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渐趋暧昧的气氛。
池还如释重负地后退一些,扫了一眼屏幕。
“外婆的电话,我接一下。”他探身去拿手机,有些心虚地不去看陆鸣,顺势从他身上翻了下去,陆鸣倒也没阻拦。
池还接起电话,刚要说话,陈庆月的声音就率先冲那头传了出来,似乎很着急。
是何云裳的事情。
池昌明去世的消息瞒了小一个月,今天到底是暴露了。
医院工作人员受过嘱咐,不在她面前讨论这件事情,但何云裳今早在垃圾桶里翻到一张过期的报纸。
她质问陈庆月后,以死相逼要求去墓园亲眼看看。
越听池还的眉头皱得越紧,等外婆说完,他安抚了几句,然后回复道:“你陪她过去,我马上到。”
陆鸣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挂断电话,两人迅速穿戴整齐出发。
等两人赶到墓地时,池还又给陈庆月打了个电话,问到了两人的具体位置,径直赶了过去。
远远的,陆鸣就看到陈庆月陪何云裳在池昌明的碑前,旁边还站着一个随行医生。
何云裳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碑上石刻的名字。
在医院待着的这段日子,她变得更瘦了,单薄的病号服套在身上像一床浆洗发白的、轻飘飘的床单。
她背对着两人,因此陆鸣只能看到她后背,一头浓黑的长发毫无生机地垂到腰际。
两人一路走过去,直到在她身后站定,她都浑然不觉,只一直看着石碑上那个名字。
池还站了一会,见她毫无反应,出声叫了一句:“妈。”
前几次池还去医院探望时,对于池还,何云裳要么视若无睹,要么歇斯底里,但这次,出乎意料的,她平静地回应了。
“来了。”她说着,视线却没有挪动分毫,“听说他给我留了一大笔遗产?”
“嗯。”池还说。
何云裳突然很轻地笑了身,陆鸣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明显分辨出来这声笑不含喜悦,反而有些不屑。
“这算什么?补偿吗?”何云裳不再看那个名字,而是低头看着地上。
骨灰盒埋葬的位置用混凝土砌筑了一个小方块,何云裳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她脚上穿的还是医院的棉质拖鞋。
她默立片刻,忽而踢了一脚那块混凝土。
何云裳转身的时候,陆鸣看清了她的脸,意料之中的苍白,沾染一片未干的泪痕,但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第一次见他是17岁。”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反而更显尖细,“十八岁那天,我们在一起了。”
她停顿了一下,想死要证明什么一般又补充一句:“是他主动的。”
何云裳中学的时候跳过级,上大学时才刚17岁。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前途无量,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开学第一天,她见到了池昌明。
乐于助人、体贴温柔的学长,浑身气质矜贵,何云裳不认识他穿着用度的品牌,但她隐约猜得出价值不菲。
他和她这个普通话还有口音痕迹,打扮朴素的新生,注定不是一类人,他远远超出了她对大城市人的认知。
她手里大红塑料袋提的是陈庆月临走前包好的特产,池昌明伸手帮她提,她却把手往后收,只把另一个看起来整洁的布包递过去。
但池昌明却开始追求她了,后来何云裳想明白,大概当时,漂亮是她身上最显眼的资本。
池昌明追求了何云裳整整一年,这一年里她更清楚地认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可她到底还是动摇了。
她安慰自己,还年轻,还有试错的机会,因此最初何云裳对这段感情不抱希望,却没想到这场身世差距悬殊的恋爱长达七年。
爱意就在时间的增长和池昌明的呵护中增长,直到池昌明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在饭局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订婚的消息,我甚至是在财经新闻上看到的。”何云裳轻笑一声。
再后来的故事就很老套,池昌明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把孩子留了下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这七年的结局,她逃避了整整七年,等到整理好心情后,她带着池还在老东街住下了。
她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池昌明却在这时再次找上门来,她不顾陈庆月的阻拦回去了。
……
直到池昌明离世,何云裳才反应过来,最初的那些爱意早已经消磨干净了,她对池昌明剩下的,更多的是执念——
一种想要证明自己不应该被抛弃的执念。
她一边想证明池昌明当初离开她是错误的,一边犹如海上浮木一般晃晃悠悠,害怕池昌明的再次离开。
这样的不安定状态中,她无法从自身和池昌明身上找到安全感,日积月累演化成了对池还的严苛。
她将责任都推到了池还身上,撇清自己的关系,掩耳盗铃地转移自己的害怕。
何云裳克制不住地发冷,眼眶中的泪水毫不停歇地向外涌,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一张纸突然递到她面前。
何云裳缓缓抬起头,看到了池还。
这么久以来,这是何云裳第一次仔细地看池还。
她这才注意到,池还今天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不太正式的黑色T恤,发丝之间一个藤蔓形状的耳骨夹若隐若现。
这和她印象中的池还有些不一样。
池还的手举了很久,但何云裳只是一动不动地流着泪看她,于是他抬起手,用纸巾把她下巴上悬着的泪擦掉了。
何云裳恍然想起,在老东街的时候,池昌明出现后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流泪,池还也是这样用纸巾擦去了她的泪水。
何云裳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梦中的情节都蒙了一层雾,只有两端池还的模样清晰起来。
她想起池还并一直像后来这样乖巧,相反,他是一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就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一样。
何云裳抬起手,池还以为她是要接纸巾,等她手指碰到纸时就把手收了回来。
她想去触碰池还手的动作扑了个空。
何云裳沉默地擦干净脸上的水渍,说了声:“谢谢。”
过了一会,她又说:“对不起。”
-
何云裳住院后池还就没回过池家,所幸家里还留了几个人负责日常打扫,诺大的别墅不至于显得那么冷清。
何云裳在墓园在不管不顾地倾吐完回忆和那句意味不明的“对不起”后就没有再开过口,回家后径直上了楼。
吃饭时何云裳并没有出现,陆鸣看了一眼楼上,问:“阿姨不来吗?”
