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好人,还有坏人,但更多的是难以判定好坏的人。
曾经我觉得温明承是个温雅柔情的好人,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他的很多所作所为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人本来也就是经不起细看也不能细看的的东西,或许他也是这样的。
我和他在一起,一是因为他爱我,二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现在是不是个好人存疑,那么爱我呢?
在旁人的眼中他当然是非常爱我的,那么在我的眼里呢?
这几天里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我尝试在梦中问他,可是他只是看着我并未回答我。
我不禁去细想和他的半生。
儿时幼稚游戏,嬉戏打闹,少年时知心动慕少艾,两手相握面红心跳,青年时异国他乡相爱相伴,最后步入婚姻。
我们一起经历过温凉春晖、繁盛热夏、杲爽秋阳、料峭寒冬。
我听到过他的心跳,望进过他的目光,感受过他的发丝穿过我的指缝。
从十岁出头到将近三十岁,从他外貌的变化感慨时光的飞逝,欣赏他种植的鲜花感知四季的变迁,和他相拥而眠感受日复一日,看着他的生死知道人生的难料。
他参与了我的前半生,而我陪他走过了一生。
人心是很难看透的,但是感情又是最难隐藏的,如果有人能够真正知道他爱不爱我,那么除了他自己便是我了。
我明白,他是爱我的。
*
“这位是梅音大师,阿臻快来见过大师。”
我在我妈的带领下去往了一个郊外的庭院,在这里面我见到了据说能帮我召回亡魂的法师。
一位穿着宽松白色轻纱僧衣的中年人端坐在蒲团上,听到我的问候之后抬起头来向我笑了笑。
他的年龄不小了,眼角和额头多有细纹,但眉目和善,打量人的目光并不会让人难受。
他穿得像是僧人,但是我觉得他不是僧人,因为他留着短发。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真的能帮我召回亡魂。
“东西都带来了吗?”他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对我说道。
“带来了。”我拎着箱子上前,在他的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些明承在世时的贴身衣物,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我们的结婚戒指,还有结婚时的合照。
他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的检查了一遍,时间大概过去了半个小时,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的目光像是冰雪融化之后晒过日光的水,带着很平静的温意。
“你单纯想召回亡魂并不难。”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这句话让我大喜,“我要怎么做?”
但是他笑着摇摇头,“亡魂回到世间需要有一个名字和活人一样的身份,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被占了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知道有冒充者的存在。
实际上,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完全地相信有召回亡魂这一说,或者说并没有完全相信有人有这个能力,但是哪怕江湖骗子,我也愿意在白天的短暂自由的时光安慰一下自己。
但是他这句话却真的给了我希望,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地发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和尚,但是他穿着袈裟于是我双手合十向他恳求,“是的,请您帮我和我的爱人!”
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示意我妈先离开。
我妈犹豫了一下,但是看着我急切的样子还是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梅音大师从蒲团上起身,他在我生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大概数分钟后才对我说:“占据你先生位置的存在和普通亡魂不一样,按理来说是送不走的,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失败了的话……”
“你的灵魂将在数日之后脱离躯壳,简而言之,你必死,你敢吗?”
我敢吗?
实际上我真的是一个向往简单的快乐的普通人,但是这一生中我经历了两位至亲的死亡,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小,他离开之后我一家就失去了保护,后来明承一直护着我,而他死了之后,我便失去了幸福的人生。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很肯定地回答他:“请您帮我。”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长锥。
以我为中心用红布条和白蜡烛围了一个直径大概四米的圈,明承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而衣服上用我的血写满了他的生辰八字。
梅音法师穿着一身红与黑的祭服赤着脚在我的身边跳着诡谲奇异的舞蹈。
像是一种远古的祭祀,我听到他的口中念念有词。
“……坎离兑震,乾根巽坤……”
“明火不生,阴水回浦……
一根一根燃着的蜡烛被混着朱砂的鹿泪浇灭,空气中弥漫起怪异的味道。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他停止了祭舞,从袖中掏出一条深黑色的蛇,然后将提前割破我的手腕获取到的血液喂到蛇的口中。
紧接着我看到他竟然一刀砍死了蛇,蛇体喷涌而出的阴冷血液浇灭了最后一根蜡烛。
就在这瞬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起风了。
风卷起了浓浓黑雾,像潮水一样淹没一切,逐渐的梅音法师的身影慢慢消失了,只有红布条围着的圈子以内的位置能看得到东西。
一个脚步声缓缓地由远及近。
是男士皮鞋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认识这个声音。
“你来了。”
身后的男人笑了笑,声音没有温度,“这么大费周章我怎么会不来呢?想要见我实际上也不用这么麻烦,我们每天都相见不是吗?”
我握紧了手中的长锥,它是冷的,我的手也是冷的。
梅音法师让我用它扎进他的心口杀了他,只要能成功杀了他明承就能回来,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很难,我杀不了他但我还是选择了这个方法。
他在我的身旁单膝跪下,伸出一臂揽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我握着长锥的手,语气很叹惋,“你看你总是这样,明明很柔弱却总是这么固执,固执地爱那个人,固执地和我做对,固执地不肯放过你自己。”
他的手指在我手中的长锥上敲了两下,“知道杀我失败的话会怎么样吗?”
