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下, 垂坠的玫红色鲜花宛若披上了婉约的轻纱,更显明艳。
咖啡馆外,坐了两三桌客人。
沉明河他们这一桌并不显得突兀,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刚刚换上便服的洛克·史密斯像是椅子上有钉一样坐立不安。
他做惯了弯腰迎来送往的服务生, 头一回坐下当客人很不习惯。
更不习惯的是, 坐在对面的雄虫。
史密斯努力在雄虫身上找寻记忆中的相似点, 但发现这完全就是徒劳。
记忆中,那个害羞腼腆的雄虫还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微笑而脸红,会为了多看自己一眼选修难度极大的高阶剑术课,会为了听到自己一句鼓励而努力练习。
他还记得差不多一样的落日残阳中,明尼斯特阁下脸红红地给自己递来了一封情书,玫红色的封面、娟秀的字体, 上面撒着淡淡的却舒心的香氛。
但自己做了什么?
他拒绝了可爱的雄虫,却带着私心收下了那封信。
看着失魂落魄的雄虫跌跌撞撞地离开,那时候的史密斯胸腔内溢满的是诡异的满足。
他不过是一个低等星来到帝都闯荡的雌虫, 拥有A级天赋又如何,没平台、没资源、没靠山……处处碰壁。
一身高阶剑术却只能够在酒店给客人表演,在帝都雌虫轻蔑的打量中、在那些雄虫漫不经心地扫视中, 他卖艺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熬了下来。
结果呢?
结果他考上了帝国大学却被分配到帝国雄虫学院去教那些娇滴滴的雄虫, 一群剑挥一下都要大惊小怪的雄虫。
在学校里,他成功吸引了不止一个雄虫仰慕的目光, 特别是明尼斯特阁下的芳心。
明尼斯特家族可是能与皇族赛昂蒂斯家族并驾齐驱的存在。
这让他卑劣的心更加满足。
沃克·史密斯苦笑了一下, 他不该去招惹的,或者说直接拒绝那封信。
但他把那封情书作为战利品一样夹在了书里, 书里的秘密却被学生发现了。
看着明尼斯特阁下被同学们孤立、嘲笑、霸凌,他却因为害怕受到牵连无视了雄虫投来的求助目光。
史密斯嘴唇翕动,他说:“对不起。”
沉明河笑了下,“老师不是应该在帝都授课吗,怎么跑到沃伦星球当服务生了?”
史密斯有苦难言,“你出事后不久,我就被辞退了,学校里在清除关于你的一切。”
沉明河闻言挑眉,“那么多同学老师呢,都清除了?”
“我在其中比较惹眼。”史密斯老实说。
所以他是重点清除对象,像是一块丑陋的疤痕被学校毫不留情地挖掉了。
“既然这样,学校真是毫不留情。我们也好久没见过了,我休学后听说老师被调去了高级部。”
“没有,我被调去了后勤,只是在高级部那边打扫卫生。”
“可我记得老师是剑术师啊,可惜了。”
沉明河是真的挺为眼前的年轻人惋惜,从小地方打拼到帝都,从社会底层拼搏到大学教授,需要付出的精力可想而知。
雄虫不是在嘲讽,也没有任何轻视,史密斯压抑的内心忽然就被狠狠冲撞了一下,痛苦决堤不过是一瞬间,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呜呜呜哭了起来。
任由这个雌虫哭,沉明河照顾着兰斯吃饭,班尼克蛋趁热吃味道和口感更好,上面碾碎的黑胡椒颗粒真是点睛之笔。
只是那个烟熏味道的咖啡。
沉明河喝了一口之后就沉默了。
“阁下,感觉好喝吗?”
