁了一半,还剩了一半在那。门楣被炸毁了,一眼在这黑暗里望去,直直就看见了永和戏院的戏台子。为了不被发现行踪,他们都没有亮灯。掩藏在黑暗里朝永和戏院而去。此时护送唐周的人,是另外一个面生的青年。唐周不在那旅馆房间里见到过他,便说明他并不是中心人员,只是这次是被派遣过来送唐周过去的。他有些话痨,总是小声地和唐周说话,与唐周问道:“此时我们要去永和戏院干啥子?”
除了重要人员知晓这次去干什么,其余人都不知。唐周自然也不能说出来,只是轻微笑了笑。两人继续贴着墙壁悄声地走,然后这个青年又说:“我听说你是梁暮云的徒弟,是真的吗?她唱戏一直都很好听,那你唱戏也定然很好听了。”
唐周心里惊骇了一下,表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他是梁暮云徒弟之事,鲜有人知,他又怎么会知道?况且若他是启城人,自然是在报纸上,抑或者是口耳相传之间,还是见到过、听到过唐周的模样与名字的。唐周呼吸渐渐放缓了一些,然而似乎任何一个变动与异常,都会被特工轻易察觉,就在唐周放缓了呼吸时,唐周只感觉自己的脸侧一道寒光闪现而来。
唐周用自身最灵敏的反应躲过,才没让那刀片割断自己的脑袋。唐周捂着自己被稍微划破的脖颈看着这个人。他彻底不在唐周的面前伪装,笑着和唐周说道:“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他的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刀刃上沾染的属于唐周的血迹。又说道:“长得又漂亮,会唱曲,身段又好。只是我上面的司令军长都要你的命,就恕我不能怜香惜玉了。”说着,又要朝唐周攻击而来。
唐周知道他不能用枪的原因,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对方以利刃相击,要置唐周于死地。
唐周到底不是特工的对手,所做的一些反抗与躲避,更像是唐周与对方的调情。对方任由唐周宛如幼猫一样做一些反抗,随后直接扑过来,他健硕的躯体直接将唐周压在墙上去。刀刃已然抵在唐周流血的脖颈之上。唐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他说:“多好看的人,非要卷入这政治斗争里来,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正当他的刀刃要直接切入唐周的脖颈时,只听在这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只听“噗”一声,温热的鲜血直接喷溅在唐周的脸颊上。面前的人已然睁大了双眼,缓缓往下倒下去了。
唐周身上的这袭黑色长袍,已然被鲜血浸透,因为颜色较深,却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那黏稠与温热之感,忽视不去,吓得唐周用手扶住墙壁,才能够站稳。唐周看见一个黑衣服的人从角落里走来,他手中的枪械发出轻微的声响,唐周不清楚他是哪一方的人,直直盯着他。
那人上前来和唐周说:“我是在暗中护送你的。别怕,我带你快些过去。”还好不再是什么间谍特工了,唐周心里重重松了一口气。
身上沾染一大滩血迹,唐周也无暇顾及,只得赶快去往永和戏院。唐周在路途当中遭遇了劫难,晚了几步,里面已然站了许多人。他们在得到密报之后,其实早就已经将整个永和戏院进行了秘密搜查,却并未找到所谓井底是什么。之前唐周在永和戏院待过一段时间,他便过来瞧瞧。
唐周见他们都看着自己。他们自然能够瞧见唐周满身鲜血,其中有人面露担心,唐周轻声说一句:“我没事。”站在唐周护送他过来的那人说了一句:“方袁杰是特工。我之前就怀疑他了,此次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在暗中盯着他。果然这次他忍不住下手了。”
到底这件事已然发生,有人最终能说的就是一句:“没事,没事就好。”
现在时间不能耽搁。唐周在这永和戏院里查探了一圈。大门与观众席都成为废墟,后台与戏台倒是幸存,唐周站在这一片废墟当中,回想梁暮芸所唱的那首曲子,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听错了。然后忽然地,唐周脑海中不知为何灵光一闪,匆匆就朝后台所在的位置过去。
他们见唐周疾步过去,也跟随而来。
空袭之后,永和戏院被炸了一半,也不知其余人怎么了,即便后台幸存,还是被烟尘覆满,一眼看去,俱是尘埃。那些戏剧里要耍的刀枪原本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处,此时倒了一些,还蒙尘了一些。那华美精贵的戏服,也是尘土与砂砾。
