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陆秉承的电话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陆老爷子突然住院了。

陆鸣匆忙赶过去，推开病房门，就看到林龄陆秉承站在一旁，陆老爷子正坐在病床上和前来探望的人谈笑风生。要不是腿上打着石膏，看不出一点病人的影子。

“爷爷，你怎么样了？”陆鸣在床边坐下。

“没事！”老爷子一脸轻松，指了指打着石膏的腿，“就是在花园里绊了一下，摔了一跤脚崴着了，静养一段时间就行。”

“一个个的火急火燎，”他看向屋子里林龄和陆秉承，“我硬朗得很。”

“我叫医生再约个全身检查。”虽然老爷子看起来精神矍铄，但毕竟上了年纪，怕影响到别的地方。

老爷子摆摆手，拦住陆鸣的动作：“你爸已经让人检查过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在不久前，两人还因为检查的问题小吵了一架。

“小池呢？”陆老爷子问。

“来得着急，我离得近就先过来了，他还在路上。”

“老宅的人说摔了，家里的医生没办法做影像检查，判断不好到底什么情况，”林龄解释道，“我们着急赶过来，路上给你的的电话。”

“嗯，爷爷没事就好，”陆鸣点头，“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

陆秉承突然接过了林龄的话：“说只是轻微扭伤，没伤到韧带，其他检查一切正常，静养一两个月就行。”

陆鸣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点头应下了。

倒是陆秉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沉默。

林龄和老爷子嘘寒问暖关心了一遍陆鸣的近况，陆秉承只偶尔插几句话。

陆鸣已经把老爷子的情况告诉了池还，没多久他就从公司赶来了，陆鸣下楼去接他。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龄察觉到剩下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借口接电话去了走廊。

于是病房内只剩下陆秉承和老爷子，愈发安静。

陆秉承起身倒了杯水递过去。

老爷子接住，喝了一口就放到旁边，示意陆秉承坐下。

老爷子不做表情时，上位者融入骨子里的气场就散发出来，和刚刚谈笑风生的模样迥然不同。

即使陆秉承年过五十，早已习惯了他这副面孔，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坐直了些。

老爷子坐在病床上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虽然我总说自己身体硬朗，但人还是不能不服老。”

年纪大了，简单摔一跤就可能会危及生命。陆老爷子虽然看起来云淡风轻，但上午被搀扶着上担架赶往医院时，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死亡。

“我躺在病床上，总是回想我这一生，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

此刻老爷子的表情因为回忆而柔和了许多。

他的视线从虚空中收回，看向陆秉承，问：“你知道我最记挂的是什么吗？”

陆秉承顿了一小会，然后问：“小鸣吗？”

老爷子微怔，似乎因为这个答案而有些诧异。随即，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是你。”

陆秉承不可置信：“我？”

“是，你。”

“我回想这一生，发现最遗憾的一点其实是对你。”

“陆家的产业在我手上兴盛，我不希望看到它衰落，对你一直很严苛，因此你一直比别的孩子过得更辛苦，也导致我们越来越生疏。”

“到这个岁数再回头去看，看到其他父子之间的关系那么融洽、亲密，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种认知不是灵光一现产生的，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一点地意识到。”

“意识到之后，也想过做些什么来改变。但当了半辈子高高在上的父亲，总是低不下这个头。”

陆老爷子嘴角牵扯出一抹无力的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祖辈往往对孙辈更加包容，就像我对小鸣一眼。”

“对儿子抬了半辈子难以低下的头，对年幼的孙辈更容易低下，低过头了就变成溺爱。”

“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心理补偿：第一次当父亲吸取的错误经验，妄图在孙辈身上得到改正。”

老爷子轻轻拍了拍陆秉承的背，一头银发随着动作微晃：“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想你要求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你一直瞒着我，说陆鸣不在的那几年是去国外求学，但我玩了大辈子手段，即便老了，这点东西还是看得清。”

“你和小鸣越来越疏远了。”

-

陆鸣带着池还上楼时，病房里只有林龄和老爷子在。

“小池来了，坐过来！”陆老爷子看见门口的人，露出一个笑，招招手示意池还过来。

池还把带来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望向床边的凳子，一时有些犹豫。

陆老爷子扬头示意：“坐小鸣边上。”

陆鸣牵着他在旁边坐下。

陆老爷子笑着对池还说：“有空多跟着小鸣来找我这个老头子玩！”

老爷子到底是摔了一跤，精神头消耗太多有些犯困，简单寒暄关照过后，几人便一起退了出来。

人没什么大碍，林龄留在医院守着，其他二人匆忙赶来，还有事情要回去处理。

“陆鸣。”陆鸣刚准备离开，陆秉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他身上染着淡淡的烟味，让陆鸣微皱了下眉。

陆秉承极少抽烟，陆鸣有印象中几次，是当时陆氏生意上遇到了难关。

“有什么事吗，爸？”陆鸣转身。

陆秉承的脸色依然严肃，和财经新闻上的照片一无二致。

但他的语气却难得柔和了些，少了惯常说话的命令式。

“什么时候有空，”他的视线转向陆鸣身边的池还，继续道，“和池还一起回家吃个饭。”

