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从归从未见过闻修决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除去当初少年在长街之间金丹被剜去腿骨断裂那一次,闻修决似乎并没有在魔族众人面前露过怯,魔族各派分裂长达几百年, 各个首领都想要趁乱达成一统,四处起战勾心斗角, 将魔族搞得乌烟瘴气,闻修决甫一出关,便孤身信手斩杀魔族十三位统领, 彻底掌控整个魔族。
唯一的尊座,当之无愧。
如今他满身血淋淋拖着凌乱的步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见惯了这世间客也不由得有些惊讶,少年那身金绣线的玄衣凌乱,覆满了血污,嘴唇边的血迹蔓延到下巴乃至脖颈间, 早已经干涸, 闻修决快步上前来, 百里从归未来得及行礼, 便听他声音喑哑, 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跟我走!”
“啪”地一声, 百里从归手中冒着黑绿色水泡的药剂被打翻在地,他被闻修决用力扯着胳膊拉起来, 一身老骨头噶蹦响:“尊座要我去做什么?总该先告知属下一声, 好早做准备。”
闻修决神思有些恍惚:“去救人, 救我师兄……”
“他快……快死了, 全身的骨头和筋脉都碎掉了……”
百里从归停下脚步, 略微沉吟片刻:“尊座的师兄……沈仙君?您不是早就与他……断绝情谊了吗?上次我叫逢青迟去……”
“那又有什么关系?!”闻修决忽然抬高了声音, 他面色癫狂似已走火入魔, 整个人身上泄着一股郁郁沉沉的邪气,满身的灵力胡乱流窜,双眸猩红,少年用力扯着他:“你得救他,我命令你你必须救他!”
就算沈缘曾数次欺骗于自己,多少次对他刀剑相向,多少次狠心对峙将那把锋利的剑刃扎进他心脏一次又一次,活生生剜去他那颗金丹炼化,撬碎了他一条腿骨……但那又怎么样?这世间爱恨若能如此轻易便说道清楚,那么上一世他本就应当早些释怀放手,何至于重来一次又要遇见此番苦痛结局?
两世爱恨纠缠,他终究也只是想要听到沈缘一句“对不住”而已,但如果这句话要以沈缘的性命为代价,如若这句道歉只能在他临死前说出,那么闻修决宁愿自己永远处在这场爱不得恨不能的残局里苟延残喘,沈缘再扎他千万刀,再欺骗他无数次,他也心甘情愿。
曾经恨是真的,他在心里计算着那一次又一次屈辱苦痛,想要在沈缘的身上一点点地讨回来,可是当大雪降下,白衣仙君在他的眼前瘫倒下去之时,所有的恨意一瞬间结清,闻修决握着青年碎骨手腕,忽觉又回到了前世绝望那日,月明影孤,独身一人。
百里从归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轻声劝道:“尊座的气息太乱,您的情绪不大对,该立刻平息心神,以免……”
“救他需要准备什么?”闻修决打断他,低声喃喃道:“他只能撑十五日,你需要什么东西来救他,我去拿……需要什么灵草,宝物或者……多少人的金丹……”
他说:“我亲手去剜。”
百里从归沉默片刻,不得不说出事实来:“尊座,实际上……如果是魔族之人,尚留一口气的,我大多都能救回,可修仙之人的筋脉与魔族有极大差异……”
闻修决看向他,咬着牙道:“想办法!”
“不论需要什么,我一定给你拿过来,你只需想办法将他救活,其余什么都轮不着你管!”
百里从归道:“倒是有一个法子……”
闻修决问:“是什么?”
“用魔族之人的心头血为引,”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果只是要救活,只需懂仙门子弟筋脉走向的魔族之人心头血便可……”
“如果要救治到能够自理,彻底苏醒的程度……还需此人全身活体筋脉,连接到沈仙君体内筋脉之中,方能……成功。”
“懂筋脉走向的魔族人……”
闻修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是唯一的人选。”
……
……
碎雪在山顶模糊的日光中纷飞,夹杂着闪亮的冰晶,仿佛碎裂的灯火融杂着纷纷扬扬的漫天柳絮,冷风一阵接着一阵,直将人的骨头完全吹成冰冷石雕。
闻修决用自己的剑敲碎冰面,浸在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甫一接触到那阵寒冷,他下意识便想要用灵力去抵挡,片刻后却忽地反应过来他得清醒着将心头血取出,全身筋脉最要紧的几处,必须要用刀刃生生地割断一节出来,作为连接沈缘筋脉的那根线。
“呼……”
他脱去上衣,没有犹豫一刀划破了胸口心脉,顷刻间温热的血断断续续地流出来,浸在了冰冷的河水中,刀刃继续深入,几乎没过半尺,闻修决咬着牙根,另一只手用力捏着手边巨石,巨大的痛意附在他的胸口间,从只是□□疼痛,到全身麻木乃至思绪混乱不堪。
闻修决牙根颤抖,手中巨石忽地“砰”一声完全碎裂,溅起的小石块打在早已经被染红了的河面上,冰冷水渍打在他的脖颈处,闻修决手指一抖,刀尖便割断了他胸口处的一节软骨。
“……师兄。”
他的思绪一瞬间恍惚了,疼痛与绝望交杂间,有一只温暖的手慢慢地覆上他赤裸的肩膀,闻修决浑身都颤抖了一下,他愣愣地转过身去,眼睛却只看见了一身素白衣裳,下摆处飘然若仙,外裳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少年猛地抬头,看见了一张如同山间白雪般的面容,青年屈膝跪在河岸边,姿态挺拔如青松,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半晌,却忽地离去了。
“师兄!”
