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醒来时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手背被医用胶带贴着,她迷茫地低头一看,是滴滴答答正在输液的吊针。
大雨声被阻隔在外,温暖安静的房内,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瞿总,刚刚我们问了周边的人,这个李红娘家在青石镇,和丈夫家有了矛盾才会跑回来。”
“他们一家都是农民,丈夫王志常年嗜酒,唯一的女儿先天不足,身体虚弱,上完小学后就被他丈夫关在家里,每天打扫卫生,给一家人做饭。”
“李红是两个月前在地里干活时晕倒的,检查出脑癌后,王志闹着离婚,但是不让她把女儿带走,想以后结婚换一笔彩礼。李红这两个月一直想偷偷带走女儿,但是每次都被王志打得头破血流。”
“这件事在青柳镇和青石镇不是秘密,李红找过村委会,但调节几次后不管用,毕竟王志确实是她女儿的亲生父亲。今天上午李红再去王家时,就发现女儿被打得满身伤,王志威胁她再敢过来,就打死她女儿,李红这才想寻死。”
李红怔愣地睁着眼,听着男人在短短几分钟里,将她苍白贫瘠的一生描述完。
而后,她终于听见另一个陌生男人开口,声音分明很淡,听起来却比村委会的那些大官还要威严。
“......醒了?”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落在李红身上。满脸沟壑的女人揪紧双手,忐忑地抬头,对上一双深而沉的清癯双眸。
手拿资料的男人看着她,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温和。他笑着开口:“李红,想救你女儿李盼弟吗?”
李红一愣。
半晌,她怔怔开口,声音嘶哑:“想、做梦都想......”
瞿宁森点头,早有预料地在她床边坐下,笑着拿出王志的资料。
看了两眼,他才温声道:“我会解决掉王家的问题,让人带着你和你女儿去S市疗养。”
“还会供你女儿上学,一路保送到最好的大学,留学也不是问题,毕业后可以直接来曜森上班,期间所有费用我来承担。”
顿了顿,他看向李红安静等待的眸,再次笑了:“唯一的条件——你需要签署捐赠遗体的志愿书,我要你的那颗肾。”
“你觉得怎么样?”
要她的肾。
李红一愣,然后便是大喜过望。
这副一无是处的身体,临死前居然还能让女儿读上书,她甚至连面前男人的名字都没问,便连连点头,嘶哑的声音里含着喜悦:“我给,我给!”
瞿宁森嗯了一声,没怎么意外地看向周特助:“准备好车,去接李盼弟。”
“是,”周特助点头,又问:“王志是王家的独生子,不过自从他父母过世后,他就只靠着李红养活——您看?”
“喝多了失足溺死,”瞿宁森起身,将王志的资料扔进垃圾桶,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五里塘不是很偏么?没有监控,你们办完后直接回来。”
“好的。”
外面的雨势变小了许多,瞿宁森走出房间,深吸口气,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这里地势偏远,刚刚还发生了山体滑坡,很难接收到信号。打来的人一定拨了许多次电话才拨通。
瞿宁森看着来电名字,微微皱眉。
“姑姑?”
“宁森......”
那头的人声音虚弱,周围有救护车的笛声。瞿蔓忍着伤口撕裂的痛苦,咬牙道:“刚刚小清冲上驾驶座,挣脱我们逃走了,我想他应该是去找林舟了。”
“他、他现在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快回来......还有,万一他做了什么错事,我替他给你和林舟道歉......”
男人的脚步倏然一顿。
而后,他来不及交代周特助,便快步下楼,迅速上车启动,往S市的方向疾驰而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瞿宁森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作为回报,我还是现在就告诉您这件事吧。”
“上个月我的人查到,邹凯在外面有一个儿女双全的家庭,就在你和他结婚两年后。”
“爷爷和瞿清也知道这件事,整个瞿家,只有你不知道。”
“嘟——”
通话因为信号微弱倏然中断。
瞿宁森猛踩油门,没有回拨,立刻点开了林舟的电话。
滋滋电流声响起。屏幕不断弹出【无信号】的提示框,无法拨通。
轰隆一声,远方云层响起阵阵雷声。
-
403宿舍。
林舟看着面前微弱闪烁的烛光,又看了眼瞿清暗含期待的眼睛,内心毫无波动。
神经病。
他没什么表情地伸手,就要关上宿舍门。
“林舟!”