唐周进入这个原先匆忙而又喧嚣的戏院后台,仿佛还能够记起人影纷乱、声音嘈杂的景象,然而物是人非,满目疮痍,再也无往日之景了。唐周心里不禁还是有些怅惘,按照自己的猜想,推开道具箱背后的隔门,缓缓露出里面的一口井来。
唐周是想起他那日拿道具时,不小心掉落一颗蕊珠进入隔门当中,前去推开便见了一口井,才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这后台就是由天井改的,这口井便一直在这里了。
此时众人见了这口井,当即激动起来,纷纷上前去查看,又赶紧派人想着办法下去。
这事情还得是擅长的人来,那人腰身吊着绳子爬下去,到里面深入而去后,就听闻不到他的声音了。众人在这外面焦急地等待,过了好一晌,那人爬上来说道:“都在下面。他们是从联通枯河的暗道,被绑了塞进来的。那边因为空袭已经被堵死,不能从那边出去。只能从这里一个个带出来。当时被关在这里时,许文斌还是给他们扔了一些食物,定期送来。许文斌中毒,随后空袭来临,已然过了一个月,到此时那些东西也全然吃完了,但还好没有饿死人。梁暮芸同志还活着。”
他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讲清楚,众人都极为惊喜激动。立即开展救援行动,因为这事暗中进行,到底过来这里的人也不能太多而显得浩浩荡荡,其余人在外面看守着。然而倏然的,有人急切地上前来说:“有人来了,带了许多兵马,看来我们的消息还是泄露了。”
有人问:“多少兵马?”
“数不清,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
“和齐先生联系的那位联络人呢?”
“不、不见了,从刚才就没见到。”
“不是让你看好联络员吗?得不到援军,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他们不敢大声说话,压着声音说着,近乎从胸腔里将声音挤出来。另外一边有人踉踉跄跄地过来,抱着一台电报机,上面沾染着鲜血。那人哭着说道:“小高死了。死之前他死死护着电报机,他的骨头被打得粉碎。我去的时候那人翻窗跑了,小高紧紧抓着我的手,把电报机交给我。”
众人沉默了一刻,在这短暂的间隙里,似乎进行了一场哀悼。随后又有人说道:“有人会用吗?哪怕懂一点都行。”
没有人说话,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有一个人钻进来,是一个女同志,她说:“我懂一点,可能记不太清楚了。”
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声响,似乎有一大群人正踏着军靴、拿着枪械而来。唐周说:“都下去躲藏着吧,此时已然不能将人救出来了。不能让他们发现你们的存在,躲到井里去。发电报通知齐先生过来。”
此时也确实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井口很小,几乎只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下爬。唐周站在井的边缘,推着他们消瘦而又刚劲的脊背,将他们都催促着下井去。他们都心里急切,尚未注意到下井顺序,然而等他们回神过来之后,那人凝望着唐周,骤然惊讶地说了一句:“先生?”
唐周将道具箱抱起来,对他展露出一个微笑,随后彻底压了上去。又抬了好几个道具箱,将井口盖好,彻底将这隔门关好,又用其他的东西做了遮掩,将这个隔门遮掩成毫不起眼的模样。此时做完这些,唐周才走了几步来到梳妆镜前,他的脑袋上就被抵上了枪。唐周抬头去看那穿着军服的男人。他问唐周:“你是谁?”
唐周说道:“我叫明舒。”
这位军官重复了一遍:“明舒?”
他身边有人附耳在过去介绍了几句。这军官明白了,点了点头,那枪抵在唐周的额头,却更加用力了。几乎在唐周的眉心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唐周说:“我想唱戏。我进入许家之后再也没有唱过戏,好不容易活下来,来看看曾经收留我的永和戏院,所以才来此地。”
他的脸上露出悲切怀念的神态,一点都不会让人起疑。那人的枪从唐周的眉心,滑到唐周的下颌。冰冷的枪口指着唐周,似乎随时都能够把唐周的脑袋击穿。枪口挑起了唐周的下颌,迫使唐周微微抬起头来,将这一张面孔彻底展露出来。唐周看见他的笑容,他对唐周说:“你真是来唱戏的?”