兰斯抿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感慨好多年过去了,味道依旧没变。
沉明河没办法违心地附和说好吃啊,这和涮锅水有什么区别?中医院熬的中药,也就是这个味了……
“哈哈哈。”
兰斯噗嗤笑了起来,他看不见,但他能听能感觉。
“算了。”
沉明河遗憾地放下咖啡,“我是欣赏不来这些苦汤药,烟熏味就像是往咖啡里加了好多肉桂粉。”
所以这杯咖啡苦味中带着炖肉焦糊的酸涩。
“给我喝吧……”
“别怕浪费啊,你喝两杯咖啡小心晚上睡不着。”
沉明河把咖啡挪走,喊来了服务员额外点了一杯橙汁。
兰斯双手抱着咖啡说,“以前为了提神,我最多的一次一天喝了四五杯。”
沉明河揉了揉兰斯的脑袋,“我家兰斯太拼了。”
兰斯耳廓微红,“阁下,有外人在呢。”
沉明河扫了一眼史密斯,发现他已经收拾了好了情绪,“忘了介绍了,兰斯,沃克·史密斯是我上学时候的剑术课老师,史密斯老师,这是我的雌虫。”
点到即止,沉明河把握着其中的距离,并不想史密斯多知道自己的事情。
史密斯脑子不笨,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疏离。
他们本来也不是很熟悉。
沉明河好奇地问,“史密斯老师,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和过去的明河·明尼斯特有着天壤之别。
明尼斯特是个温柔腼腆的孩子,纤瘦娇弱,面庞柔和,眉宇间带着羞怯,他留着半长的头发,喜欢松松地扎着。
明河呢,他就差把自己剔成寸头了。
史密斯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一种感觉,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是,但给我点犹豫的时间,或者阁下你没有喊我,我应该会觉得认错人了。”
就像是现在,他是完完全全没办法把眼前的雄虫和已经在心里面描摹了千千万万遍的明尼斯特阁下联系在一起的。
沉明河审视着史密斯。
沃克·史密斯坐立不安,被雄虫看着他有种自己不是坐在咖啡馆外的餐桌旁,而是警局的审讯室,看他的也不是雄虫,而是经验老辣的审讯官。
史密斯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就在他越来越紧张,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释那神乎其神的感觉时,雄虫阁下的目光挪走了。
史密斯松了一口气,“阁下,哪怕是现在,你承认了身份,我依旧不敢相信你是他。”
那个花一样的雄虫阁下已经消失不见了,眼前的雄虫像藏锋于鞘的利剑。
沉明河笑了笑,他抬头看向了天空,胸腔内那一缕怅然彻底消失。
以他低调谨慎的作风,是不可能也绝不会承认的。
如果史密斯一口咬紧,那他不介意沃伦星球多一具尸体。
让他喊出史密斯的,是身体里残留的情愫,属于小明河的情感。
沉明河本人与史密斯没有任何话题,场面陷入了尴尬,史密斯识趣,他站起来说,“阁下,我就不打扰了,还要去明尼斯特工厂打工。”
“你是明尼斯特工厂的工人?”
“我在里面上晚班,装卸工。”
沉重的生活负担早就压垮了这个雌虫,他变得麻木、沉默,只是机械地在生活。白天在咖啡馆里做服务员,晚上进入工厂做力工,他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仿佛这样才能够减轻一点当年的罪孽。
罪孽啊……
史密斯抬头看向沉明河,却像是自他身上去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影子。
但没有,一点也没有。
沉明河没有资格替明尼斯特说原谅,那段被霸凌的岁月是他不敢面对的过往。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史密斯主动打破,他说,“阁下,我不会泄露半字,如果我违背,我就失去右手,再也拿不起剑。”
剑术师最宝贵的就是执剑的手,这是他拿着自己胜过生命的剑术起誓。
沉明河点头。
得到信任,史密斯紧绷的心得到了一丝轻柔地抚慰。
看着史密斯逐渐走远,曾经骄傲的蜂族雌性锐意已经尽数磨掉,但藏于库管里的长剑好像还倔强地保留着一个高阶剑客的尊严。
“阁下。”
沉明河,“嗯?”
