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很快端上了桌。
热气腾腾的麻辣锅底, 红油咕噜咕噜伴随着下在里面的肥牛和虾滑翻滚着。
袅袅白烟模糊了林深的眼睛，让他有点看不清坐在对面的林澈的表情。
“哥哥吃香菜吗？”林澈在往调料碟里放作料。
“嗯。”林深随意应了声。
他正在想，有些问题应该怎么开口问林澈。
“蒜泥呢？”
“也吃的。”
“辣椒？”
“少一点。”
“谢谢。”林深接过弟弟递过来的调料碟。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就听林澈说：“哥哥真的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他的语气蛮随意的, 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林深倏然抬头, 看到林澈正在往他自己的调料碟里放着蚝油。
“他不喜欢吃蒜泥, 也不喜欢香菜。火锅只吃清汤，除非赌气的时候，不然从不吃辣。”他一边拍着瓶底, 一边抬头看了林深一眼。
林澈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带着少年特有的明朗, 娓娓道来：“生气的时候, 就会叫霸王辣的锅底, 然后加很多小米辣椒在蘸料里, 吃得满脸通红, 眼眶都跟着红起来。”
“小澈……”林深喃喃叫他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没人看出他哭过似的。”林澈继续说道。
他说完, 抬头对林深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哥哥是不是想问我这些？”他问。
林深：“……”
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样的问题，不是应该大家都藏着掖着, 谁都不会主动提起吗？
林澈一向阳光开朗没错。
但是说到这种问题，也这样直爽真的没问题吗？
他对他以前的二哥, 又是怎样的感情呢？
林深很想问, 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记得自己到这个世界和林澈的第一次见面, 对方就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
将他护在身后, 还差点和墨爵城对上。
“你……”林深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是不是很喜欢他？”
“喜欢啊。”林澈坦坦荡荡地点点头。
他目光清澈，里面是纯然的阳光，一点阴霾都没有。
“嗯。”林深点头。
这个答案，他一点也不意外。
原来的林深，能有钱明明这样的好友。
能让他们的哥哥林渊将他的日记本放在床头，每天都会看一看。
那林澈会喜欢他，他一点也不意外。
“其实我曾经激励反抗过。”林澈说：“我不想让他离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殷勤地给林深布菜。
肥牛。
虾滑。
然后是山药片。
林深轻声“嗯”了一声。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
林澈比他小两岁。
按照林渊的说法，他和原主交换的时候，才七岁。
那时候林澈估计就四五岁吧。
四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他整个成长过程中的所有记忆，应该都是另一个林深带给他的。
他会更喜欢对方，一点也不奇怪。
林深以前并不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但是慢慢的，他开始拼凑出一个日渐完整形象。
和自己有着相同五官的少年，目光清冷，看起来要比他果决干脆许多。
大概，也讨人喜欢得多。
林深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块山药。
脆脆的山药，煮得恰到好处。
但是他吃在嘴里只觉得又酸又涩，根本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好像确实不够辣。”
他们要的是个小包间。
在林澈说了那句话之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火锅汤底咕噜咕噜翻滚着的声音。
林深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过装着红艳艳小米辣椒的碗，往自己的蘸料里放了一大勺。
他随意搅了下辣椒，将林澈夹给他的肥牛塞进嘴里。
嘶——
刚一入口，林深就想吐出来。
好辣啊！
不过他很快就强忍着，胡乱嚼了两下，就将肥牛咽了下去。
辣意顺着食道一路烧灼着往下，最后滚落到胃里，带来一丝火辣辣的疼痛。
林深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不止如此，眼眶也跟着红了。
“好辣！”他吐吐舌头，端起饮料喝了一大口。
“抱歉。”林深站起来，“辣……我去下洗手间！”
他匆匆朝包厢自带的洗手间走去。
再多坐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大概都要掉下来。
那样，林澈该误会了。
“好点了吗？”林澈抬头看向重新回到桌子旁的林深。
“嗯。”林深点点头。
他洗了个冷水脸，虽然看起来有点狼狈。
但至少不会显得尴尬。
“我还真不知道，这个辣椒居然这么辣的。”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筷子有点犹豫不决地看着面前那个红艳艳的蘸料碗。
“其实这样看来的话，哥哥和他还是挺像的。”林澈突然笑笑，轻声说道。
他伸手，将林深面前的小碗拿开。
然后将另一个已经调好的蘸料放到他面前。
“哥哥明明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开心。却不会问为什么，也不会责怪我。”林澈继续说着。
林深：“……”
他拿着筷子，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也不会问我，究竟是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哥哥。”林澈又说。
他说话太直白了。
也太敏锐了！
句句直戳林深的内心深处。
简直就是中二校草的非中二版。
“大概如果我说，我……我们都更喜欢以前的哥哥，求你还是将他换回来，哥哥也是会答应的吧？”林澈又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看着林深的眼睛。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澈又干净。
找不到一点点的阴暗和心机。