唐周说:“是。”
“那你现在就唱给我听。”
唐周想要多争取时间,于是唐周说道:“我想做一些装扮。”
对方挑了眉说道:“哦?你要做装扮,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唐周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穿上戏服,这大抵是我最大的愿望了。还望军长允许。我只穿上戏服,戴上冠帽就足够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唐周,他说:“好,你穿戴起来我看看。”
唐周捡起已经落满灰尘的戏服,这时低头看见自己衣服上的一片暗色,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沾染了血迹,脸上也有一些。想来方才那军长早就知晓唐周在撒谎,却也要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招。既然这军长任由他耍花招,他大概也是趁这段时间搜查其他地方。唐周只是需要拖延时间,不让他们继续待在这后台就好,便不再管顾其他,穿上戏服,在灰蒙蒙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将那华丽却也满是灰尘的冠帽戴在自己的头上。
即便蒙尘,映衬他如此俊丽的眉眼,竟然有一番奇异的美意,那染血的脸颊,似也像是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绽放于他的脸侧。唐周说道:“我想要去戏台上,为军长献唱。”
唐周重新站在这戏台上,满目看去,所及都是一片昏黑的废墟。在这荒芜当中,血腥与杀戮暗藏于此。他凝望那漆黑的夜幕,抬起袖子来,踏出去第一步。随后在这寂静当中,没有任何乐声,只凭那腔清美的嗓音,缓缓唱起来。
上一次这样唱,站在下面的是曹临棋,曹临棋那带着爱意的眼睛瞧着他,绵绵情意传递而来。曹临棋抱住他的腰,他和他说:“我允诺你,这辈子都不会违弃。”
唐周所唱的这一首,是那日离开永和戏院时,所唱的最后一出压轴戏。名为《别山淮》。戏曲中的女子遭受强权的压迫,与自己的爱人家人生离死别,不屈服于威逼利诱,凭靠自己杀了仇人。衙役上前抓捕她时,她自刎而去。死前唱了与故乡山淮的离别之曲。
唐周再一次唱了这首《别山淮》,上一次唱是永远离开了永和戏院,这一次唱——
唐周看见那前去搜查的小兵,找到了联络员小高的尸体,那尸体被扔在台下。唐周也正好唱到最后一幕。他手中没有道具,脖颈上却已然一道血痕。他以自戕的姿势站在那处。戏曲中的女子即便自戕也是站立,不曾跪下低头。他的面貌也如他的嗓音一般,是极致的清美。这一曲也唱得凄美至极、动听至极,只可惜——
军长与唐周目光相对,双方心中都已了然。
唐周唱道最后一句:“只愿——山淮无恙——”
子弹准确地击穿了唐周的心脏。唐周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躯体涌出鲜血,他如戏曲中的人,一同死去了。唐周往后倒去,看见漆黑的夜幕开始皲裂,那片漆黑化为黑灰色的灰烬,一点点融碎飘荡下来。落在了唐周的尸体上,让唐周的血沾染了那黑色的灰烬。
唐周的意识还存在,他看着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融碎成为黑色灰烬飘荡起来。他听到他的声音。他又哭了,他哭着喊他:“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周——不,不,不——别、别走。你不爱我吗?你不爱我吗?要怎么样你才爱我,你才不会离我而去。”所有一切都变成了灰烬,好像这个世界开始崩溃,全部都出现裂痕后碎裂成了灰烬。
唐周看到了他。一个白色的光影,却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声音混杂着好多人的,唐周能够从中分辨出来是谁。好多好多人。全都汇聚在这光影里。他的光影能够触摸到唐周,那是温暖的、轻柔的。唐周好像感觉到他的眼泪掉落在自己的脸上,一大颗一大颗砸落下来。
唐周听到他一遍遍问:“你一点都不爱我吗?周周,你一点、哪怕一点,你都不爱我吗?”
唐周抬不起手来了。他想要擦拭他的眼泪。但是唐周也只能努力张开嘴唇,他希望自己能够发出声音来。他努力去说:“别哭、别哭。”
唐周说:“放我走吧。放我走吧。”
“不,不,不要。不要。”
“我要到外面去。我不能待在这里。放我——放我走吧——”
他哭着什么话都不说。他低下头来,抱住唐周,将头埋在唐周的颈窝里。就像任何一次他像向周撒娇的模样。唐周想要抚摸他的脑袋,可是他没有力气抬起自己的手。他胡乱地亲吻唐周,从脖颈到下颌,最后落在嘴唇上。唐周努力去回应他,然而他没有任何的力气了,这样的回应显得极为弱小。不过这也被他感觉到了。他哭着说:“你明明爱我,你明明爱我,你为什么要走——你明明开始爱我了——”
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爱我的——你知道你爱我,你还是要离开。不,不可以。求求你,别走,别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已经不会说什么了,只不断不断地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