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未以这种方式见面。
偶遇于虚拟世界的某个角落，楼下，穿休闲衣服的、从别的男人屋子里走出来的岐玉，与他隔着马路互相遥望。
邝泉内心纠缠得意乱。
岐玉再次出现了，但也许很快又要消失……
这一次消失，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邝泉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把他关起来……
不。
抱着滑板的少年，头顶蓝白棒球帽。
他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张姣好雪白的少年面孔。
他饶有兴味说：“你也是来找我的吗？邝泉。”
“……是。”
从几个副本之前，邝泉就一直都在寻找岐玉的踪迹。
“如果我去了薄飞星的世界，以后见不到你们了吧？除非我也进入游戏？”
岐玉想起了这个可能。
邝泉沉默地看他一眼，说：“我不确定。”
“是吗？……反正，暂时只能先这样了。”岐玉将滑板放下了，左顾右盼，“我们找个地方聊天吧，矿泉水太子。”
……矿泉水。
邝泉已经很久没有听他这么调侃自己了。
他低头看着岐玉，视线慢慢往下。
穿着大了两码的，不是他自己的衣服，粉蓝色的拼接T恤和阔腿裤，对他来说尺码有点太大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穿了男友的衣服。
邝泉微微皱了眉：“你现在和薄飞星同居？”
“不然呢，跟你同居吗？”
“为什么不行？我知道其他人也想和你一起住，这会让你为难吗。”
邝泉低头看着他。
岐玉露出一点沉思的神情：“为难？为什么？不至于，但这种事也太麻烦了，我住在哪儿有什么区别？等申请结果出来再说吧。”
这种处理方式确实是你的风格。
邝泉心想。
“你说得对，有时候先来后到也是个规则，但愿他们能懂。”
邝泉淡淡说着，将雪茄熄了。
上了车，他们在车上聊了一会儿，邝泉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岐玉也发现了：“怎么老是盯着我？”
“……因为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邝泉沉默。
无论如何……岐玉离开游戏、回到现实是最好的出路。
谁也不能阻止。
“你这么悲观吗？”
岐玉奇道。
以前不也见到了吗，那时候比现在更复杂吧。
遥远时空里的一个不明NPC……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毕竟这么多个世界，我们都遇到了。”他说，“如果有缘分的话。”
邝泉忖了忖：“如果有那天……也许你也可以以玩家身份到游戏里来。”
岐玉望着他的脸，忽然浮起了一些回忆。
第一个副本《克雷斯学院》的主角一共是四个人，如果再加上后面两个玩家，宁景胜、巫师宿凌，那么就是六个。
为什么偏偏是这六个玩家？
岐玉不理解。
Downtown游戏把他丢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答过他的疑问。
至于他的系统……早就哑火了，在识海里瑟瑟发抖。
来到高维世界，让系统程序非常不适应，它现在变成了一段乱码程序了。
一个小废物，回收站都不要。
【……哪有那么夸张！】
‘难道不是？’
【……】
系统只会省略号，岐玉只能自己沉思了。
这六个玩家究竟是什么联系？
假设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是人类吗？
没猜错的话，每次副本的主角配角们，都是这六个人在扮演。
明明是随机副本，为什么偏偏这么巧？
岐玉越想越好奇：“你能联系上其他玩家吗？边狗、巫师和宁什么那几个，我想从他们那里问问清楚。”
邝泉其实不愿他去见其他人，但他知道这是为了接下来的系统审核。
为了让他能够离开虚拟空间。
他沉默片刻，说：“明天我把他们也叫出来。”
此时将近六点半。
岐玉看了看时间，他已经出来快半小时了。
薄飞星估计已经做好饭等他回去吃。
“我先回去了。”
他说。
“我是你前男友，”下车的时候，邝泉忽然这样说，“你记得我们谈过恋爱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那是剧情，但是……”
你喜欢过我吗？在那段日子里。
邝泉盯着他好一会儿，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他走上前抱住了岐玉。
有很多将岐玉强制留下来的办法，在他脑海里徘徊。
这是他潜意识的希冀。
没有人不想与恋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但邝泉知道岐玉想要什么，所以也明白这是错的。
岐玉想回家，而不是被绑在某个男人身边。