“史密斯不仅是你的老师吧。”
沉明河,“呃……”
汗流浃背了啊。
“那个、这个……就……”
兰斯微笑,静静地等待着雄虫的解释。
沉明河耷拉下肩膀,他说:“以前的我给这个老师送过情书,上的雄虫学院嘛,好看优秀的雌虫就很受学生们追捧,明河也是其中之一。”
记忆中,明河·明尼斯特害羞地偷看,每当史密斯的目光看来,他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甜甜的又酸涩的暗恋,在朋友的鼓励下终于迈出了勇敢的一步,他知道自己会被拒绝,却想勇敢一次。
“明河就像是史密斯的战利品吧,那封情书他一直夹在随身携带的书里。”
兰斯握紧了雄虫的手,“阁下,不要为之难过。”
“当然,不值得嘛,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雌虫。”
兰斯笑了起来,“阁下,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很会说情话。”
“有吗?”
沉明河不觉得啊,“我只是在说实话,我不会说情话。”
他们起身离开咖啡馆,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兰斯凑到雄虫的耳边说:“阁下,我也想要情书。”
“什么?”
沉明河没有反应过来。
“我也想要情书。”兰斯重复。
沉明河呆住,有种搬起石头打自己脚的感觉。
“不可以吗?”
兰斯低落。
“可以!”
沉明河咬咬牙也就同意了,他虽然没什么文化素养,以前动笔最多的就是写检讨,但情书他写了!
兰斯开心地笑了,“谢谢阁下。”
“不用谢啦,你让我构思构思,应该不会太快。”
沉明河心虚。
兰斯弯起了嘴角,“阁下你说过,好饭不怕晚,无论你什么时候写,我都在这里。”
兰斯反手握住雄虫阁下的手,踩上踏板率先进入了车内,“阁下,独一无二的事情以后只能够对我做,不然我会嫉妒的。”
沉明河弯起了嘴角,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好,我不打诳语。”
待在车里等候的006滚了过来,“阁下,先生,006一直乖乖地等哦。这个星球治安不是很好呢,竟然有虫来撬门,被我赶走了。”
“做得好,006。”沉明河不吝啬夸奖。
车子开启,滑行后飞入空中轨道,他们离开教堂后一路向东。
越往东,天色越亮,仿佛东边的太阳永远不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从斯威蒽公司的下游工厂旁边开过,沉明河凝神看着那些巨大的机械臂把一块块庞大的黑色提炼物吊装起来,那些提炼物好像是吸收了所有光线一样是幽邃到极致的黑。
工厂里面只能够看到忙忙碌碌的机器人,看不到雌虫的身影。
这一幕,竟然诡异地和B·216那个工厂重合,充满了怪诞。
沉明河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如果不是不想节外生枝,我真想进去看看。”
但他现在不是独身一个,是有雌虫的了,不能够像之前那样无所谓生命地什么地方都闯。
“阁下。”
“嗯?”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沉明河摇头,“没有。”
兰斯皱着眉头说,“像机械运转凝滞的声音,一晃而过的,我有些不确定是不是我自己听错了。”
“机械凝滞?”
沉明河喃喃自语,他往后看,被抛在身后的斯威蒽工厂犹如蹲伏的巨兽,却没有年轻巨兽的锐意进取,是一头苍老的、迟钝的兽。
“兰斯,你应该没听错,那些机械臂就像是生锈了一样,动作很慢。”
“这个下游工厂,斯威蒽应该管理得很少。”
“嗯。”
沉明河打开了个人终端,搜索了沃伦星球的情况,把缩小版的地图放大,“再飞行两百公里就是明尼斯特工厂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个小镇,我们可以先去那边。”
“006,你搜索下斯威蒽工厂。”兰斯吩咐。
“好的,先生。”
“看斯威蒽旗下是否有沃伦星球的分厂或者合作工厂。”
006的搜索效率比手动的快多了,很快就告知了结果,“阁下,先生,经过006搜索,沃伦星球的分厂于30年前设立,但在5年前已经关停了,未有其它企业接手。”
“那就好玩了,那边还在运行。”
沉明河微笑,骨子里疯狂的茵子叫嚣着,“要不要去看看?”
