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鹤延。
二十年前某一日, 我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小孩子,约摸才五六岁大,或许更小, 少年根本不知道,在他坐在江边废力地啃那只已经凉了的馒头之前, 我便早已经暗暗地观察了他许久。
体弱多病,根骨不佳。
只此一眼,我便知道他实在不会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当初心里这么想,到底是添了几层好话的,因着他模样惹人怜爱,叫人忍不住心惜。若是叫厉城扬来看,他恐怕会直言不讳地说:“莫说是修炼,便是常人根骨, 他都差了大半截。”
我在不远处看着他将那只馒头捧在手上, 咬过几口后便似累了一般停下来细细地喘气, 一边捂着胸口轻轻地咳嗽着, 即使已经吃了一小半, 那只馒头在他的手上依旧很大, 如果举起来,大约能遮住他大半张脸, 少年揪了一块在指尖磨成碎末撒在江中, 成群的小鱼便一齐涌到了江岸边, 冒着咕噜咕噜的水泡。
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选择去坐到他的身边, 本只想着开个玩笑, 向这孩子讨一口馒头来, 却未曾想他愣了一下,反而将怀里那只新的递给了我,他捧着自己那只馒头,眼睛轻轻地弯起来说:“这个是新的,我没有吃过。”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穿着不会像一个乞丐,这小少年明明从早到晚都在编箩筐,连日常的三餐都没来得及吃,却甘愿将这只新的馒头给我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穷困的人,那一刻我的心里敲响了钟声,最幽深的山谷之下倏然飞上来一只白鹤。
他现在叫沈缘,他就是这只白鹤。
我带他走了。
在此之前,我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叫人打来了热水,也送来了一些新衣裳,少年缩在热气翻涌的木桶中,脸颊红红的,待到我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拎起来问他要穿哪个时,他却抬起眼睛来只看着我,说:“和师尊穿一样的……”
我没收过弟子,一来的确是忙昏了头,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教,不想耽搁了有天赋的孩子。二来我喜欢清闲,不想给自己找事干,也不想听一群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胡闹。
可这声师尊,实在是叫得人心软,小少年才那么大一点儿,寻常人家不识大数的年纪,他便早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性情也纯良得过分,明明身上那么多淤青,浸在热水中也不喊一声疼。
我给他选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用灵力将他的头发烘干,因为没有发冠,所以只用带子给他缠了根长辫,
回到万剑宗时他已经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轻飘飘的重量几近于无,小孩子将整个脑袋缩在我的怀中如同一只瘦弱小猫般轻轻呼吸着,随着我的心脏跳动附和起伏,在那一刻我才终于体会到了沈缘这个小少年活在这世上的实感。
沈缘是我的弟子。
唯一的。
我不会再收任何其他人了。
“师兄怎么带回来个小姑娘?”
在我抱着他去到孟长乐的医药堂时,我的师弟厉城扬也恰好在那边处理手上的剑伤,他见沈缘的第一眼并未表现出什么其他的意思来,但这山中所有人都知道,厉仙尊最讨厌小孩子,不论男女。
可凡事都有例外,厉城扬不喜欢小孩子,却在看见沈缘满身伤痕时依旧心疼不止,或许是他太乖巧太惹人怜爱,才将一直以来自视甚高的厉仙尊也拉到了身前来疼爱他。
厉城扬最厌恶旁人哭哭啼啼,可沈缘数次病重,有三两次差点儿去了性命,少年在梦中痛得流眼泪,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时,向来在外做阎罗王的厉仙尊,也终究酸了眼眶,软和下声音轻轻哄着他,叫少年靠在他的怀中,把那些眼泪全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也不见半点儿不快。
“弟子有很多个,可我们就这么一个小缘。”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沈缘。
我教他识字写字,教他修炼的剑术,夜间在他床前握着书卷给他念书,为他去各处地界寻找药材,不辞辛苦地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的医书,想要重锻沈缘的根骨。
我看着那个曾经可以完全缩在我怀中藏起来的小少爷愈长愈大,他身穿着一袭与我相同的素白衣裳,剑势起落间全是我的影子,我知道我实在不会是个很好的师尊,我不会教导弟子,所以只能将自己所会的一切倾囊相授。
所以沈缘与我越来越像。
