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主城是陈王朝于西部地区少见的大城。前有雁门郡据守天险, 抵挡西北荒灵王朝冬日南下的兽潮, 又处于延水下游。从崇山峻岭奔流而出的大河到了这里流速变得缓慢下来,砂石下沉最终形成了肥沃的田野, 在前陈未灭的时候, 并州郡的百姓就在这里开垦耕耘, 先帝未逝的时候, 在此处修建了名为大“应工”的大型水利。
“应”本是传说中有翼能飞的神龙,混沌纪元的时候, 占领东部大陆的苍帝因感大地上的水漫灌反复无常,所以驱使应龙划分水道。
应龙飞过大地,尾巴画过的地方河水沿着它留下的痕迹湍流, 这就是后来的河道。
陈王朝先帝将延水上的水利命名为“应工”就有取神龙分水之意,希望延水能够按着河道流淌不要淹没岸边的农田。“应工”分为三部分,一是通到延水主干上的渠道,二是分布于农田间的灌渠,三是分水口和与分水口相连的灵塔。
在平时,河水将会通过主干上的渠道被引出,通过分散的灌渠流入农田中,灌溉作物。而在汛期, 河水上涨没过先帝画下的“均水线”后, 将会通过分水口, 被引到平时不用的备用河道上,最终通往安有蓄水珠的灵塔,借助水势孕炼属水的灵器。
病逝的陈王朝先帝陈膺帝的确是名胸有经纬的明君。
可惜他的深谋远虑并未得到臣子的理解。“应工”这一利民的工程在陈膺帝在位的倒数第三年开始修建, 但是等他病逝之后,这项工程就被终止了,至今只完成了一半。
百里疏站在青羽光舟的甲板上,扶着栏杆自高空俯视。从天空上看,地面的“应工”的确像一条摆尾的神龙,但由于工程的中断,这条神龙只有身没有首。
“我跟百里公子可真是有缘分,难得出来偷偷散心都能遇上百里公子。”
叶秋生带着几分轻浮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精血亏空一时半会也恢复不到全盛时。他走到栏杆前,顺着百里疏注视的方向,往下看,同样看到了没能彻底修建成功的“应工”。
“世俗的力量在有些时候也是令人赞叹。”叶秋生看着那条没修建完成的“龙”,感慨道,“陈膺帝对九天星数格外地精通,就算是和修仙者钻研数百年的人比起来也相差无几,这“应工”的线路几乎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当年陈膺帝出世的时候,据说有白倪贯空,陈王朝的皇族认为这是兴盛的兆头,于是他从一开始就被选中成为太子。不过,可惜他死得早。并没能够像王朝皇族希望的那样,重振皇家的威严。”
说着,叶秋生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百里疏。
要想分辨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对方知道的事情很多,脸上的变化却很少,叶秋生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揣度了。
“不过,陈膺帝死得这么早,想来对你们九玄门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叶秋生试图从百里疏脸上看到些反应,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对方眉眼间冷冷淡淡的,像一般的修仙者一样,根本就不在意一个世俗皇帝的生死。
但是,如果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对方的眼睛里的话,百里疏又是怎么会出现在灵星祠的地底,如此又怎么会俯视着那未完成的“应工”水利。
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知道,“应工”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够修建成功的工程。
不论是九玄门还是太上宗,都不会放任它完成,不会让这条“龙”出现在陈王朝的大地之上。山势水脉本来就与天地之间有着玄而又玄的联系,很多看似不经意的改变都能够引发很大的变故。
野心勃勃的陈膺帝不甘心自己一辈子都要受宗门的制约,因此表面上在修建水利工程,实际上却是再暗中改变天地灵脉的走势——所谓的“应工”便是一条对宗门虎视眈眈的恶龙啊。
什么陈膺帝是偶感风寒病逝这种话,只是一个对外的谎言。
至少,叶秋生就知道,在陈膺帝病故的前一个月,三名九玄门的长老悄悄地离开了九玄门到达了陈王朝的都城。
陈王朝也不是没有效忠于皇帝的修仙者,可是在八大仙门面前,王朝的力量是不值得一提的。所以正直壮年的陈膺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引人注意地。死后“应工”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停止了。
因此虽然并州城是陈王朝西部最繁华的城市,直到今日这里的百姓还要为了延水的旱汛变化而提心吊胆。
叶秋生想着这些不那么光明不那么能够拿到台面上讲,算不上轻松的东西,脸上却还是一副轻浮浪荡书生的神情。
百里疏注视那建成之后本可以造福万民的工程,没有直接回答叶秋生的问题,反而问道:“太上宗派你在外探寻这么多年,还没到终止的时候吗?”
“百里公子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叶秋生往栏杆上一靠,他倒是对于百里疏居然看出他这么多年奔走在十二王朝大地另有意图毫不惊讶,“我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了。谁能想到看起来天外仙人一样的百里公子对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居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叶秋生的话里含着深意,百里疏看了这名总是掉书袋什么时候都能讲上几个典故的太上宗书生,没有再说话。
得不到百里疏的回答,叶秋生将头一仰看着天上的流云,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手上的那把金乌弓打造他的是叫做伊苍的炼器师。他是古姓十八氏的后裔,而像那些古老的家族,在锻炼灵器的时候,最重视的就是一个血脉,他们打造出来的顶级灵器只有家族的弟子才能使用。所以……”
叶秋生侧过头,看向百里疏,神情难得地严肃郑重了起来。
“你是十八氏的哪一支?”
