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峰, 百丈潭。
白链一般的瀑布携裹着凌厉的气势, 从百丈的高空中悍然冲下,势不可挡。君晚白手持双剑, 人随剑走, 融进了瀑布腾空而下的怒流之中。
——逐流!
当初他们遇到雾鸷的时候,她就曾经用过这一招。但是和那时候比起来,此时的君晚白这招“逐流”中蕴含的意境已经大有不同了。
那时候的逐流, 一往无前地, 凌厉太过。如今的“逐流”中在势不可挡的气势中蕴含了一丝莫测变化的无常之感。
山水皆动,山水皆静。不同晴雨下的瀑布水势有不同的变换,因此脱胎于它的剑法,也该拥有这份顺应天地的变化。
逐流逐流, 引动不可挡的瀑布之势化为己身, 一剑之下百丈潭范围之内, 剑气纵横。
一剑毕。
君晚白收剑,稳稳地立在百丈潭中的方石上, 任由腾卷的水雾冲刷。她提着剑, 微微仰着头。
从囚荒之塔回来,她突破了。
她终于领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无常”领域。
什么是无常呢?
“一切有为法, 当作如是观。世间之事, 百般皆无常。”梵音阁的阐释这么说道。事实上, 也差不多了。
所谓的无常,就是熟悉的世界,突然变了模样;就是认识那么久的沈长歌, 从一开始就不是九玄门的人;就是永远看不透的百里疏,会突然音信全无行踪不明。
君晚白没想过百里疏会失踪。
一直以来,百里疏给她的感觉都是,这个人永远将会发生的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会是那个在事情结尾,出来终结一切的人。囚荒之塔内,她就发现他们遇到的一切无不充斥着那人计算好的痕迹。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失踪了呢?
君晚白想着,忽然又觉得瞎操心的自己的简直好笑。
她现在想破脑袋想着百里疏为什么会失踪,又怎么知道,会不会这所谓的“失踪”本来就是那家伙计划好的事情?
正想着,玄霜峰的峰主,君晚白的师父到了。
玄霜峰的峰主是一名女剑修,一身九玄门统一的道服,玄霜峰标志性的藏青色长袍,长袍干脆利落地用布条高高竖起。长眉横扫,眉眼自带凌厉严肃。
玄霜峰的峰主姓白,名为远岫。
从白远岫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剑修的典型特征,一是穷,二是不好惹。身为九玄门的长老,浑身上下什么值钱的配饰都没有,连块玉都找不到。一身道袍还是统一分发的。
这也是剑修的常态了。
剑修的一身家当,往往都不要命地砸到自己的宝剑上。自己活得穷叮当,一口宝剑,随便锤炼时加进去的精金宝铁都价值连城。
在修仙界有个说法是,要想和一名剑修最快地结下死仇,那就去偷他的宝剑吧。保证对方上天入地都要把你找出来,挫骨扬灰。
而剑修的脾气和他们的穷一样,也是出了名的。若有人统计下,十二王朝的打架数据,高居首位的绝对是剑修。也正是因为剑修们向来热衷于动手不动口,沉迷打架,因此打架过程中宝剑受损也就成了正常事。
相辅相成之下,剑修“穷且凶”的名声,就传开了。
“师父。”
君晚白从百丈潭中走出来。
白远岫将一对新的骨剑交给了她,这对骨剑和君晚白之前用的那对差不多,骨剑轻薄,剑身泛着淡淡的玉般的光泽。
君晚白接过剑,剑看起来轻薄,入手却十分沉重。
“去吧。”
白远岫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一意孤行选择了“无常”道的徒弟,开口道。她说话简洁,语气一惯地严厉,听不出来半点对自己徒弟的关怀。
君晚白点了点头。
从并州安好回来的弟子,只有她,厉半疯,楚之远,秦九和贺州五个人。沈长歌叛离宗门下落不明,百里疏打空间漩涡爆发后,就不见人影。
事实上,不仅仅是贺州,君晚白他们这些安好回到宗门的人,都各自知道了一些东西。
眼下,白远岫给了君晚白一对新剑,是因为她即将离开宗门,随同宗门长老去一个地方。
广汉郡,京陵台。
在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君晚白也就没有问过为什么宗门会派他们这些弟子去如今成为禁地的京陵台。
她隐约地,也明白了为什么百里疏会是大师兄。
“晚白。”
在君晚白接过双剑,准备离开玄霜峰的时候,白远岫在背后开口。
“无常,就是如是观,就是看淡。”
白远岫的声音还是那样子,冷硬,严厉。
“知道了,师父。”
君晚白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去。她握着双剑的手,有些用力。
——狗屁的如是观,狗屁的看淡。
一块儿长大,拼死把师门弟子尸体背出来的沈长歌是宗门的叛徒,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同门——谁他妈地能够“如是观”谁自己如是观去!
