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青铜符牌在混沌纪元的时候, 被称为\"令\"。”
易鹤平没有回答,但是有一道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秦长老抬起头,只见披着黑色长袍的百里疏穿过一块块墓碑,慢慢地走过来。
看到百里疏所穿黑袍上金线和银线交织形成的古文刺绣, 秦长老微微失神了片刻, 他偏过头去看易鹤平。易鹤平站起身, 面色平静朝百里疏行了一礼。百里疏垂着眼,神情显得十分安静。
秦长老看着这对师徒, 忽然嗤笑一声。
易鹤平看了他一眼。
秦长老他们几人中最桀骜的一个,当初在九玄门主峰上, 就是因为这点,他和贺擎川打架打得最频繁。后来他当了掌门, 秦长老更是从来不循什么礼数——当然,易鹤平明白这个和关之羽的死有关系。但是秦长老的确就是一个骨子里透着骄傲的人。
当初他带回百里疏的时候, 秦长老就是第一个反百里疏当九玄门大师兄的人。
就在易鹤平想要开口的时候,秦长老伸手一按地面, 摇晃着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毕恭毕敬地朝百里疏行了一礼:“见过掌门。”
秦长老的确反对让百里疏当九玄门的大师兄——那时候被易鹤平带回来的百里疏还只是名少年。站在大殿里神情安静而又悲伤。把那么沉重的宿命压到一名孩子身上, 是件很可耻的事情。什么所谓的“定数”, 他其实统统都不想管。
属于他们要面对的宿命,就应该自己挑起担子来,把希望把责任压到一个孩子身上,算什么男人?
但是, 就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擎川走进京陵台,然后和关之羽死在一起一样。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象征着九玄门掌门地位的黑袍最终还是披到了百里疏身上。而看到青年穿过墓碑走来的时候,秦长老就已经明白了。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曾经九玄门的弟子,那名沉默悲伤的弟子,更是在混沌纪元里,在万仙纪元里主导了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的百里家主。
他能够对易鹤平不敬,能够对九玄门的其他元老不够礼数,但是面对古氏十八中百里一氏的家主,即使是他也只能俯下身去,秉持最高的礼数。
无关骄傲,这是对历史洪流里,撑起一切的英雄的敬意。
百里疏不躲不避,沉默地接受了秦长老的这一礼。他从易鹤平手中拿过了一枚青铜符牌,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青铜符牌在他手中化为粉末,一道清灰色的光从粉末中升起。百里疏修长苍白的手微微一握,将那道极细极淡的光笼罩在手心中。
看到那道光的时候,秦长老脸色微微一变。
清灰色的光很细,很淡,微弱得如同游丝,但是从这么一道游丝般的光芒中,秦长老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种层次极高的力量。光本身的力量并不强大,但是它的层次却十分高。
修仙者的力量来源于混沌纪元时期,古氏十八对古帝力量的窃取,从古氏十八那里再次演化而来。相对于古氏十八掌握的力量,普通修仙者的力量于“质”的层面要更低一些。但是身为古氏十八的后人,秦长老却可以感觉到,这道清灰色的微光,但就其本质层面上来说,还要更高于古氏十八所掌握的。
那个原本就存在秦长老心中的猜测开始成型。
就像一道隐藏起来中的庞然阴影,正在缓缓地显现出来。
百里疏注视着手中飘荡的清灰色光芒,微微一握,清灰色的光在他手中悄无声息地消解了。
古帝……
混沌纪元中的古帝绝对是恐怖可怕到如今的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那是至高的存在。古帝们还未陨落的时候,主宰世界就是这些神灵一般的存在。古帝之间的攻伐交锋,影响着整片大地上的人们。
人们只能在那些王座之下匍匐残喘,像蝼蚁一样地活着。
只能选择臣服,但是臣服也不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
手握力量权柄的古帝之间并不是和睦的,在混沌纪元古帝力量最强盛,反抗者还没有组成十八氏的时候,古帝们彼此征伐,他们之间的碰撞,转瞬之间就能覆灭数千里内的生灵。而投靠古帝的人们,往往都会成为古帝交锋下最先死去的牺牲品。
古帝们之间的战争最终决定胜败的是他们亲自进行的战斗。