闻修决来不及思考太多,他连忙抓住了那青年白色衣摆,手指将那衣裳捏起褶皱,片片血色脏污染浸,他愣愣抬头望去,却只瞧见了青年一双厌恶的眼眸。
青年轻声斥道:“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闻修决微微松了下手,却不肯完全松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绪在河面上夹带着层层寒意慢慢升起,少年拽着面前人的衣摆,讷讷道:“对、对不起……”
青年冷着脸色,语气很是嫌恶:“闻修决,你为什么总是行这般低劣作为?叫人讨厌至极。”
闻修决猛然怔住,他磕磕绊绊开口问道:“师兄现在,依旧讨厌我吗?”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来,雪白阔袖轻轻地拂过河边枯草,似乎就要这么转身离去,闻修决拽着他衣摆的那只手变得慢慢无力起来,天边的云层已经遮蔽了所有光亮,阴风撩起碎雪,模糊了少年视线。
轰隆一声,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一声巨响,闻修决连忙收紧了手指,他狼狈地爬过去,像是一只被丢弃的野狗一般,双膝在锋利的石子上磨破了血肉,有些无措地仰头看着那人模糊的面容,青年没有停留,只是转身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
“师兄……!师兄!”
闻修决扯住了他的衣裳,将手臂缩紧在青年的小腿间,即便是未得到一句回答,未留他一个眼神,他也义无反顾地追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青年小腿:“师兄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了……修决会听话的,我以后再不闹了,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遑论是一颗金丹,就算是……就算师兄想要我的命,我也能给!”
一道清冷声音自上而下传到他的耳际:“一条贱命,我要它做什么?”
闻修决没有反驳,只是喃喃不停道:“师兄说是便是……师兄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要……只要别这么快离开,别抛弃我就行了……我是狗,是师兄的狗……师兄别走,我知道错了,再也不闹了……”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话语中颠三倒四凌乱无比,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跪在地上低鸣,即使满身血迹,也只敢抓住沈缘一条腿,那块脏污掉的衣摆,他用尽了全力去清理干净,看着恢复如新的衣裳,少年讨好地仰起头,道:“师兄看,已经弄干净了……”
“是吗?”
这道轻轻的声音落下,如同一片鹅毛雪花坠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闻修决手指间一痛,再一恍神,眼前青年已经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无边无际被冰层覆盖的潺潺河水,闻修决用力咬着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
他满身伤口早已经被冰霜河水浸得泛白,刺骨的寒冷从伤口处涌入,把那血渍都冻成了冰霜的样子,闻修决稍微缓了片刻,他大口喘着气用那把匕首的刀尖割开自己的手臂,颤抖着手指从中割断一节筋脉,放在河岸边的小盒子中,太多的血液流失叫他的头脑无法清醒,数十个幻境接连袭来。
有的是前世他在修缘殿中,眼睁睁目睹沈缘被魔族围剿凄惨而死,有的是他被折断双腿,在石门后刻下那字字句句的漫长时光,偶尔他能看见沈缘轻轻笑着朝他走过来,握着他的手示范剑招。
可在大多时候,闻修决的记忆里只有沈缘仰躺在床榻间,无声无息的模样。
“师兄……师兄再等等我,”闻修决满身鲜血淋漓,放下短匕,他仰躺在河岸边已经再没有一丝气力,那只盒子被一只冻得僵硬的手合上,半晌后,少年撑着冰面慢慢爬到河岸上面,重新盖上那件外衣,遮住满身泛着青紫的冻伤和刀痕。
亲自去送,怕是来不及。
闻修决将两根手指圈起含在唇中,低头吹响一声口哨号令,须臾片刻,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长嘶鸣,一只乌鹰自树间平稳落下,化作半人模样站在他的面前:“尊座请吩咐。”
闻修决将那只盒子推给他:“送到正殿去,若敢乱动或致丢失,拿你全族性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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