“我听阁下的。”
“那就去。”沉明河命令006返航。
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斯威蒽工厂的附近,是个荒废的公园,水泥地面已经皲裂,从缝隙里长出了杂草,像极了一枝黄花的杂草顽强地开疆拓土,把曾经的娱乐设施尽数掩埋。
风推着秋千,秋千的拉索发出绵长的吱嘎声。
如果这时候导入BGM,水琴演奏的恐怖片音效超级合适。
工厂围着高大的墙,墙的上缘还拉着铁丝网,铁丝网没有通电,但通过绝对刮掉一层皮。
怎么进去就是个问题了。
租的车原始设定就是没办法从各个工厂、房屋的上方掠过,强行更改会触发警报,引起本地帝国警察的注意。
这显然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阁下,左手十一点方向,有动静。”
沉明河看过去,“是个钻地洞的贼。”
“说谁贼呢?”
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小个子雌虫晃了晃脑袋,抖搂掉头发上的草屑土块,“雄虫!”
他看到沉明河后眼睛亮了。
雄虫默默把尖刺抵在了他的心门口。
小个子雌虫呆呆地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雄虫,脑袋上的呆毛挂着一片枯叶,他讷讷地说:“现在雄虫都不讲武德的吗,为什么打招呼的方式这么暴力?!!”
“这个洞是通向工厂内部的?”
“呜呜呜,为什么要打破我的幻想,明明雄虫阁下都是可可爱爱的,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个暴力变态。”
兰斯握住尖刺往前送了送,“你说谁变态呢?”
“我是变态我是变态。”雌虫很快萎凋,没有半点逞强。
“我问你答。”沉明河说。
雌虫老实巴交地点头,“阁下,我就是个贼,知道的不多的。”
“这个洞通向工厂内部吗?”
“是的,阁下,附近还有七八个类似的洞,打洞是我们甲虫族最擅长的事儿,我们面前这个洞是我打出来的,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一点点打磨洞壁,后面一直在精心维护,不像其它的洞那么糙。”
沉明河用怀疑的目光扫了扫雌虫的脑子,怕不是遇到了个傻子吧。
问一句,回答扩充那么多。
雌虫讨好地笑笑,“阁下,我回答的还可以吧,我是我们街道最会说的雌虫,大家都喜欢听我说笑话解闷。阁下知道有个像洋葱的雌虫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哭了吗,因为他太热脱衣服了,哈哈哈哈。”
沉明河&兰斯,“……”
“不好笑吗?”雌虫眼巴巴地说。
“问什么答什么,再说无关紧要的,就用你的臭袜子堵住你的嘴巴。”
沉明河说。
雌虫瘪嘴。
“叫什么?”
“榔头。”
“真名?”
“当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榔头·明尼斯特。”
“明尼斯特?”沉明河不动声色地反问。
“不行啊,私生子,我姆妈睡完就提裤子跑了,姆妈跟我说那个雄虫是明尼斯特家族最牛逼的那一个,他叫明河·明尼斯特,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个流放的雄虫,牛逼吧。”雌虫挺直了单薄的胸膛,特自豪地猩猩捶胸。
他低估了自己承受能力,当场捶成咳嗽。
榔头擦着咳嗽出来的眼泪水,“你们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啊?你们难不成不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可以打开通缉榜,我爸就在上面。”
“你多大了?”沉明河表情微妙。
以前给自己当孙子不少,头回遇到喊爹的。
兰斯走了过来,与沉明河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两个一同看向榔头,一个表情古怪一个表情冷漠,榔头瑟缩了了肩膀,可没有想到逃跑。
“我才八岁,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我爸是很年轻啊,但他二十五了,八年前十七,可以和雌虫生宝宝了。”
榔头一脸认真,被质疑身世他小脸不高兴地垮掉。
“我姆妈可是明尼斯特阁下的剑术老师,他是在帝都雄虫学院当过老师的!”