林深身体却整个僵住了。
他眨眨眼睛，呆呆地看着林澈。
包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这一次，林深连火锅汤底咕噜咕噜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的耳边，只剩下林澈那句话，不断响起——
“求你还是将他换回来……”
“求你……换回来……”
“换回来……”
“我……”过了好一会儿，林深才喃喃开口。
他的声音哑哑的，脑袋里空白一片。
就这样怔怔看着林澈。
曾经他也是想过要回去的。
但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却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
“也不是不可以……”好久之后，林深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可以……”他说：“换回他。如果你们都更喜欢他的话。”
他轻声说着。
“噗……”坐在他对面的林澈却突然笑出了声。
他原本还拿着筷子在夹菜，现在却完全把筷子扔在桌上。
“哥哥不会真信了吧？”林澈笑，“我在和你开玩笑的。”
林深：“……”
他没有说话。
他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但是这样的玩笑……
不！他并不觉得这是玩笑。
其实他可以理解的，林澈会和另一个林深更亲密，感情更好。
他当时还太小了，可能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所以如果是林渊或者父母说出这样的话，他可能还会觉得他们是在开玩笑。
唯独林澈。
林深觉得，他是真心的。
他平静地重新拿起筷子，对林澈笑笑：“先吃饭吧。”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决定。
现在他只想弄清楚最后一个问题。
清楚之后，他想他会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的。
“哥哥？”林澈却有点紧张起来。
他饭都不吃了，放下筷子直接跑到林深身边坐下。
“我刚才，真的是在开玩笑。”他伸手去拉林深的手。
指尖才碰到林深的手指，林澈就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所以要赶紧吃火锅啊。”林深又笑了笑，“吃会儿就能暖和了。”
“我刚才，真的是在开玩笑！”
林澈刚刚溢满阳光笑容的脸上，瞬间就只剩下紧张。
“不是……”他挠挠脑袋，“也不全是开玩笑。”
“嗯。”林深平静地应了声。
他转头朝林澈笑：“赶紧吃吧，你刚才不是在烫鹅肠，煮久了会老。”
“大哥说，你心中会一直梗着这件事，但是你不会主动来问我们。”
林澈显然急了，当机立断出卖大哥：“所以与其让你一直心中卡着一根刺，不如我们主动提。我……我……”
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想开个玩笑，这样轻松一点把这件事说清楚。”
林澈看着林深的侧脸：“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嗯嗯。”林深点点头。
他笑眯了眼：“我相信你。”
你整张脸都写着不相信好吗？！
林澈眨眨眼。
r /> “其实……”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是我们……我们全家一起做的决定。”
他说：“包括以前的二哥……包括他一起，和爸爸妈妈，还有大哥，还有我，我们一起做的决定。”
林深：“……”
“我们一起做的决定，要把哥哥换回来。”林澈继续说。
第一句说出口之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许多：“大哥费尽心思，终于找到办法去看过你。他说你在那边过得一点不好，但是他没办法一直留在那边陪你。所以我们全家都在努力，想让哥哥早日回家。”
林澈这次是真的急了。
他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因为林渊说过，林深会在这个问题上一直纠结。
但是以他的性格，他就是憋到内伤，都绝不会主动来问他们。
所以还不如，他们主动提这个问题。
林深怔了下。
“全家一起做的决定？”他喃喃问着。
“是。”林澈重重点了点头。
他乖巧地坐在林深身边：“刚才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但是是真的，我们全家都在等着哥哥回家。”
他抓着林深的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如果我不赞成的话，之前也不会表现出对哥哥的欢迎。”
“真的，哥哥你要相信我。”
小孩都要说哭了。
林深在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你……”他问：“不会想以前的那个哥哥吗？”
“想啊！”林澈说：“但是他说，他代替你享受了十多年的家人的爱，已经非常幸运，应该把这些还给你了。”
“妈妈也舍不得他，可是他总说，你肯定过得一点都不好。他说他的亲生父母特别凉薄，彼此没有感情。你上面已经有个可以继承家族事业的天才大哥，也有个能哄长辈开心的，玉雪可爱的掌上明珠妹妹。你的地位很尴尬，他们漠视你，不会管你。”
“后来大哥费尽心思想办法去看你，发现你真的过得很糟糕。”林澈喃喃说着。
林渊第一次找到机会去另一个世界看林深的时候，林澈刚刚进入初一。
他记得大哥回来时脸色很沉重，也很严肃。
然后他和父母关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他和另一个二哥悄悄躲在门外想偷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林澈只知道，等书房门终于打开的时候。
向来坚强的妈妈云楚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伏在爸爸怀里，爸爸一边拍着她的肩，一边也红了眼眶。
林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问和他一样没资格进入书房二哥。
对方却只是笑了笑。
那时候，二哥初二。
少年青涩的脸上，已经可以窥见后来的清秀眉目。
他笑起来的时候，目光微闪，有着林澈不懂的幽深眼神。
唯独当大哥走出书房门时，他扬眉看向对方。
然后什么都没说，就那样转身离开。
林澈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段过往。
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有了改变。
他们父母，开始倾尽全力对二哥好。
真正的要什么给什么，他不用开口，各种各样吃的用的玩的，流水一般堆在他的面前。