瞿清顾不上护着蜡烛,立刻眼疾手快地按住门把,猛地挤进寝室门内。
穿堂风倏然吹灭烛光,他看了几秒熄灭的蜡烛,才抬起头,强颜欢笑道:“林舟,我是来跟你认错的。”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林舟面无表情地看着瞿清,声音很淡:“出去。”
“......”
瞿清眼眶一红,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林舟,第一次见面,我凑上去和你说生日快乐,你看了眼我,点头很礼貌地说谢谢......明明,明明那时候我想的是一定要对你好......”
“我想让你不要担心,才会把奶奶移到高级病房,我、我想让你不那么累,才会不让你打工......”
可他的心大概早已坏掉,从小时候的不受重视被虐待,到长大后的表面宠爱背地轻视,越是恣意,就越是残缺。
“对他好”是最初的心意,渐渐的,却已变成格外扭曲的空洞。
像是橱窗里想要得到的洋娃娃,当他真正握在手里,才发现华美的外表下是沾了灰尘的贫穷,漂亮的眼睛里是寡淡平静的冷漠。
而他越是喜欢,就越是想证明。
证明他才是林舟心中最重要的人,证明林舟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证明羞辱和讽刺也无法赶走林舟分毫......
学不会爱,于是就拼命撕扯攥紧手中唯一的东西,直到弓弦绷断,再难恢复。
瞿清将插着熄灭蜡烛的巧克力面包递过去,吸了吸鼻子,轻声说:“生日快乐。”
“今年的生日,也让我陪你一起过好吗?”
灯光下,林舟冷淡瓷白的脸如初见般美丽。
他接过那个廉价的面包,不等瞿清笑起来,便干脆利落地丢进垃圾桶,像是丢掉路边捡起的狗尾巴草。
林舟转头,看着呆愣的瞿清:“生日过完了,你可以滚了。”
瞿清脸色苍白,夜风吹来,湿透的衬衫带来阵阵彻骨寒意。
半晌,他执着轻声地发着抖问:“林舟,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瞿清撩起袖口,露出被雨淋湿而血迹斑斑的可怖伤口,呆呆地说:“你、你实在生气,就割我吧,没关系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
说到最后,他对上那双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波动的漆黑双眼,忽然一滞。
泪水涌出来,瞬间模糊视线。
瞿清用力低头,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激动惊喜的眼神:“肾......”
“肾!林舟,我有能匹配奶奶的肾源,我有的!”
话音落下,林舟倏然抬眸。
漆黑的桃花眼依旧毫无起伏,可瞿清知道,这是林舟在乎的表现。
他连忙双手发抖地掏出手机,从收藏的相册里点开病例页面,急切地递给林舟:“他叫陈东,S市人,肾源和奶奶匹配成功,林舟你看,我没有骗你!”
手机屏幕上,林舟面无表情地浏览过病例。
然后目光一顿,忽地停在一旁的日期上。
......是一年前。
瞿清显然也看到日期。
他攥紧双手,勉强笑起来,不停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害怕奶奶病好后你就不理我了,才想着等你更喜欢我之后再告诉你......”
“对不起,但是现在也来得及的,林舟,你再陪我一个月,不,一周,你再陪我一周好吗......”
话未说完。
林舟忽然猛地伸手,狠狠地给了瞿清一拳。
他看着狼狈跌倒、又狼狈站起的瞿清,看着他不断流出的鼻血,看着他脚下汇聚的雨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没有钱,没有人脉。
于是不得不相信瞿清的满口谎话,像个蠢货一样,被耍了这么久。
......可肾源是真的。
瞿清爬起来,哭着回到林舟身边,试探地伸出手,轻轻牵起他的衣角。
少年闭了闭眼,却没有推开。
他瞬间又哭又笑起来。
瞿清没有告诉林舟——陈东早在半年前就因病去世,身体火化了。
再陪他一周,说不定、说不定林舟就会回心转意呢?