但是空间,大地,无法承受太多的,古帝那个层面的战斗,为了避免自己的属国在一次次战斗中被彻底毁去,在古帝们亲自投身战斗之前,会有更漫长惨烈的战争在臣服古帝的部族之间展开。
那个时候,古帝会将带有自己意志的青铜符牌赐给臣民之中拥有潜力人。
那些青铜符牌就被称为“令”。
因为它蕴含着一道古帝的意志,那是一道允许凡人获得属于古帝的部分能力的许可。和古帝本身掌握的力量相比,通过“令”获取的力量其实就像水滴与瀚海相比。但是对于凡人而言,这已经是强大至极的超凡的力量了。
古帝们就是这么在凡人之间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军队。
克拉卓玛大沙漠中,那些为纳姆——也就是白帝——而战的臧穆之军,其实就是这种军队。在古帝战争之中扮演棋子角色的军队,还负责了镇压原本同属于蝼蚁行列的人们。
类似臧穆之军的存在加深了古帝们对所统治的人们的控制,但是,也正是这个,反抗者们终于得到了曙光。
古帝降下的“令”不仅赋予臣服于他的人力量,也给试图反抗他们的人,带来了希望。
反抗者们研究着“令”,最终他们破解了青铜符牌中“令”的规则,掌握了窃取古帝力量的办法,古氏十八的前身诞生了。
对“令”的研究与对规则的破解,反抗者们第一次接触到了古帝力量的本源,他们终于慢慢地变得强大起来,经过许多人的失控,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古氏十八形成了。舍弃原本姓名,冠以十八之氏的人们奔走在大地上,从此为了推翻新的烈日而不顾一切。
“令……古帝……”
秦长老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易鹤平,又看了看披着黑袍的百里疏。
青铜符牌中的力量虽然微弱至极,但是却是确实地带着古帝的气息。“令”的存在不同于其他,这是古帝的意志,这不是利用古帝的埋骨之地能够制作出来的东西,即使是古氏十八也没有这力量。
“是的。”
易鹤平低声说。
“我们怀疑……有存在正在试图……复生。”
风呼呼而过,九玄门主峰之后的秘密墓地,墓碑上一个个名字清晰而又苍白。
百里疏从易鹤平手中取过那张做了标记的十二王朝的地图,目光从一处一处标记的青冥塔地点上掠过。
“召集其他仙门吧。”
百里疏抬起眼,他的目光很沉,像不知边际不知其底的浩海。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在海面之下。
“要开战了。”
最后一句话,语调还是像平时一样,平静。
但是却带上了以往秦长老与易鹤平从未见过的,不可违抗的威严。
一瞬间,空气与风声都变得肃杀起来了,没有凌厉的杀意,只有平静地宣布,但是从那平静之中,混沌纪元万仙纪元……那数万年之久的战争气息呼啸着,卷土重来。
在这一瞬间,易鹤平与秦长老都明白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的确已经不是九玄门的弟子,那个安静而孤独的孩子,而是在古老纪元中率领古氏十八为一位又一位古帝送上葬礼的百里家主。
这本该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在这种情况下,这本该是让人喜悦的。
然而,易鹤平只觉得悲哀。
他又想起了那个坐在高台上的少年了。
走出去很远之后,易鹤平忍不住回过头看独自站在墓地中的百里疏。看着那位披着黑色长袍的青年慢慢地走向沈页的墓碑,低着头看着墓碑上的铭文。卷起他的长袍,长袍底端金线与银线交织,绣出古老的文字。
“真是混蛋啊。”
他身边的秦长老低低地骂了一句,秦长老的脸紧绷着,唇角向下扯出冰冷的弧度。秦长老提着刀,衣上的血虽然已经干了,但是在风中还带着一身血腥味。
易鹤平回过头,目光却仿佛仍落在很远的地方。
他听到秦长老的话,扯动唇角,苦笑了一下。
“对啊,我就是个混蛋。”
他低声说。
明明是他将那个悲伤的少年带回来,说要当他的师父,说会保护他。可是到头来只能亲手推着自己的徒弟走上无法回头的战场。
这样的人,不是混蛋又是什么?
“我说的不是你。”秦长老左手还提着一坛酒,他仰首一罐,“虽然你他妈地也是个混蛋,但老子骂的是自己。”
“我他妈地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
秦长老“啪”地扔掉了酒坛,低吼着,大踏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是安静站在墓碑前的百里小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