那些借口早就已经在无形中推翻,我不是不收弟子,也不是只想寻个清闲,我只是在此之前从没遇见过沈缘而已,遇见了这个少年,我什么都可以了,那些事务放下,修炼也放下,只想看着他好好地长大。
短短数十年,他在我的心中早已经胜过了一切,十三岁时他第一次上试剑台,他的师叔和我都到了场,沈缘的天赋实在算不得好,纵然是用天材地宝养了许多年,可他的根骨依旧不敌常人,落败是意料之中的事,厉城扬上前去安抚他,最严苛的仙尊将少年拢在怀中夸赞道:“小缘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沈缘看向我,说:“师尊,我下次会赢的。”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时日,沈缘的病情反反复复,几乎将他折磨成了一具瘦弱白骨,多少次他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我已经算不清了,多少个夜晚惊醒唯恐沈缘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也早就不记得了。
意外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为了能给沈缘疏通经络好叫他康健一些,我急功近利强行用了药物想要突破那个卡了我许久的屏障,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少年苦痛模样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恍然之间,沈缘早已经成为了我无法避免的心魔。
小缘小缘。
我的实力因此彻底停滞,大不如前,思索很久后,我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听了都不能理解的选择,我开始冷落沈缘,既然他已经成为我的心魔,阻挡了我所有的道路,可终究事已至此无法改变,那么作为师尊,作为将他养大的父亲,我便不能反过去拖累他,他该有他自己的道才行。
所以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收了许多弟子,我开始忙碌,一次又一次地闭关,做着一个不闻世事的仙尊,沈缘那时早已经长大了,他偶有一些落寞情绪显露,也很快便收起来重新换上一副温润笑颜,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做不下去那般虚伪冰冷模样。
“小缘小缘。”我念着他的名字在石室中回想着少年清俊面容,守着那盏焰火微弱的长明灯,看着它在我的眼前跳动,便似又见了回沈缘的样子,我念着以往那一切慢慢追寻,聊以慰藉。
春去秋来,寒暑冬雪。
次次相见,次次不欢。
沈缘最后一次来石室前,是因为万剑宗禁制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再见他了,只寻思着如何才能与他多说几句话,便再次提起他少年时我们所有人在一处开起的玩笑来,我说得冷漠,心里却是想要叫他能多待片刻的。
但他说:“我已经长大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再是那个在锦绣城中递给他馒头的小乞丐,他如今梅骨松韵,早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模样,他不再需要人哄,不再想一如往常般想要下山去玩乐,他不需要有人将他抱在怀中呵护,也不会再想看河水中嬉戏跳出水面的金色鲤鱼。
离开了他,沈缘才算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不好,长大的孩子不再讨巧卖乖,他将那把归缘剑留下,唤了他最后一声师尊,父亲。
“如今剔骨还你。”
从此恩义断绝,两不相欠。
*
我有悔,我心中有愧。
我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遭得沈缘拿命来偿还世间一切,剑刃已断,根骨早折,那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病痛之中下意识寻找的人再也不会是我,他如今有了新的师尊,也终于剔除了我的位置。
孟长乐后来和我说,沈缘怕是还在闹脾气,那么多年冷落,我得许他生几回气才行。她还将他当做小孩子来看,以为好好地哄一哄抱一抱他一切便能恢复如初,可如沈缘所说,他长大了,也站起来了,他不会再像以往那般说气话,也不会再如幼时那般气红了眼睛,故意不来拉他的手。
他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既是断绝,何必还连着那寸寸藕丝,叫人前后无路,进退维谷,沈缘是真正地伤透了那颗心脏,千疮百孔无法挽救,才终于将那柄怎么也暖不化的冰刃摔成碎末。
他不是闹脾气,他只是不在意了。
可我还在意。
--------------------
第一个世界结束了呜呜写得不好但是很感谢老婆们陪伴我,爱你们爱你们(再么一口)。
第二个世界:病弱海王渣男(之前写在评论区好像有老婆没看到再写一遍)。
排雷:攻非处原生家庭很糟糕,能亲上攻的受有三个(其他爱慕的不计算在内),正牌受前世是直男自己把自己掰弯了,第二世纯弯只想要报复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