对面的两个虫没吭声,陷入到自证中的榔头抓耳挠腮的,恨不得当场做个滴血认亲!
沉明河扭头对兰斯说:“八年前,17,我还没上大学呢。”
兰斯点头,他朝前探出手。
“你干嘛你干嘛?”榔头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瞎子你干嘛,哎呦!你干嘛打我?”
榔头眼泪汪汪地看向沉明河,“呜呜呜,你们今天都欺负我。”
“再瞎说就继续打。”沉明河挥了挥拳头。
榔头抽泣,倔强地别过头。
兰斯松开榔头的手腕,“不会是八岁孩子的骨龄,最起码十三了。”
“八岁,八岁,我姆妈说我是八岁就是八岁。”
兰斯拽了拽沉明河的衣袖,他们看出来了,这个孩子有点问题。
他不是傻,但也不聪明。
“地洞全长多少?”
榔头愣住了,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他挠挠头,老实回答,“我量过的,全长66.66米,一点没多一点没少。”
“出口位于哪里?”
沉明河再问。
“车库。”
“工厂内有什么?”
“矿石提炼物啊,他们管这种提炼物叫斯威煾·釉,在黑市上卖很贵的,我今天捡到一片,比小指甲盖还要大呢,可以卖一千个星币,我们可以买点好吃的、可以交房租,姆妈就不用那么辛苦去两百多公里外的明尼斯特工厂搬东西了。”
捡了三年矿渣,沉明河第一次知道这些矿渣的提炼物叫做斯威煾·釉。
榔头不高兴地噘嘴,小脸上不仅有难过还有疑惑,“那是爸爸家的工厂,那些姓明尼斯特的雌虫坐大车、吃大餐,我只能够带着姆妈住翻身都难的小破房子。”
他不懂,明明他们都姓明尼斯特。
沉明河也想知道,汉克·史密斯在想什么,为什么让这个孩子跟自己姓?
“工厂里还有什么?”
榔头看了一眼雄虫,觉得他不大聪明。
沉明河:“……”
榔头一点也不会掩饰情绪,所以他就是用脸在说沉明河不聪明。
“机器呀,有运输斯威煾·釉的车子,有搬运的机器,还有那些很大很大看起来很酷的吊臂。”
“在里面见到过雌虫吗?”
榔头摇头,“没见过。”
“从什么时候没有的?”
“不知道啊,不过我钻洞捡提炼物残渣三年了,姆妈带着我来沃伦星球就开始了,算是熟练工哦,我就从来没有见到里面有员工雌。”
“矿石提炼物的运送从未停止过,是吗?”兰斯插话。
榔头揉着手腕子往旁边挪了挪,不喜欢,就不回答。
“问你话呢,小孩。”
沉明河抬起脚拦住榔头。
榔头委屈,“你们个子高了不起啊,欺负我一个小孩子,他问的问题很奇怪啊,要是没有新的提炼物送过来,我们捡什么啊,很多虫赖以生存的,没有它,大家要饿死的。”
沉明河抛出个东西。
榔头下意识接住,打开手掌看到了沃伦纪念币1000元面值。
圆形的金属货币。
虫族科技发达,数字货币使用的历史已经有一千多年了,但依旧有一些星球保留着纪念币的发放,沃伦星球就是,沉明河在停泊港自助机器里随手买的。
当初在B·216打擂赢了两千万时,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外面挥金如土啊,但事实就是他花钱有点收不住,就差买个野生葫芦娃看看了。
地球时代,他就是个月光,工资扣掉打给牺牲战友家人的那部分就能花掉绝对留不到下个月。
领导苦口婆心劝着:明河啊,没积蓄你怎么讨老婆?快存钱,要是让我知道你再乱花,扣你工资了!