那时候林澈并不知道，这是他们父母想要补偿。
一直到他十五岁，才被允许参加家庭会议，知道了整件事。
林家向来民、主，所有事情都摊开在桌面上来说。
那次的家庭会议上，林渊一言不发，他们的父亲也只是轻叹了口气。
云楚的眼眶红红的。
所有事情，全是他那个二哥在讲。
他讲了很多，说他原来并不是林澈真正的二哥。
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其实已经十岁，很多东西都记得。
他提到他原本的家庭。
也说虽然他亲生父母比不上林氏夫妻，他大哥也远远及不上林渊，他妹子也没林澈那么好。
但是那毕竟是他的家，他要回去。
他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身边。
林澈听得整个人都目瞪口呆。
他不信！
但是看着大哥和父母的表情，他又不得不信。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
在那次之后，他二哥整个人都变了。
他已经进入高中，成绩原本名列前茅。
但是从那次起，每次考试他都是倒数第一。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陪林澈玩。
他更宁愿和他那些朋友在外面厮混，除了晚上必须回来睡觉外，他开始整天整天不回家。
林澈还发现，他二哥经常问大哥要钱。
大哥就和父母一样，完全是无原则地纵容着他。
要多少给多少。
只是就连林澈都能看出来，他大哥二哥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尴尬。
——两人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经常一周都说不上一次话。
林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原本温暖和谐的家，一夜之间好像就变了。
直到有一天，他晚上起来喝水时。
看到没有亮灯的走廊上，二哥把大哥抵在墙上。
他们姿势是那样亲昵，林澈他听到二哥短促地低笑一声。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无奈的绝望——
“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如果真的只能做你一辈子的弟弟，那我宁可永远消失在你的世界！”
林澈晃了晃脑袋，从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小澈？”林深伸手在他面前晃晃。
“哥哥。”林澈连忙紧紧握住自己哥哥的手，“刚才是我的错，你骂我也行打我都行，千万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林深当然不可能生林澈的气。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我还有个问题。”
他刚才听林澈提到过两次。
说林渊想办法去看过自己。
也听得很清楚，他说全家都在想办法让他回家。
“哥哥你问。”林澈连忙说。
“大哥是怎么去看我的？还有你们，是怎么让我……回家的？”他喃喃地，一字一字问道。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林澈说：“是大哥找的人，也是他想的办法。”
“嗯？”
“具体的，好像是以一本很特殊的书为媒介。”林澈说：“我偶然听妈妈和大哥说起过，说那本书很特别。对了……”
他想了想：“他们提到书的时候，还提到过墨爵城。”
“墨爵城？”林深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
“嗯。”林澈有点小心地看了林深一眼。
哥哥回来之后，就莫名其妙和墨爵城走得特别近。
而且他当时确实听到他们提起过这个名字。
所以林深问起，他当然就说了：“我记得他们是说，书的主角是墨爵城。”
林深：“……”
果然是这样啊……
林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伴随着一股酸涩，将他整个心脏都占得满满的。
其实他早就应该猜到的。
为什么那么巧，他一进到书里，就刚好处在那样一个场景。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墨爵城竟然一见面，就会对他产生兴趣。
后来更是……
这一切，应该都是林渊想把他和另一个林深换过来，所以对这本特殊的书做了什么。
然后，他和墨爵城之间才会发生这些事的。
“谢谢你，小澈。”林深对林澈微微一笑。
事情的真相既然已经清楚了，林深反而不像刚才那样纠结了。
他竟然重新拿起筷子，开始慢吞吞吃起火锅来。
鹅肠煮得太久，已经很老了。
肥牛也是，都快吃不出牛肉的鲜美滋味。
山药片早已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筷子轻轻一碰就彻底散了。
林深一点都不在意。
他慢慢地，把火锅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捞来吃干净。
吃到最后，嘴唇红红的，脸也变得红红的。
林澈越看越是担心：“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啊。”林深摇摇头。
他放下筷子，问林澈：“你都没怎么吃，需要再吃一点吗？”
林澈连忙摇头摇头。
“那我们回家吧。”林深拿起书包和校服外套大衣站起来。
他想了想，对林澈说：“稍等啊，我发个消息先。”
他说完拿出手机，点开墨爵城的微信头像。
林深的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输入，然后删除。
再输入……
然后再删除！
纠结得就像他曾经在小说里看到过的，陷入爱情之后，犹豫不决又患得患失的女主一般。
他最后咬咬牙，在输入框飞快地输入一行字。
然后点击发送。
林深做完这一切，手都颤抖起来。
他就像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将手机调成静音。
想了想，干脆把手机直接关机了。
好像这样做，就可以做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哥？”林澈站在他身边，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林深连忙摇摇头。
他将手机扔进书包，拉开门先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
和许晨、陶然坐在同家火锅店包间里的墨爵城正拿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来自林深的消息——
“墨爵城，你喜欢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