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落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电波那端的声音被喧闹声轻易盖过。
吴菲皱眉看了眼不让人走的瞿清,刚想说话。
下一秒,林舟已经面无表情地握住那只手,狠狠一扯。
腕骨瞬间传来一阵剧痛,瞿清吃痛尖叫:“林舟你干什么!”
“我只是有点生气而已,你哄一哄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不帮你找奶奶!”
林舟没有跟他废话的心情,侧头对吴菲说了一句“先报警”,然后拽住瞿清的领子,一把将惊怒的男生拖到了走廊角落。
冰冷瓷砖紧紧贴着脸颊,让瞿清瞬间想起被瞿宁森按在地上砸得头破血流的回忆。
林舟一米八五的身高近在眼前,他下意识双手护住头,蜷缩卧起身体——这是一个挨过打才能摆出来的姿势。
半晌,瞿清却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
“......”
睁开眼,他怔然对上一双清泠漆黑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低着头,在明亮灯光下,毫无起伏地看着瞿清。
——回忆里,似乎多出一个只能蜷缩在角落,咬牙不吭声挨打的小孩。打的实在太痛时,他也会摆出这样的姿势,死死护住脑袋。
因为英语老师说过,不能打脑袋,脑袋变笨了,就不能靠读书摆脱现在的生活。
林舟闭了闭眼,几秒后,吐出口气,无悲无喜地松开瞿清。
“瞿清,从现在开始,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声音冷淡地通知他:“分手。”
话音落下,少年面无表情地匆忙离去,只剩呆愣的瞿清坐在原地。
许久之后,他才着急地爬起来,满脸后悔地还想再追。
“林舟!林舟我错了,对不起——”
尖锐的指甲猛然陷入皮肉,瞿清再次被人拽住。刚要回头怒骂,啪的一声巨响,白皙的脸颊瞬间变得红肿。
匆忙赶到医院的瞿蔓胸口起伏,几秒后,又给了错愣的瞿清一巴掌。
“妈——”
瞿蔓没理会他,转头看向身后保镖,声音冰冷:“把他带回老宅,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间一步。”
“是。”
挣扎声很快远去,瞿蔓呼出口气,没有跟上林舟。
她皱眉思索了许久,这才点开属于瞿宁森的对话框,神情慎重。
QM:【一个消息,换我爸手里的所有股份。】
BOAT:【?】
QM:【林舟奶奶失踪了。】
-
“病人早上表现很正常,但护工离开半小时后,有人买了很多东西过来,趁这个机会她从病房出来,走消防通道的楼梯去了楼下花园。”
密密麻麻的监控室内,警察围着医院的值班护士和保安,详细记下笔录。
“因为平时病人不怎么出病房,不怎么说话,我们也不知道她会避开保安,悄悄从花园的后门离开......”
距离林小草离开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他们发现得不算早,交通部那边需要时间调取监控。
中年警察上前,递给林舟一杯热水。他略带怜悯地看着这位苍白美丽的少年:“林先生,刚刚我们带人去了那些你说的地方,但都没找到林小草,附近的邻居也没有见她出现过。”
“......我知道了。”
林舟沉默几秒,接过热水,声音很轻地道谢:“麻烦你们了。”
“哪里话,你别担心,我们会尽全力找人的。”
林舟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他站在人群边缘,背脊挺得很直,也很用力。霜雪般寂灭的目光落在医院的监控上,唇色白得吓人——家里没有、乡下没有、废品站没有......林小草还能去哪儿?
她又想去哪里?
此时此刻,林舟竟又一次陷入什么也做不了的境地。
命运似乎格外喜欢和匍匐在它脚下挣扎的人开玩笑,轻轻一碰,便轻而易举地碾碎所有希望和期许。
无力到极致,林舟居然还有点想笑。
他忽然在思考,要是林小草出现在河底或者顶楼,他应该怎么办?
干脆也跟着跳算了。
那样的话,就不是一个人了。
身体阵阵发冷,不知是空调太低还是心脏太沉,林舟此刻只觉得头晕脑胀,仿佛陷入沼泽的枯萎落叶,马上就要腐烂。
……他真的有点累了。
喧闹的动静隐隐从门口传来,林舟已经没力气去看。他疲惫地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闭眼,允许自己在黑暗里休息三秒。
三。
二。
一。
——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住睫羽。
熟悉的柑橘香裹挟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浓雾般瞬间将他包围。沉寂的黑暗中,有人遮住他的眼睛,声音低沉中带着安抚——
“舟舟。”
纤密的睫羽惊弓之鸟般一颤。
温暖宽大的掌心很快离去,逐渐清晰的视野里,高大熟悉的男人站在林舟面前——瞿宁森穿着在A市谈判时的西装,来不及换下,便因为瞿蔓的短信匆忙赶回来。
难得凌乱的额发垂落在眉眼间,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担忧:“…你还好吗?”