彼时的沉明河嬉皮笑脸敷衍了过去,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攒钱干嘛。
现在脑子里莫名响起了领导的话。
话说,他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了……
沉明河忽然有了危机意识,差点要去翻看下账户里的余额。
不想徒增事端,他用钱安抚了舰主和乘客,现在心里面凉凉的。
“怎么了?”
兰斯对沉明河情绪的变化很敏锐。
沉明河抿了抿嘴,“没什么,就是想着要省钱了。”
兰斯怔住,不解突然说起这个干嘛。
沉明河握著兰斯的手,细数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如果能够安顿下来,房子要有吧,现在没车生活很不便的,还有孩子……什么地方都要花钱的。
兰斯似喝了酒上头一样,两颊从耳朵那边开始晕染出酡红。
他小声地应着,“嗯。”
等回去了,就把工资卡给雄虫。
兰斯·提利尔的雄虫不用为了钱而忧心,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他们会有个带花园的大房子,会有好几辆代步车,会给孩子最好的教育。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立足点不同,但出发点非常一致。
都把自己放在了守护者的位置,都把对方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
拿着纪念币的榔头不解地看着两个大人,觉得这些成年虫实在是太无法理解了。
“你的钱掉了,一千星币可是很多很多钱,怎么可以乱丢。”
“给你了。”
榔头倔强地递出去,“我姆妈说了,不能够乱收别人的钱,我们是很累很穷,但我们有尊严,钱要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你给我们提供了消息,这些消息算我们买的。”
“那也不值这么多,这些消息又不是秘密,你随便找个在附近走来走去的雌虫就能够得到的,还给你。”
沉明河收起了轻慢,开始认真地打量起榔头。
如果是榔头口中的八岁,那他生长发育得就太快了,但眼神干净、目光清正,亦有着符合八岁孩子的天真。如果说他十三岁,那身高上就没了突兀。他穿着简单的洗得发黄的汗衫、打着补丁的牛仔背带裤,一双鞋头磨损的大黄靴,当然从地洞钻出来,他这一身已经脏得没法看了。
榔头挠挠领口,出的汗凝成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流没入了松垮垮的领口,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沉明河笑了,对沃克·史密斯有了点改观。
“你不是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釉,我们买下了。”
兰斯说。
榔头别过头,“不卖给你。”
兰斯,“……”
沉明河,“他是我的雌虫,你客气点啊。”
“这叫同性相斥,雄虫阁下,我卖给你。”
榔头从兜里掏出块看不出原色的手帕,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很小一片釉躺在里面。
“货真价实,我人小,才能够钻到履带下面去捡到的。”
他重新把釉包裹好,郑重地交给了雄虫,“听他们说很有用的,你买了不亏。”
沉明河笑了笑,他没有随意塞进袋子里,而是很认真地对待,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你别自己去兑换,让你姆妈去,知道吗?”
“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沉明河摇摇头,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洞口,这是个向下垂直的洞,进去后洞道横平,指向了工厂的方向。
沉明河率先跳了下去,他按亮了身上的纽扣灯。
在B·216电梯出事,他进入黑暗幽密的空间差点伤害到兰斯后,灯就被他缝合在了斗篷里。
“等等。”
沉明河让兰斯先别跳,他蹲下来看着洞壁,觉得不大对劲后伸出手刮了两下,果然暴露出骨头。
榔头的声音自头顶上方来,他还没走,“一开始挖这个洞的时候我才五岁,挖不动,就找了个墓穴挖的,别害怕,他是邻居啦。”
他皱起了两撇眉毛,特纠结地说:“你别叫啊,太吵会引来帝国警察的,他们可坏了,被抓到就没收我们找到的釉,要是没有釉就会把我们抓进去。我之前就被抓进去过,姆妈花了好多钱才把我保释出来的。”
他的左脸上写着“好麻烦啊”,右脸写着“他是雄虫,忍忍好了”。
要不是已经下洞了,沉明河绝对给榔头一个毛栗子。
他冲着“邻居”说,“抱歉,打扰了。”
随后站起来双手向上伸,“兰斯,下来吧。”
兰斯一个纵跃就落到了雄虫的身边,“阁下,我下来了。”
沉明河默默收回了手,但不甘心地揉了揉兰斯的脑袋,“你们一个两个的,唉。”
兰斯,“?!”
