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昼从未感觉世界上有一种痛苦居然离他如此近, 近到如同鱼线在胸腔中把心脏残忍分割,只留下血淋淋的几块烂肉尚在蠕动叫嚣,自与胸腔摩擦处发出几声惨惨哀鸣。
少年跌倒如那盏琉璃圆灯坠地, “咔嚓”一声裂成碎片,他的手臂下枕着房间内铺开的淡灰色地毯, 自口中不断涌出的血迹染脏了那件带小花边的白色内衬,如此对比之下,竟显得沈缘的面容比亮着的白色灯光更加苍白, 瘦弱躯体蜷缩在一起,似乎一眨眼,他便要纵身飞离而去。
“圆圆……沈缘……”秦昼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喉咙里早已经被无尽的恐慌堵塞阻滞,几乎是在沈缘跌倒的后一秒钟,他便已经上前去俯身想要将他横抱起来, 手臂触碰到少年单薄瘦弱腰身, 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而后想要将人拥抱起来时, 他反而像是丧失了所有气力, 整个人发抖如筛糠, 尝试几次才将少年完全拢入怀中, 从沈缘鼻腔和唇齿间不停溢出的血水将他胸口间的布料浸透,无比冰冷的黏腻浓稠触感叫他的体温骤降。
“圆圆……醒一醒, 别睡。”秦昼搂紧了他, 站起身来时大脑一阵恍惚, 脚下踉跄几步, 他将自己的衣服外套覆在了沈缘肩膀上面, 然后迅速转身出门, 凌乱步伐昭示着他的慌乱, 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已掩盖了沈缘微弱的呼吸声。
“别睡,别睡。”
秦昼打开车门,将怀里已经昏厥的人安稳放在了后方座位上,又拿衣服叠起来搁到他的后脑下方临时当做枕头叫他靠着,事发太过突然,这个赛场内虽配备了一些医务人员,可沈缘这样大面积皮肤出血的状况明显不是外伤所致,与其叫他们检查过后再送到医院,不如直接去医院来得方便。
手臂间的伤口裂出缝隙,几乎已经可以看得见底下的脂肪层,秦昼拿车上的绷带随手缠了缠,在末尾处打了个死结,整个过程不过四五秒钟,可就是这么一会儿时间,那层绷带却已经被血浸透。
至少不妨碍开车了。
他一脚油门飞驰而去,面不改色地看着红灯在他的头上迅速扫过,窗外的场景变换迅速,几乎无法定格成画。
秦昼不是个爱开快车的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只愿意在凌晨几点钟开车出门吹一吹夜风,想一想他过得稀烂无比的前半生,怀揣着不活就死的心情,重新回家里艰难入睡。
事情的转变来源于他与家里争吵不休再次摔门而去的那天晚上,秦昼在某社交平台发布了他开车停在江边的一张图片,文案是平台自动匹配,这台车是他妈妈留给他遗产的其中一小部分,也是前世沈缘做手术差一些钱时,他想卖掉凑钱的那台。
私信界面弹出陌生人小红点,秦昼靠在江边抽烟,风抽一口他抽一口,到最后风背刺他,火星把他的指尖烧出了燎泡,秦昼鬼使神差地点开那条私信,屏幕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哥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这台车的价值在这里,私信他的人不少,大多来自于附近的一些小网红,秦昼翻看了这条消息所有人的主页,只看见了一些p图很过分的照片,和萌萌颜文字表情的简介。
这人自称叫作圆圆,一个很大众的网络昵称,第一天他与自己聊人生的意义,聊未来聊过去聊理想,这人的认知水平或许并不太高,秦昼有一条没一条地回复着他,只当做消遣。
第二天他开始与自己聊音乐聊艺术,他说到巴赫,说到莫扎特,说到贝多芬,说到艺术与思想互相影响的古典时代。
他的认知太过于浅显,秦昼本应该不再理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圆圆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像稻穗地中中万千丰收金黄,他是那其中独树一帜,郁郁葱葱的小树苗。
秦昼封闭许久的心头第一次松动,他以为一见钟情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浅显的东西,但却未曾想到自己隔着一道屏幕,爱上了一个人澄澈可见深处的灵魂,他隐隐期待着下一次交谈。
第三天他说:哥哥要不要看看腿?
……
……
深夜的医院依旧忙碌,秦昼将怀里的人交到医生手上做治疗,他的臂间轻轻一松,却仿佛巨石砸了下来,将他磕得头破血流,恐慌的思绪缠绕在一起打成死结,秦昼站在亮堂堂的走廊外面,心脏随着外头凌乱光线不断跳动。
因酒精和情绪激动所引起的高热,昏厥,皮下出血,甚至会危及生命,这到底是什么病症?