寒风猎猎地吹在脸上,君晚白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如果……她再次遇到沈长歌,如果……那家伙确确实实站在了九玄门的对面,那么……她一定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怒则拔刀斩,喜则千杯醉。
这就是修仙者的世界啊,从来都不愿意活得窝窝囊囊的。
等君晚白到留仙台的时候,厉半疯着他的刀站在那里,依旧穿着一身黑袍,一张死人一样地白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君晚白神情微微动了动,明白厉半疯应该也是这次前去京陵台的人员之一。
“真可惜,你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君晚白落到留仙台上,挑了挑眉,有几分遗憾地说道。
他们这几人从囚荒之塔传出来,多多少少身上都是带伤的。眼下君晚白和厉歆修为差不多,只一感知就知道对方的伤势都好了,修为也有所见长。
“白长老倒舍得出血。”厉歆抬起眼,看着君晚白的新骨剑,认出那是名为“秋水”与“长天”的名剑,“连压箱底的剑都交给你,姓君的,要是这剑再丢了,你离被白长老劈了也不远了。”
君晚白冷哼一声:“秦长老也留了东西给你啊。”
她也一眼认出厉歆的刀换了,黑漆漆的,煞气之重比他之前的那对妖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长老丹术不凡,这家底果真不错。”君晚白似模似样地称赞了一句,话锋就一转,“不过,可惜他的亲传弟子却是个奉行刀道的穷光蛋。”
你来我回,习惯性地互相嘲讽着,君晚白与厉歆一起在留仙台上等候。
“秦九那个守财奴也会来?”
接到任务的时候,只说了时间,地点,别说同行的弟子都有谁了,连带队的长老是谁都不知道。君晚白也只能猜测着。
“秦九……”厉歆皱了皱眉头,想了想,“他应该在闭关,贺州也是。”
说话间,穿着蓝底水云纹长袍的楚之远抱着长剑到了。
——他也是参加这次任务的一员。
君晚白和厉歆对视一眼,到目前为止,前往京陵台的弟子只有他们三人,而且……全是从囚荒之塔活着回来的人。
楚之远到的时候,衣袖上沾着白色的纸钱。
注意到楚之远衣袖上的纸钱,君晚白和厉歆都不再说话了,三人沉默地站在留仙台上。
今天……是廖乾送回来的那些九玄弟子下葬的时间。君晚白与厉歆此前若无其事地互相嘲讽着,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
站在留仙台上,长风穿行九玄山门而过,风声中依稀带着凄凉的丧乐之声。
他们嘲讽着对方,假装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谁也不想去想熟悉的师弟师妹们……正躺在棺材中。君晚白摩挲着和以前那对相似的骨剑,靠在栏杆上。
长风冷且凄,她转头看着山门之下数万级的长阶,隐约间,感觉熟悉的师弟师妹们还站在自己身边,等待她的命令。
可事实上……
风从九玄门一座一座的山峰中穿行而过,风中夹着白色的圆形纸钱,雪一样苍白。
三人沉默的时候,两名长老来到了留仙台。
一位他们认识,是贺州的父亲,玄离峰峰主,贺擎川。另一位却披着斗篷,兜帽下只露出小半张脸,气息完全陌生,不像是他们认识的长老。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陌生的长老似乎地位极高。两人落到留仙台上,贺擎川看了一眼对方,陌生的长老点了点头后,他才挥手放出了灵舟。
“走。”
贺擎川取出的飞舟,和当初百里疏取出的飞舟一样,青羽光舟。
同样的青羽光舟,同样的留仙台。
一片雪花般的纸钱从君晚白脸侧飞过,握着剑,她踏上了青羽光舟。
青羽光舟飞上万丈高空,朝西北而去。
璧雍阁,易鹤平站在最顶层,负手而立,看着青羽光舟消失在云层之中。他背后的棋盘上,白子黑棋,交错分布着。
“天网,算是谁的网?”
易鹤平轻声道。
他的确是九玄门掌门,此时他轻声开口时,让人分明地感觉到那种……定乾坤的果决与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