林舟:“......不好。”
林舟摇头,冰冷的指尖攥得发疼:“我不好。”
预料之外的人出现在面前,林舟竟没有多少精力去惊讶。就像路边常常挨打的流浪猫,习惯了狼狈时好心人的投喂,于是不再竖着尖刺逃跑。
又或是,已经没有力气逃跑。
从没见过他这样苍白脆弱,瞿宁森立刻伸手攥住少年冰冷的手,转头拨通同样风尘仆仆的周特助电话,声音低哑:“交通部那边怎么样了?”
从A市赶回S市时,瞿宁森已经安排人去交通部那边走关系,此刻电话那端传来周斐熟悉的声音:“瞿总,我们现在已经在看监控,管家那边抽调的人也到了,根据您的吩咐去了医院附近找人。”
“好。”
瞿宁森立刻牵起林舟,大步往门口走去。监控室的众人此刻才反应过来,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门外停着的不是熟悉的大G,而是临时让管家调过来的灰色路虎。少年清癯的身体瞬间陷入座椅,瞿宁森倾身过来,给疲惫怔然的林舟系上安全带。
咔哒一声。
距离太近,浅浅的水蜜桃香气在呼吸间浮动。林舟只感觉有人轻轻捧起自己的脸,力道格外怜惜。
安静的空气里,他对上一双令人安心的可靠深眸。
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承诺道:“我会帮你找到奶奶。”
......
密密麻麻的监控屏幕不断播放着画面。
瞿宁森带着林舟走进交通部时,曜森集团的助理们正认真地看着监控。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权势与金钱在这一刻也无法猜透林小草的心思。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蓝色的天逐渐被晚霞染成浅紫。
林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点沉入海底。
直到一道熟悉的蹒跚身影在画面里缓缓出现,林舟和瞿宁森同时起身,倏然看着路过花丛的那个老人——
“等等,回放!”
是林小草!
林舟坠落的心脏猛地再次跳动起来。瞿宁森立刻打电话给管家:“派人去中庭附近。”
有了第一个画面出现,顺着时间轨迹,林小草的路线瞬间一目了然——她从医院出来后,因为沿着缺乏摄像头的小路一直走到了家里,这才让众人无法找到她最开始的去向。
在家里停留了十几分钟,很快,林小草又漫无目的般往外走去。
垃圾场,废品站。
倍速播放下,身体浮肿的老人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家简陋的花店外,出神地盯着摆在外面的一束廉价的染色香槟玫瑰。
看了很久,她上前问了句什么,然后缓缓走进店里。
几分钟后,抱着香槟玫瑰的老人转身离开。
——忽然,林舟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坠了一下。
他想起瞿清买的昂贵补品,想起两年前他送到病房的花,想起他中午从那一大堆东西里捧起一束香槟玫瑰,兴高采烈地说:奶奶一定会喜欢的!
窗外,日落的晚霞将整片天空浸染得格外瑰丽。
监控里,抱着花的林小草略微蹒跚地路过了医院,路过了花园后门。
然后,径直地走向跨河大桥。
——扑通。
林舟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跳动。
-
灰色路虎连闯两个红灯。
瞿宁森踩下油门,往大桥的方向急速飞奔而去。清癯沉默的少年坐在副驾上,面色惨白如鬼魂。
安静的空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监控的最后一幕,是林小草将香槟玫瑰扑通一声扔进了河里,而后站在大桥建筑的阴影处,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跳下去。
这一刻,什么样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瞿宁森只能踩下油门,在心中祈祷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因为身边的少年像一尊飞速生出裂纹的雕塑,再慢一些,就要彻底地碎裂。
很快,路虎来到监控里的地方。
透过车窗,林舟呼吸一停,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阴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黄昏暧昧的光影间,头发花白的林小草坐在一个死角处,正垂眼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河流,偶尔抬头,凝望着天边鎏金的晚霞。
一朵廉价的染色玫瑰落在脚边,是那束花留下的残骸。
林舟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半晌,竟然不敢出去。
他有些惶然地转头,茫茫然似大雾的眼睛看向瞿宁森。这一刻,在即将失去至亲生命的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未满十九岁的,无措慌乱的少年。
漆黑的眸子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林舟看着瞿宁森,声音很轻,很抖:“瞿宁森,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该怎么留住唯一还在身边的人。
该怎么拽住一条失去求生欲的生命。