邝泉在认识他之前，并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不断、不断地为他妥协退步。
他沉默许久，对岐玉说：“回去吧，早点睡，明早我们一起见个面。”
“好。”
“再见。”
邝泉对他说。
滑板少年的身影，慢悠悠地从街角消失。
邝泉深深呼了口气，转身回到车上。
他拨了个号码，打算联系Drop团的那几个玩家。
但在他打开通讯器的刹那，看到Yuan发了一道信息在Drop的私群里。
——Downtown是什么？
……
“这么晚了，你不下线吗？”
岐玉问他。
“不。”
薄飞星十分固执。
废话，下线怕不是就被其他玩家抢了男朋友？
岐玉对玩家程序十分好奇。
可惜他既无法下线，也不存在玩家面板这种东西，无法研究探索。
已经临近十点半，他洗了澡，进了卧室打算睡觉了。
明早他得拿个小本本才行。
六个人一起出现……每个人的发言都得记录下来！
【……】
【你好像侦探啊。】
‘确实很像。’
我探索的，可能是世界的奥秘。
薄飞星黏着岐玉，一路送他到了卧室门口，盯着他的脸问：“这么早就睡觉吗……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打游戏的。”
“明天吧，不过明天我打算和他们见面。”
“又是他们？”薄飞星的表情冷了些，“太烦人了。”
说到这里，通讯器响了起来。
薄飞星低头看了眼屏幕，骤然脸色一变。
岐玉转过头，关上房门。
门外的金发混血少年，盯着屏幕，忽地挑了下眉，神情微妙，半晌，他将通讯器收到兜里，沉思说：“我现在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岐玉不解：“这么晚了，你去见谁？”
“Drop团那些人。有件事，必须商议处理。”
“嗯？跟我有关系吗？”
“没有。”
薄飞星不假思索。
虽然是因岐玉而起，但某种意义上，此事的确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岐玉十分好奇。
神秘兮兮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关上门，躺下来准备休息。
等明天就知道了……
他心想。
一夜无梦。
第二天，刚刚睡醒，岐玉去洗了个澡。
再出来时，发现客厅那儿多了一个人影。
是薄飞星……？
不对，这男的是黑发！
岐玉顿时警觉：“你是谁？”
男人很快转过脸——宁景胜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的睡衣。
“早。”宁景胜颔首说，“我是宁。”
岐玉瞪大眼睛：“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在六楼吧……？
“就这么进来的，”宁景胜走近了，看了看他的卡通睡衣，“睡衣是别人的吗。”
“少管我！”
“哦。”
“其他人呢？”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叩门声。
“岐玉，该走了。”男人在外面说，“我是宿凌。”
是宿凌？
宁景胜这时看看手表，说：“他们打算到外面聊。”
十分钟后。
一间包厢，六个男人端坐在沙发上。
气氛逼仄诡异。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紧盯着对面独坐的黑发少年。
岐玉拿了一个小本本，一边仔细写着今天听来的游戏细节，一边愤怒地画了一只丑丑大乌龟。
越听越生气！
什么啊……
陪他过副本的那些男主男配们，果然全都是这六个人扮演的！
怪不得有些副本的男主男配那么眼熟……！
柏之清叹了口气，最后做了总结：“在副本里出现的‘角色们’，其实都是我和这些玩家，没有其他人了。”
一头银发的男巫师，撩了下额发，稍微往前倾身，他深邃的银色眼瞳盯着岐玉，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宿凌深知自己大抵是问出了所有玩家的心声。
来之前，他正到处找岐玉的踪迹，接到信息来见面时也忐忑了好一阵子——生怕自己不被岐玉接受，这位祖宗的脾气变化莫测……随时都能讨厌任何人。
沉默之间，邝泉轻声说：“岐玉，你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就好。”
薄飞星心里一阵焦躁，面上还得装出温和的笑意。
但也快维持不了了。
他恨不能过去揽着岐玉，问他是不是愿意跟自己回到现实世界。
还是……你想选别人？
宁景胜冷不丁说：“都别催了。”
唯一一个没有开口说话的是边绍元，他手里攥着打火机，不断摆弄着，视线一直盯着岐玉。
他已经猜到了，这位大小姐会怎么回应。
“如果有的选，我当然想回家，”黑发少年沉思了片刻，问，“怎么才能让Downtown同意我回到原世界？”
岐玉自己也认为Downtown送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让他自由。