百里疏终于抬起眼。
青羽光舟上长风烈烈,人如立于风中,衣袖翻飞。叶秋生的话一出口后,两个人之间仿佛有暗流在汹涌在着,袍袖翻飞的声音竟然如同剑光暗藏般杀机泠泠。
从一开始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的试探,叶秋生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这最后的一句话。
想来想去,叶秋生只想到了这个猜测。
如果百里疏真的是十八氏古老家族的人,那么九玄掌门会直接收他为徒,他手中拥有仿于落日之弓的金乌,还对灵星祠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就说得通了。
然而在叶秋生锋锐的目光下,百里疏平静地开口:
“哪一支都不是。”
他语气平静,神色不曾有一丝改变。
叶秋生看了他老半天,嘴角一挑,又露出了那轻浮不羁的笑容:“哎,算了算了,百里公子到底是哪家的人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要是想追求百里公子的话,怎么说好歹也得多做点功课。剩下的事情,也不是我这种混日子的家伙该管的。”
对于叶秋生的话,百里疏不置可否。
——他是东陵百里,自然不会是什么十八氏的人。
在谈话之间,青羽光舟已经距离并州城越来越近。
视野中,一座拔地而起仿佛直接青冥的塔已经隐约可见。然而随着青羽光舟距离并州城越来越近,船上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扰青羽光舟的逼近。并州城池外的天空中仿佛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飞舟飞到这里就跟水中的船陷进沼泽一样。
到最后青羽光舟彻底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之前遇到雾鸷的时候,青羽光舟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九玄门的弟子都快习惯了,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个还在趁着最后的时间多修炼一下,或者多加强下自己和灵兵的联系。
百里疏调控着青羽光舟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在受那种力量影响较小的地方降下了飞舟。
飞舟落地,九玄门弟子们刚从青羽光舟中走出来,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在青羽光舟内。由于飞舟本身护罩的存在,对外界的感应并不算很清晰。而如今从青羽光舟中出来,站到并州城池外,所有人就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狂暴的,无序的力量。
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并州城一片死寂,静得出其。
就像……就像整座城突然没了声息。
九玄门正式弟子们面面相觑,显然想象不出青冥塔的变故到底是怎么造成眼下这个场景的。不过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青冥塔也从未出过变故,因此修仙界其实对青冥塔出事的记载寥寥无几。
“百里疏。”
君晚白皱着眉看着不远处的巨大城池,然后看向百里疏,询问他的意见。
除了君晚白外的核心弟子虽然没说话,但也都在等百里疏的指示。秦九提着他的酒壶,这时候也不晃动了,楚之远抱着他的伏苏剑神情严肃,贺州一副全天下欠了他钱看谁都不爽的样子,沈长歌站在离百里疏不远的地方合着扇子,厉歆看起来比平时越发地阴森森。
至于叶秋生这个半路加入的太上宗弟子,所有的核心弟子都直接将他无视掉了。
叶秋生摸了摸鼻子,有心想要抗议下他们的区别对待。
厉歆长刀微微出鞘,叶秋生闭上嘴。
百里疏抬起头,青冥塔不论在哪座城,都一定是那里最高的建筑。此时站在并州的城门之外,抬起头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青冥塔的塔尖。而他们出发前看到的那青光已经消散了,天空中是厚厚的阴沉的乌云,整座并州被阴影笼罩着。
分外不详。
就在众人打量并州城的时候,一束耀眼的火光从城中升起,直冲云层。
“糟了!”沈长歌脸色一变,“那是九玄弟子的求救信号。”
在关岭提出的青冥塔勾连的方法成功之后,青冥塔就不需要再倚仗大能运行。但青冥塔这种重要的阵塔,仍需派遣人看守。守塔的一般为宗门的长老,除此之外也会有为数不少的宗门弟子协助青冥塔阵法的运行。
并州青冥塔是由九玄门负责的。
此时看到九玄门弟子的求救信号,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猜想是不是守塔的九玄门弟子遇到了危险。
百里疏微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在厉歆询问他怎么办的时候,百里疏简洁地答了一个“走”字,率先掠向了城门。
九玄门的弟子紧随其后,叶秋生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追了上去。信号固然是九玄门弟子用来求救的不假,可是当真会有着这么巧吗?他们刚刚在并州城城门落足,城中就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而且……
叶秋生看着越来越近的并州城门,城门上没有任何防守的卫兵,城门半闭着,没有行人出入,城门后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他们修仙之人耳音敏锐,怎么可能到了这么近还听不到城中的喧哗。
太诡异了。
就像这座城突然睡着了一样。
叶秋生一面想着,一面紧随百里疏等人进了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屈原《天问》“河海应龙?何尽何历?”中说的其实就是应龙划分河道的故事。
以及你们是真的莫得良心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