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歆的“域”内风声凄厉,瑟瑟戚戚如鬼哭,夹在鬼啸妖啼中的,是刀锋割裂空气的声音。百里疏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住情绪,也遮住漫天的刀雨。
他没有看,而是听。
厉歆斩出的,是一刀,只有一刀。厉歆将自己领悟的“域”凝于那一刀中,附着着“死”意念的刀引动整个“域”中同样的力量,这才是漫天刀雨的真面。
想要破解的方法很多,但对于百里疏,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除了百里疏自己,谁也不知道他这具身体已经糟糕到了什么地步——重病缠身,隐毒噬骨。一身化神巅峰的修为几乎尽数用在镇压病情苟延残喘之上。厉歆的感知中,他气息内敛,那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根本就连一名身体健康的凡人都不如。
面对厉歆的攻击,只要他回手反击,那便是个隐毒爆发,筋脉尽断的下场。而哪怕只要厉歆的一丝攻击落到实处,那也是真气错乱,强行镇压的病情骤然反噬,命毙当场。
秦九他们眼中的随意从容只是个假象,方才跨出的每一步,都是万千种计算下,得出的不容失误的预判。
眼下,能让他勉强动用的真气只有微乎其微的些许。
这点真气只容他闪避一次。
——他必须避开“诡”刀的真身。
只要避开了,他便自有办法破去此域。
万千刀刃不断逼近,百里疏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灵识笼罩中,世界的声音被一一分开:风卷衣决声,沉重喘息声,树叶飘落声,还有——
百里疏睁开了眼。
——刀锋颤动声。
合二为一的妖瞳化身为“诡”横斩而出,厉歆喘息着,死死地看着消瘦的青年,那人仍静静地站着,低垂眼睑。
——他是狂妄还是想死?
疑惑掠过脑海的刹那就被打消,因为厉歆看到了百里疏的眼。在即将刀刃加身的一瞬,瘦削青年抬起了眼。
无喜无悲,古井般,封着寒冰。
下一刻,厉歆在自己的“域”中彻底失去了百里疏的踪迹。
厉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该意图用以对死亡的感悟构建起来的“域”对付百里疏。对于死亡,百里疏的理解绝对百倍于他。
厉歆感悟的死亡,太过凌厉,太过霸道。带着乌云欺海,狂浪高卷,碎石惊礁的压迫感。
但死亡,远不止如此。
那是短暂的,刹那的死亡,浮于表面,未能彻底感受到死亡的恐怖的。而百里疏,却是真真实实地与死亡相伴二十多年。
前生虽短,二十一载,却无有任一春秋不笼于死亡阴影之下。死亡于他,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比起那种无时无刻不渗透于呼吸中的死亡,厉歆这种感悟粗浅的死亡意境不过尔尔。
什么是意境?
曰:以势惊人,以意夺魄,惊骇敌魂,扰其心智,终引动天地,划方寸为己境。
这其实一把双刃剑。
如果敌人对这种意境的感悟远远超于“域”的主人,那么完全就有可能反客为主,抢夺主导。
只是在同一个大境界中,这种情况实在太少太少,少到了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这种可能存在。
所以,当看到百里疏在自己的“域”内失去踪迹,厉歆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缩小。
演武台下,没有被厉歆的“域”笼罩的众人看到却是另一番情境——
在万千刀刃即将命中的瞬间,一直垂目静立的青年终于动了。他宽袍广袖,在笼天罩地的亡者之域中如仙驾鹤,飘飘而起。众人只听到渺渺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
“魂兮魄兮,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生者悲涕!”
仿佛遥远至鸿蒙的祭司跪伏异像,声音穿越鸿蒙太一,跨世而来,叩头诉问生老病死的不解之谜:
——魂魄啊!束缚你的是谁?带走你的又是谁?死去的魂魄飘飘忽忽何处去啊!留下的活人痛心断肠!
百里疏声音飘忽,带着浩大的悲凉,笼罩了整个域的空间。在他的吟诵中,漫天的刀雨忽如陷入沼泽,缓慢如龟移。
“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苦苦叩问的祭司得到了来自九幽的回复,收割生命的神明高高在上:
——随我一同归回黄泉,我将如同影子一样跟随你,让你日夜不安。速速往九幽行去,否则我将时时刻刻令你不得安歇!
他的声调忽而一转,凌厉异常。缓慢移动的刀雨彻底停驻在半空中,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下尽数破碎炸裂成万千繁星。
“九幽之门洞开兮,
冥顽之灵弗负兮!”
——通向九幽的大门早早就打开,冥顽的俗世生灵岂敢违抗我!
百里疏的声调越拔越高,到最后已不再是吟诵,而是冷漠的神谛降下不可反抗的命令。
半步化神勉力构建的“域”轰然崩塌!
以从死亡中感悟出的领悟为脊柱的“域”,它在此刻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听从于另外一位对死亡更高的感悟者!
铭刻在演武台上的阵纹光芒大作,宗门大能布下灵罩于千钧一发之刻吸去“域”破碎后爆发的巨大冲击。
站在演武台的弟子只觉耳中嗡鸣不断。
融合灵识和真气构建出来的“域”被人生生夺取控制震碎,厉歆一口血喷出,驻着分裂回双刃的妖瞳半跪在地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近乎模糊,恍惚中厉歆听到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他费力地抬头看去。
一身白衣的百里疏与他擦肩过,袍袖翻飞,青丝不乱。
天外仙,百里疏。
忽地想起这个称呼,厉歆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