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把他送到虚拟世界？
想不通。
“对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们昨天开会讨论了什么？”
他还记得薄飞星说过，是无关自己的事。
一说到这个话题，室内再次陷入了诡异沉默。
良久，邝泉蹙眉说：“昨天是为了去询问Downtown游戏系统的设定。”
“有结果吗？”
“是非常棘手的事。”
柏之清叹气。
哦？
岐玉眨了眨眼，好奇心顿时点燃了。
“怎么棘手法？”
宿凌：“……这件事暂时不能说。”
？
“为什么？都说和我没关系，却不能告诉我？”
宁景胜：“嗯，不能。”
真讨厌！
岐玉生气了。
已经没多少需要问的了，他喝完了橙汁，看了看时间，打算回薄飞星那儿休息。
这时候每个男人都说要送他回去，以及邀请他到自己家。
真是的……
“我自己回去，不要你们管。”
他很不高兴。
说是回家，但岐玉在路上待了很久。
他看看花坛，又瞥几眼路边小鸟。
好几辆车都在附近徘徊——
边绍元隔着窗户看他，心里想着，如果能到我家来就好了。
等他回到楼上，薄飞星就跟着上楼了，若无其事地问：“明天我们出去玩？系统申请审核还没有那么快。”
“不去，我要睡觉了。”
岐玉冷声说。
薄飞星十分遗憾：“好吧。”
但没关系，也许还有好几天……
翌日清晨。
岐玉被鸟鸣声吵醒了。
？
为什么薄飞星的住处外面也有小鸟？
今天出门看鸟好了。
岐玉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
嗯？
被子的颜色……
薄飞星给他的被子是白色的吧？
记错了？
他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被褥。
……浅蓝的夏天薄被。
等等。
这碎花蓝被子很眼熟……
这是我自己的被子。
岐玉怔住了。
他摸了摸床单。
与他记忆里是一模一样的触感与颜色。
再往外看，床头柜、小灯、实木书桌……漆成淡蓝色的墙壁，一些动物玩偶放在置物架上。
……在他的桌上还有相框，是他和爸爸妈妈的合影。
这里是原世界！
他一觉睡醒，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了？
是Downtown游戏系统决定把他送回来？
还是说，这是一个新副本？
‘系统？001？大笨蛋？’
岐玉疑惑地喊了几声系统，但什么回应也没有。
系统像是一片落叶被风突然卷走，从他的意识里悄无声息消失了。
他反倒觉得不太真实。
到底怎么回事？
……终于回家了吗？
他难以置信地下了床，打开窗往外看，又摸了摸桌上的书本，跑到盥洗室镜子前打量自己。
……是真的！
讨厌的系统不见了，我也回家了。
岐玉慢慢舒了口气。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被流放了多久，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恰好是他被系统拉入到流放世界的那一天。
就像是游戏世界的if线？他来到了没有被流放的支线。
现在的时间线，是原世界男主死亡之后的几天。
男主死了，反派自由了。
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可是他之前见到的那些人、他经历的故事，原来真的不存在吗？
岐玉咬着牙刷沉思了几秒。
那些副本世界，并不是他自己的幻想。
明明是切实存在的……
他沉默许久，走到父母的卧室，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拧开了。
卧室里，空荡荡的床架，衣柜，相框，书桌，结婚照……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看过一些小说，男女主从无限流世界返回之后，都会获得奖励，得到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岐玉也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
说不定……爸爸妈妈会回来。
被系统强行抹去的，他的家庭，也许还能复原。
只是一场泡沫幻想罢了。
他关上门，自己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发了很久的呆。
手机响了。
“宝贝在干什么？不回我信息……叫你出来吃饭，我们几个都在，来不来吃大餐？我去接你。”
朋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嗯？
岐玉这才想起，被流放之前的夜晚，他刚答应了朋友明天出去吃饭。
“我差点忘了，”他匆匆走到衣柜前，“我换衣服下楼，今天吃什么？”
两人聊了几句，岐玉慢慢有了些回归现实的真实感。
他的朋友都在身边。