说完便离开，走入电梯，留下病房门口有些错愕的三人。

池还和陆秉承在老宅一起吃过饭，但那是陆老爷子的邀请。陆秉承并没有邀请过池还。

就在刚才病房，老爷子已经邀请过池还，显然，刚才陆秉承的邀请指的是他常住的那栋别墅，而不是老宅。

“他……”陆鸣望向林龄，发现她也是一脸愕然。

林龄虽然时常问起池还的事情，但从来没提过见面的事情，想来是陆秉承的意思。

她性格本就不够强硬，两人之间的感情消散过后，维系在一起的更多是利益和长久以来产生的一点亲情。

自从林家式微，林龄便更加没有话语权。

陆秉承很少对他说自己的想法，但到底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她虽然有些茫然，依旧能通过多年的相处进行揣测。

她回过神来，看向陆鸣，斟酌着开口：“你爸他……这段时间态度没有之前强硬了，有时候也会问我你们两个的事情。”

陆鸣并没有回应林龄的话，他垂下眼睛，低声说：“我先走了。”

池还给楼下的司机发了个消息，让他先行离开。

池还碰了碰陆鸣的手：“司机走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手指的触碰让陆鸣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抓住池还的指尖：“好。”

陆鸣有些沉默。上车后，他摘了眼睛，几乎一直望着窗外。

远处天空低沉，还不到傍晚，天光已经因为厚重的云层黯淡下来。路边的绿化树在风中摇晃、弯曲。

看样子是要下场大雨。

陆鸣握着池还的手没松，放在腿上，无意识地揉捏着指关节。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在观赏窗外的风景。

可池还的心却像是被人揪住了一个角。

“陆鸣，”池还忍不住叫他，“你还好吗？”

陆鸣从失神的状态中短暂抽离出来，宽慰地一笑：“没事。”

他低头，摊开手掌，看着手心中池还被他捏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低头吻了吻。

“抱歉。疼吗？”陆鸣问。

池还摇头。

他抓着陆鸣的手拉过来，顺势把他的身体也带了过来，伸手抱住。

池还并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他。属于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传递到陆鸣胸口。

陆鸣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下巴靠在池还肩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刚刚标记完，池还身上的味道，和这个拥抱让他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他淡声道：“我现在好像明白那天下午，你站在客厅时的心情了。”

过了一会，他又说：“也明白，那天我问你是否因为阿姨的变化而感到高兴时，你为什么回答不知道了。”

如果有人在此刻这样问陆鸣，是否因为陆秉承的变化而感到高兴，他的答案似乎也是——不知道。

池还一只手抚向陆鸣的脸颊，似乎觉得不够，干脆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认真地和他对视。

陆鸣低眸，看到自己的影子几乎占满整个浅棕色的眼瞳。

池还的声音清澈而真挚：“但总比以前好，不是吗？”

这是他上次开导池还的话，这次又被池还用在他身上。

……怎么一到自己的事，就看不明白了呢？

陆鸣看着他，突然释然地笑了。

两人的近距离让池还清晰地看到，这个笑是怎样一点点从嘴角的弧度开始，向眼底蔓延。

陆鸣的长相在冷峻与柔和之间取得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扬，没有眼镜的遮挡，优越的眉眼展露无遗。

即便池还对陆鸣已经很熟悉，此刻依然有些移不开眼。

池还的视线下落，停在他笑意未消的唇角。

这是他的Alpha。因为标记，他的唇舌间有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标记初期的依赖和被陆鸣牵动的爱意融在一起，池还没有犹豫地吻了上去。

除了被陆鸣惹急了或者欲/望占上风时，多数情况下，池还的吻总是温和的。

但今天池还却吻得很用力。

这样一个吻正是他们现在所需要的。

空气湿热、沉闷，呼吸在唇舌摩挲间变得愈发粘滞。

车顶传来雨滴砸落的声响，一下、两下，转瞬便急促起来，“啪嗒”声连成一片。

车窗被雨幕模糊，在大雨重重包围的车厢中，他们闭上双眼接吻。

爱意在错乱的呼吸间涌动，陆鸣额头轻抵着池还的，长久地对视。

“那天，在陵园，”陆鸣突然开口，“你和我爸说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若不是陆鸣足够敏锐，几乎要错过池还眼里稍纵即逝的讶异。

陆鸣无奈地笑：“你看到了陆秉承，我自然也看到了。”

“虽然他今天的转变有些突然，但变化源头却有迹可循。刚刚我一直在想，这个开端到底可以追溯到哪里。”

陆鸣一瞬不瞬地盯着池还，眼神里只有缱绻，毫无压迫。

“小池，别告诉我这里面没有你的功劳。”

池还偏头避开陆鸣的视线，低声道：“我……也没说什么。”

雨势磅礴，陆鸣的心脏像是在这场雨中吸足了水分，满得发胀。

“小池，”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片羽毛，“‘喜欢死了’，有另外一个表达。”

池还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陆鸣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鼻尖。

“是爱。”

陆鸣说。

“池还，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