秦昼一直以为沈缘在信息中说自己生病是网络上学习骗钱的一种手段,这种骗局他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去怀疑他罢了,所以沈缘要多少钱他就依言发多少,几千几百这些都是小数目,不到一个月七万多块钱,他随手发过去这些钱,加起来统共也只是寻常家庭半年的生活费用。
可如果他真的生病呢?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那些全部都是现实,十九岁的少年无父无母,流离失所,满身病症却依旧坚强着挺了这么多年,每天都在恐惧死亡的临近,他在网络上寻找那些看起来家世不斐的人,以聊天的方法,以拍摄照片引诱的方式来赚取一些治病的钱。
如果是这样,他又有什么错?
错的应该是他。
秦昼握紧了手臂间的伤口,疼痛让他的大脑更加清晰,他回想起沈缘一声不响断掉所有联系的前世,少年最后一通电话的声音他依旧记得,如同从空谷中传上来的余音,绕在他的耳侧不肯消散。
他说:“哥哥,我下周就要去做手术啦!”
秦昼当时因为逃离秦家银行卡被冻结,没有流动资金,所以他自己私下在做一些产业,身上能拿出来的钱确实不多,还要防着秦家那边拿他住过精神病院的凭证,将他的事业搞垮,那时的确有些艰难,但男朋友要钱,他也都分文不差地给了。
秦昼问他:“还差不差钱?”
沈缘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其实还差一些……但我借一下贷款,应该是可以够的,等病好了,再慢慢地还就行了……”
少年声音很轻:“谢谢哥哥的钱,亲亲哥哥。”
这句话将秦昼的心脏彻底戳得软烂,他极其敏感地意识到了沈缘话语中的不同寻常,如果治病只是仅仅需要一些钱,贷款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沈缘病成那样,要是贷款早就贷了,况且他能拿什么做担保?
秦昼问他:“高利贷?”
“不行,圆圆。”秦昼的话语开始有些着急,那时他的卡里仅剩的钱实在不多,全部给沈缘发过去也没能弥补漏洞:“你先还一部分……三天,圆圆等我三天,哥哥保证在你手术之前打过去剩下的。”
沈缘一言不发地将那些有零有整的钱收下,很久之后才轻声道:“谢谢哥哥,做完手术,哥哥来看我吧。”
秦昼笑着答好,始料未及的却是对面的人从此杳无音信,前世他以为是真的,却被林星承告知是一场骗局,现世他自以为看透假象,自以为游刃有余地再次一头栽进去,可这回老天也骗了他一回,或许……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知晓这其实都是真实的。
被戏弄到无能为力的感觉。
“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医生走出来看见他,指了指那扇门,问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秦昼回过神来:“我是。”
医生叹了口气不禁嘱咐道:“他这个病不能沾烟酒,一点儿都不能,还有情绪波动不能太严重……平时你做家属的,是哥哥吧?你多注意一些……再者说,他这个病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了,如果药物稳不住,就要考虑手术。”
“关于这方面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手术费比较贵,用药可以做选择,但大多数价格也不低……你既然是家属,应该知道一个月光是药费有多少钱,按至少三年的药费准备手术费吧。”
秦昼点了点头:“好,谢谢医生。”
他推门进入病房,拉了椅子坐在了床边,少年仰躺在床上气息依旧虚弱,满目都是极其惨淡的苍白,嘴唇处的肿意已消,仅有淡淡微不可查的血色覆盖其上。
“……圆圆。”
秦昼探入被子,握住了少年细嫩的手指,他的手心里一片冰凉,方才或许是化验了血的针孔还留在指尖上,男人低头吻了吻少年苍白脸颊,低声道:“我刚刚在房间里,说的是气话,怎么会想和你结束呢?我最舍不得了……”
明明前世被那般欺骗,他歇斯底里重新成为一个疯子,暴躁到想将一切都毁去,叫家里人再度将他送去治疗,胳膊上无数带血的针眼,秦昼躺在床上时恍恍惚惚,心里却依旧想的是沈缘,到最后他不是接受了秦家对他的定位,而是麻木了,妥协了。
所以天各一方也无所谓,明明是秦家的二少爷,那段时间却活得只像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秦昼拥有的东西并不多,但这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他姓秦这个基础上,他想脱离秦家,便会失去一切。
只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事业,也能借一纸凭证完全毁去,可是他现在已经好了,也勉强能作为一个正常人,去保护他的男朋友了。
秦昼低声说:“我已经好了,圆圆不要怕我。”
少年手指动了动,他忽然惊厥一下,似乎在梦中跌下了床,沈缘侧躺着,紧紧抱住秦昼伸入进来的手臂,嘴唇微微开合,秦昼低头去听,却只听清了最后几个字。
“……好疼,哥哥。”
病房门把手被扭动的声音响起,秦昼回头去看,只见面色郁郁沉沉,低低喘着粗气的付灼冷脸站在门口,低声朝着他命令道:“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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