没什么不好的。
电梯恰好坏了，下楼时只能走步梯，他瞥见对面的邻居牵着小女儿出门买东西，他不认识这位邻居，大概是新搬来的。
这栋楼刚建成时搬入的住户，大部分都换了个遍。
在那次恶性事件发生之后，邻居们都觉得楼里这么死了两个人太不吉利，也恐惧类似的事发生，不乏卖了房子，或者干脆不来住了的。
若干年之后，这栋楼的住户早就换了个遍。
唯独岐玉还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走上楼梯，楼上楼下一片寂静，下班放学的时间点，分明是最热闹的时候，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一遍一遍地提醒他，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
三日后。
已经退休的徐琴华，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来人自称是她一位学生的朋友。
他有事想问她，提出了付费咨询的请求。
过于丰厚的报酬，令徐琴华十分惊讶。
本不该答应的，但因为子女生病，她实在缺钱，还是决定赴约。
这位姓边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他身材高大，面貌相当英俊，说是电影男明星也不为过，但徐琴华也注意到，他神色郁郁，俨然满腹心事。
他来找徐琴华，为的是非正常的咨询，问的是关于那位学生的私事，没有说明任何理由。
在他报出那个学生的名字时，徐琴华开始怀疑他也许是记者。
当年也有记者找过她。
但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为什么又有记者上门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仍有些好奇。
第一个问题。
边绍元坐了下来。
在他面前，是一位退休教师，不到六十岁，她的面容已经苍老，两鬓斑白。
他问：“我提到岐玉的名字时，你的反应很快，你对他很有印象？岐玉已经毕业了很多年。”
徐琴华颔首：“我是对他印象深刻。”
她很快陷入到了回忆里。
“耀河国际学校给每个学生都设立了独立档案……我是岐玉在小学毕业之前的班主任，他的档案是我写的。”她回忆说，“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留长头发，每年都有人以为他是女孩。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很受父母重视的孩子，每次家长会，都是他父母一起过来，这在耀河很难得。”
“他的父亲是集团高管，母亲是艺术大学的教授，那位女士大约是舞蹈方向的老师。每个周末，岐玉都上爵士舞和绘画课，他性格很活泼，对数学很有兴趣。”
“岐家夫妇被害去世那件事，在市内引起了轰动……有一段时间都人心惶惶。你不了解那件事？我以为你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当年有很多记者想采访岐玉，都被我拒绝了。他是目击者和幸存者，因为这件事有了阴影。”
“岐玉不和我说那件事，我不问他。”
“他的性格……从那时候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偏激的孩子。”
“他也不再跳舞了。”
“耀河是九年制学校，初中毕业之后，我没再见过他……”
徐琴华的回忆，并没有说完。
她被打断了。
边绍元很突兀地起身，拿着打火机和烟盒走到窗边。
岐玉的过去，是被本世界的剧情控制的。
他是反派，被设定为男主的对立面，所以他失去了家人。
边绍元难以想象他以前的痛苦，以至于久久无法平静。
在找上徐琴华之前，他其实只是想问一些零碎的问题。
岐玉念书的时候，过得快乐吗？
他交了哪些朋友？
老师对他是什么评价？
诸如此类。
在来时路上，边绍元想起这是个低维世界，一本奇怪小说，并不是正常时空。
……他一定是经历了波折，才成为所谓反派。
边绍元没有想到竟是这一种。
他也没有父母，因而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
拼凑起来的过往，延伸到了已知的故事后续——岐玉慢慢被世界意识推向了男主的反面……但他却从剧情里醒了过来，试图摆脱被男主打败的命运。
男主间接因他而死，他被判处无限期流放，其中某个时空与Downtown的世界重叠。
他们因此相遇了。
边绍元沉默良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认识裴洵吗？”
裴洵——世界意识认定的男主。
他必然与反派有深刻的交集。
在这个世界调查了三天，边绍元却至今不清楚，男主为什么突然死去？他本该站在世界金字塔的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