“洞很矮,要趴着,你跟着我。”
“好的,阁下。”
沉明河一个矮身钻了进去,的确能够感受到这个洞是被细致维护过的,很平滑,掌心不会突然按到一个凸起的石块。
“我挖的洞好吧?”榔头得意洋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怎么来了?”
洞里说话,声音回荡。
“我还想挣一千块钱。”榔头别扭地说。
兰斯轻笑。
榔头一下子毛了,坠在最后面张牙舞爪地说,“笑什么笑,这可是爷的地盘。”
小孩子别扭着呢,一点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担心才下来的。
“我又没笑你。”兰斯声音中带着笑意。
榔头哼,“你们雌虫最讨厌了。”
“你也是雌虫。”沉明河说。
“我想当雄虫,如果我是雄虫,就有很多雌虫讨好巴结,我就带着姆妈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不用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用住又潮湿又小的房子,隔壁放个屁,味道就飘到我们这里了。”
小孩子也是有浓浓的烦恼的,“姆妈上午要去菜市场洗豆子,下午去咖啡馆当服务员,晚上在明尼斯特工厂搬东西到凌晨才回家,我不想他这么累了,想给他好的生活。”
“你姆妈不是剑术师吗?”兰斯问。
榔头藏不住秘密,而且经过在上面短暂的相处,他已经对沉明河和兰斯卸下了心房,现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为爸爸流放了啊,姆妈说爸爸都是因为他才被流放的,所以现在的苦日子是他该受的。”
沉明河,“明尼斯特不是因为你姆妈流放的,你姆妈还没有那个分量,他被流放主要是因为他是明尼斯特家族庞大家产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兰斯睁着眼努力去看在前面带路的雄虫,他看不见,但他的心里面知道明河就在前面。
第一次听阁下说起过往。
他的声音轻松,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阁下,我会帮助你夺回来的。”
“哈哈,钱财就是身外物,够用就行。我以前是到手多少就花多少,到了B·216也是挣到了够用的就摆烂了,兰斯,那些东西于我来说不重要,不用你去执着。”沉明河说,“你才重要。”
兰斯心颤了颤,他说,“阁下,你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也更多,比生命还重要。
“你们在说什么啊?”坠在后面的榔头听得一头雾水。
“小孩子偷听大人说话是要打的。”
沉明河吓唬他。
榔头撇嘴,“吓唬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完后他大人似的叹口气,“可姆妈一直说是自己害了爸爸,是他太自私了,不应该收下信什么的,害爸爸被欺负。我问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就闭嘴不肯多说。阁下,你们不是本地虫吧?”
“为什么这么说,说不定我们来自于沃伦星球的其它城市。”
“本地虫不会犯傻地去买纪念币,设计得好傻缺的,明尼斯特家族花钱赞助,就把他们公司的logo刻在上面了。”
不好意思,真没有注意到。
沉明河心里面如此想着,他就觉得上面各种机器人的图案叠罗汉挺好玩的,就顺手买了。
给了出去,他打算走的时候再买一枚。
大概他就和地球那些去一个景点就买一个冰箱贴的人一样……
“你们从外面来的,见过我爸爸吗?他现在什么样子啊,漂亮吗,可爱吗?”
“一点也不!”
沉明河语气笃定。
“啊!”