瞿宁森深吸口气,看着大桥附近的地形,很快有了办法。
他回过头,轻轻握住林舟的手臂,冷静道:“我们一起下车,我先从后面绕过去,找机会拽住奶奶。”
“万一她听见动静了,你再出去吸引她的注意力。”
林小草站的地方位于大桥侧面的阴影处,几乎形成了一个死角,除了她来时那个能勉强爬上去的地方,想要过去拽住人,必须攀到一个很危险的高度才能落地。
林舟显然也看出了这点。
他睫羽一颤,指节无意识攥紧瞿宁森的手臂,力度之大,几乎令男人发痛。
“听我说,林舟,”瞿宁森看着他瞳孔里少见的无措,贴住少年布满冷汗的额头,英俊的眉眼间充斥着可靠与沉稳。他缓声道:“我在国外喜欢极限运动,学过攀岩,有专业证书,不用担心。”
“我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奶奶不会有事。”
“警察马上会来,林舟,相信我。”
林舟看着他坚定的眼睛,半晌,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点头。
黄昏的光线中,他们一同无声地下了车,很快走到离阴影处不远的地方。瞿宁森卷起袖子,牢牢抓住桥柱上的凸起,正要往上攀爬——
林舟忽然伸出手,一把死死将他拽住。
瞿宁森:“......舟舟?”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不远处的林小草。
脚下是湍急激疾的河流,这是连接两市的大河,人一旦掉进去,几乎就等同十死无生。
黄昏下,林舟就那样沉默地看着瞿宁森。
半晌,他忽然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陪我一起吗?”
“会。”
他回答得太快,快到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林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瞿宁森。
黄昏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一点将冰冷的身体回暖。
半晌,林舟突然很平静地说:“......如果我没死,我以后再也不吃桃子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瞿宁森,倏然转身,飞快地往林小草的方向走去。
瞿宁森阻拦不及,心一沉,立刻跟上去。然而林小草已经听见动静,她转过头,目光从瑰丽的晚霞,略带惊讶地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隔着一道桥柱,林舟与她沉默对视。
香槟玫瑰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不知过了多久,林舟声音很轻地说:“奶奶,下来吧。”
林小草花白的头发也随风摇曳。她没有回答林舟,而是看了眼脚边的玫瑰,忽然说:“这束花九十八块,十二朵。”
“老板娘说这个价格很便宜,贵一点的店里,都要卖到大几百。”
林舟就笑了下:“那以后不买了,本来......本来我们也不喜欢买花啊。”
林小草低头看着那朵花,也笑了一下,继续说:“一束花九十八块,我要捡三四天瓶子。一个月透析费五千,我做了两年。”
“每周末你都来看我,每一次,你的眼睛都比上一次要暗。”
“每个月你要去吴医生办公室,问她有没有合适的肾,住院两年,你问了快上百次。”
“你的同学来过一次,你大半个月都不会开口说话,我们坐在病房,像是坐在一个能呼吸的棺材里。”
林小草抬起头,很平静地看着林舟:“小舟,本来我们不用买花的。”
“就像本来,你也不用背着我这个负担。”
不用十九岁不到,灵魂就疲惫得脱离了美丽的皮囊,只能在寂静无声的半空中,寻得几秒休息。
夕阳下,少年漆黑的瞳孔被映成了浅橘,似乎有谁打碎一地日光,落下莹亮剔透的眼泪。
“没有这个本来,”他很平静地摇头,轻声重复:“奶奶,你先下来。”
“下来。”
林小草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叹了口气,也重复地说:“……奶奶?”
她无意识地捏住衣角,温暖的夕阳落在花白干枯的头发上。林小草闭了闭眼,终于缓缓地,说出了那个隐瞒已久的秘密——
“小舟,你真的不需要供着我,因为——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奶奶。”
“你......其实是林志刚捡来的孩子。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话音落下。
湍急的水流声猛地充斥耳膜,已然无声攀爬至老人身后的瞿宁森一滞,呼吸骤停,瞬间看向不远处的少年。
然而昏黄的阳光中,林舟依旧平静如初地看着林小草。
半晌,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下:“......我知道。”
“我知道啊。”
从一开始就知道。
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缝隙里的杂草不会因为孤独而感到痛苦,脚下的土壤就是它们成长的全部。
可自寻烦恼的人类会。
所以林舟拼命地想留住林小草,不管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
所以执拗倔强的,不管不顾的,用尽一切的,也要拽住唯一还在身边的东西。
——不管是人,还是从未拥有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