池还摇摇头:“让人叫过了,我们先吃,一会再把她那份送上去。”
陆鸣点点头,没说什么。
刚动筷子,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何云裳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了一条居家的白色长裙,缓步走到餐桌旁,拉开池还旁边的椅子施施然坐下了。
因为哭过,她的眼睛有些发肿,但表情却不再和之前一样死气沉沉。
池还和陈庆月对她的到来都有些诧异,而何云裳却毫不在意地开始夹菜。
“愣着干什么,吃饭。”何云裳夹了一筷子菜给池还,然后又给陈庆月碗里放了一口菜。
“妈,吃饭。”
她又抬眼看向陆鸣:“陆少,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让你见笑了。”
陆鸣不知道何云裳为什么突然这样,只是滴水不漏地摇摇头。
这时外婆才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云裳,你……叫我什么?”
从何云裳执意要和池昌明回去后,两人几乎没再见过面,更别说这样叫她。
何云裳却不肯再说一句话,安静地吃着饭。她的背微微躬着,不像以往那样笔直,冲淡了经年优越生活养出来的优雅。
池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再张口。以前和池昌明一起吃饭时,何云裳也会给他夹菜,但今天这顿饭,虽然没什么言语,却让池还想起了老东街的时候。
饭后,何云裳吃完医生给的药,主动提出了要回医院。
“她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看惯了医院中她情绪起伏大的样子后,外婆看着和医生一起上车的何云裳,叹了口气。
池还看着何云裳的方向,没接这个话题,嘱咐了外婆几句。
人都离开后,池宅又安静了下来,池还站在客厅里,抬头看楼上的走廊。
盛夏的午后阳光灼热,却只照到池还脚边。陆鸣走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突然有些心烦。
他上前几步,从后面抱住池还,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池还收回目光,“就是觉得这里有些冷清。”
陆鸣沉默了一会,拉着池还往旁边走了一步,沐浴在阳光之下。
池还不解地看向陆鸣。
“暖和些了吗?”陆鸣问。
池还一愣,忽而笑了:“嗯,今天还挺热。”
他伸手抱住陆鸣,轻轻蹭了他的脸颊:“你身上很暖和。”
陆鸣紧了紧手:“那就多抱一会。”
他们这样安静地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角度变换,阳光快从他们身上移开了,陆鸣问:“你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吗?”
“不了,”池还摇摇头,“回去吧。”
“一会去趟超市吧,晚上我做饭。”池还从陆鸣怀里抬起头,晒久了太阳,眉眼间有些懒散。
陆鸣:“好。”
他低头去牵池还的手,池还突然抬起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一个吻追了上来,唇上似乎还留着太阳的暖意。
“早上的吻,”池还松开手,挑了下眉,“我不喜欢欠东西。”
陆鸣看着池还的背影,口齿间还萦绕着池还的味道,他抬手,指尖碰了碰刚刚被吻过的地方,没忍住勾唇笑了。
-
超市内,陆鸣推着购物车,池还有条不紊地往里面放着食材。
这段时间池还彻底摸清楚了陆鸣的口味,往里放的大多是陆鸣爱吃的。
在池还又一次将东西放进车里时,陆鸣没忍住说:“不用管我的口味,拿你喜欢的。”
池还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把东西放了进去:“我不挑食,都喜欢吃。”
逛完食材区,两人又去生活区逛了一圈,池还补了几件日用品,去结账的路上,陆鸣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池还问。
陆鸣:“有东西忘记买了,等我一下。”
陆鸣把购物车交给池还,转身往回走,在一个货架前弯下腰看了片刻后,伸手拿了两件。
“你去拿什么了?”池还远远看了看,陆鸣似乎两手空空,看不出买了什么。
“你猜。”陆鸣笑着走近。
“这怎么猜得到。”池还皱眉。
陆鸣走近一些,手腕一翻,露出手里的两个塑封小方盒子。
“你……”池还张了张口,然后又抿了起来,耳根瞬间红得像要滴血。
“一些必要准备。”
陆鸣从他手里把车接过去,弯腰放东西,刚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却在看到购物车里多出来的东西时,动作一顿。
陆鸣边把东西放到布料上边问:“你刚刚也拿了东西?”
“嗯。”池还瞥了一眼车里的东西,两个人刚刚买的东西正叠放在一起,让他感到窘迫。
……
太他妈羞耻了。
池还静了一会,收回视线,淡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耳朵还红着。
陆鸣忍不住抬手轻捏了一下池还的耳垂,和想象中一样柔软滚烫,连带着那枚金属耳钉也温暖起来。
池还平静的表情在陆鸣手伸过来时彻底崩塌,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躲了一下,耳垂也从陆鸣手中离开。
池还左右看了一眼,反应过来后,重新冷下脸,瞪了陆鸣一眼。
“没什么问题。”陆鸣收回手,笑了。
他往旁边走了一步,和池还亲密地并排,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只是这次,我准备好了。”
购物车里,两个小方盒子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在它们之下静静躺着一身成套的睡衣,颜色和陆鸣今早穿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