榔头好失望,“我爸爸为什么不漂亮啊,我这么好看。”
沉明河的脸皮子抽了抽,但又不忍心打破榔头美好的幻想,他和史密斯相依为命,拆穿他们不是母子不有趣,
“阁下,是不是快到了,我们已经爬行六十米了。”
听兰斯的声音就知道,他弯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
真的从未见过明河阁下气急败坏的样子。
“快了,我看到亮光了。”
“你们好慢啊,六十多米,我歘欻欻就爬完了,你们和乌龟爬一样。”
沉明河呵呵,“等你长大成可恶的大人,你就知道这个小小的通道对于大人来说有多么难爬了!”
终于能够顺直身体,沉明河探头侦查了下外面的情况,没有任何危险才爬了出去,随即朝着洞口伸出手。
兰斯紧随其后,手攀援着洞口准备跳出去。
手没有按到泥土却落进了一只掌心温暖干燥的手里面,他被雄虫阁下拉了出去。
兰斯抿抿嘴,心中的疑惑略淡,却不由失笑。
阁下总是要照顾他。
沉明河扶着兰斯站好,又看向洞内,榔头手脚利索很快就跳了出来,“跟在你们后面爬,我都快散架了。”
“快看啊,这就是你们好奇的工厂,哦,你看不见。”
看了一眼兰斯,欠抽的小孩子凉凉地说,后脑勺果然挨了一下,小家伙噘嘴看向雄虫。
“你应该庆幸,我是不打雄虫的。”
“小孩,你应该庆幸我不打孩子。”
站在车库内看向工厂,与坐在车上俯瞰工厂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集装箱大小的矿石提炼物被巨大的机械臂吊装起来,从他们头顶掠过,伴随着机械老化的陈旧声响,给这些巨兽脚爪一般的钢铁猛兽增添了更多威慑——怕巨物突然掉落、怕机械臂突然失灵。
天边只有一线光亮,夜晚来了。
工厂里却只有极少数的地方亮起了灯。
暮色更为这些钢铁巨兽蒙上了神秘莫测的色彩。
各种幽暗的角落里,仿佛藏着窥伺的眼睛。
榔头揉了揉胳臂,他往兰斯身边靠了靠,嘴巴却很硬,“你们别乱跑,丢了我可不好找。”
“晚上来过吗?”
榔头摇头,眼睛不敢乱看,感觉白天闭着眼睛都可以走遍的工厂在黑夜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陌生得害怕。
“我对这些提炼物,机械臂不感兴趣,我想行政楼在哪里。”
榔头指了个方向,但很快就不确定地收回了手指。
“这里环境会变?”
“没有,我白天来都一样。”
“那你仔细看,晚上有变化吗?”
榔头又往兰斯身边靠了靠,下意识寻求成年雌虫的庇护。在混乱的街区,成年的、强装的成年雌虫与混乱、强盗画等号,但同时他们又兼具保护者的身份,避免老弱病残受到别的街区雌虫的骚扰。
榔头安慰自己,他这是在保护瞎子雌虫和软弱的雄虫,才不是因为害怕。
“没,没有。”
在雄虫的循循善诱中,榔头敢抬头去看夜色中的工厂了,他说:“但是晚上看这些大家伙,感觉好陌生,还有那些运输机器,行动轨迹好像变掉了。”
“不是在搬运,像是在巡逻对不对?”
“对对对,我也想这么说的。”
沉明河莞尔,他对兰斯说,“有没有觉得似陈相识?”
“有。”
B·216的工厂到后来也变得没有雌虫工人,只有沉默的机械。
空气中是多了一丝不详。
也许是心理作用。
但兰斯提醒自己,应该更加留心。
“阁下,我分辨出来了!”榔头忽然压着嗓子惊喜地说,“走右手边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看到一个红色的岗亭后再左拐,再继续走,看到的房子就是行政楼。”
“好,我们知道了。”
沉明河揉了把小朋友的脑袋,“小孩子应该回去睡觉了。”
“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但沉明河不允许榔头跟。
看着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西雄虫和他的雌虫,榔头咬咬牙,决定尾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