到时候,他一定发誓用心帮林小草找到肾源,再也不会骗他......
瞿清将背上的双肩包打开,从里面不断掏出银行卡、现金、存折、房产证......一边哭,一边往林舟的手里塞:“我们不会分手的,我、我会对你很好,这些钱你都拿着......”
他又打开手机,给林舟转了账户里仅剩的一百万,然后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指尖,喃喃自语:“我、我陪你过生日......我们去瑶山好不好?你不是说过吗,你喜欢看山。”
那是刚认识的第二天,他们没有矛盾,没有争吵。
精心打扮的小少爷装作无意地走进面包店,看见兼职的林舟:“欸,好巧啊,你在这里上班?”
十七岁的林舟正出神地盯着电视上的S市瑶山宣传画面。
连轴转的打工生活,和迅速消瘦的林小草都让他极度焦虑。他经常虚空盯着某处发呆,以此缓解几秒疲惫。
听见动静,他没有认出这个昨天祝他生日快乐的陌生人,也不想出声说话,于是只出神嗯了一声。
瞿清立马寻找话题:“原来你喜欢瑶山啊?正好,我对瑶山也很有兴趣,看来我们挺有缘的。”
“嗯。”
“你想去吗?我可以开车带你去露营,你想的话我们一起去。”
“嗯。”
“那就说定了!这样吧,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你去瑶山好不好?”
“嗯。”
......
后来,他在林舟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任由那群朋友将林舟骗到废弃狭窄的公园,锁上大门。直到深夜,才端着蛋糕出现,笑着对狼狈的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这是惊喜,你喜欢吗?
华美的烛光映亮那张漂亮到苍白的脸,这一次,少年没有像初遇那时冷淡。
他也笑了,原本干净的衬衫变得脏兮兮,上挑的桃花眼里却溢满温柔。
顶着身后朋友们隐隐妒忌的目光,瞿清听见他说:“喜欢。”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他们回到那时候,好不好?
十九岁的林舟没有说话。
漆黑瞳仁落在虚空处,似乎又在发呆。
又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掩盖住那股卷土重来的无力和痛苦。
瞿清瞬间笑起来,抹干眼泪,死死牵住那双冷白如玉的手:“我、我现在就去找车子,我们去瑶山过生日!”
宿舍门倏然被他拉开。
寝室里面,是早已目瞪口呆的许言洛。
寝室门外,站着神色复杂难辨的齐夏。
瞿清看见齐夏,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无视了一旁的段时白,神色如常道:“齐夏,你的车呢?借我用一下,我要给阿舟过生日。”
齐夏一顿,神色怪异地看着他:“小清......你忘了吗,今天是瞿爷爷的忌日啊。”
许言洛也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勇敢地站到林舟身边,结结巴巴道:“瞿、瞿少爷,你要不先去医院看看伤口,现在这么晚了,就别出门了......”
草啊,就瞿清的精神状态,他真怕半路上发生车祸,连累林舟受伤。
而且......刚刚那些话的信息量也太大了——林舟居然还有个生病的奶奶?
林舟沉默地被牵着,仿佛无知无觉的漂亮木偶,眼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瞿清则恍若未闻地伸手,再次重复:“齐夏,你的车呢?”
齐夏对上他不自知疯狂的眼睛,顿了顿,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我送你们去吧,”他笑了下,拿出车钥匙:“小清,你不是还没有驾驶证吗?”
“而且,如果要给林舟道歉过生日,那也不光是你要道歉,以前对他不好的那些人也要道歉啊。”
齐夏看着林舟凸出的白皙腕骨,喉结动了动,轻声道:“我们一起去瑶山吧......”
“一个一个道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