我知道:“会死。”
他说:“你觉得我会让你杀吗?”
我笑了笑:“不会。”
他脸上的虚假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声音冷到极致,“所以你这是在寻死?”
死到临头我却没有觉得害怕,居然可以很轻松地笑着:“我不知道,我应该不想死,我想好好珍惜这条生命,但是每一天,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身旁的“人”默然了好久,他起身他走到我的身前,正对着我俯下身来,我看到他的眼中有痛楚和后悔在翻涌,“阿臻……如果我没有逼你那么紧,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我还是这么说,因为我真的不知道,现在主导我的应该不是理智。
他缓缓地在我身前跪下身来,用双手托起我的脸和我对视,“那……如果我像他一样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不,我会比他更温柔,我也会去学习你喜欢的油画,去和你一起做你喜欢的事,你……会慢慢接受我吗?”
这一次我没有说话。
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忽然真心地笑了,“阿臻,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他赫然起身,对着圈子外浓重的黑暗猛地伸手。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接着室内再次起了风,已经熄灭的蜡烛忽然微弱地冒出火焰又熄灭,反复地在风中摇摆。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血红,目光尖锐,状如恶鬼,周身杀气腾腾。
我骇然大惊,扔下长锥上前阻止他,“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你不要杀他!”
他回头向我森然一笑,“我杀了他,再将他的血涂在你的身上,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不——”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还有微弱的挣扎声。
人要死了。
他铁了心要杀梅音法师,但是下一秒他又放过了他。
因为我在他的脚边跪下了。
他似乎怔住了,垂眸看我的眼中是罕见的茫然不知所措。
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他扔下人之后猛然后退了几步,又连忙向前,“阿臻……”
我跪在地上,脸上应该没什么悲痛的表情,但是泪如雨下,“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所以我今天并不是想要杀你,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我实在是拿你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样你才会听一下我的想法。”
他要拉我起来,但是我拒绝了,所以他也跪在我的身前看着我。
“你走吧,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鬼怪,因为我和明承的原因让你出现在这里很抱歉,回你的国家吧,你离开了我也算是成功了自然也不会死,这样也算是两全了。”
他的手掌托着我的脸,我眼泪流了他满手。
再抬起眼时,我却发现他哭了。
是很无声的哭,面孔俊美卓绝,如同完美却没有生命的工艺品,两行血泪从眼角流下,在白瓷一样的脸上划出可怕的痕迹,又从下颚滴在地上。
“我走不了的阿臻。”
“你的灵魂系在我的身上,我走了你会立刻魂飞魄散。”
我怔住了,“什么……”
“没有发现吗?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他的手移动到我的背部,将我拉近,低下头来了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
“我曾经很喜欢我们之间的联系,我认为你是独属于我的,却不想过度自负把你逼到这个地步。”
“对不起,看到你祭拜他的遗像的样子,我就妒嫉昏了头了。”
他亲吻了一下我的眼睛,轻声说:“我走不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摆脱我。”
我眼看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黑金人偶。
人偶做工精美,身上密布着各种古老的祭文和繁复的图案,头上有一颗已经失传的纯白东珠。
黑南迦。
他一直不让我找到它,所以我也已经放弃了,现在他自己拿了出来。
“假和尚道行有限,我没有心,鹿血锥杀不了我,但是可以杀它。”
他把长锥重新塞回我的手中,攥住我握着长锥的手对准黑南迦,向我挑起眉毛笑了笑,“这才是我在人间的媒介,你刺向它,我就会从此消失,再也不能缠着你。”
我愣愣地抬起眼睛看他,却被他眼中柔和的笑意刺痛,这个目光我只在明承眼中见过,这是爱人者才会有的情绪。
也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无数次无意中撞进过明承这个目光中,所以我确认他是爱我的。
我的心瞬间剧痛,长锥怎么也刺不下去。
他不是我的明承,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但是他知道爱别人的滋味,所以他眼中的爱意还是会刺痛我。
“你犹豫了。”我再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容,眉眼弯弯睫羽纤密,情温意柔。
“别忘了我。”他说
下一秒,他抓着我的手,猛然刺了下来。
黑金人偶极为坚固,长锥锋利的尖扎在它身上瞬间碎裂。
但是我身边的蜡烛忽然之间全体重燃。
帘幕一样的黑暗向他奔涌而来,缠上他的身体他的脸,他双手垂在身侧仰起修长的脖颈,高大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仿佛被黑暗蚕食殆尽。
我猛地向他伸出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却想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名字,而我的手也只抓到了空气。
黑暗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我还坐在原地,脸上的泪水已经冰凉。
而中年和尚爬起来用变得沙哑的嗓音再次吟唱起来。
“黑滍暮去,死者苏生……”
“亡魂归———”
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急切地喊声。
“阿臻———”
我想起来我最初在哪里听到的这声呼喊了,在两辆车剧烈相撞,生死关头,身侧的人大喊了我一声,将我死死地护在了身下。
从此阴阳两隔。
我骤然回头:“明承!”
--------------------
放心,大团圆结局,除了老丈人没人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