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江从鱼是和杨连山一起过的,楼远钧与阿宝也在。
阿宝跟江从鱼待多了,嘴巴甜得很,没一会就让杨连山喜欢得不得了。
江从鱼在旁边看得有点酸,和楼远钧嘀咕说杨连山有了阿宝就不喜欢他这个学生了。
楼远钧轻笑道:“听闻宫外有隔代亲的说法,兴许师叔他也是这样。”
上一辈在儿女面前装了半辈子的严肃,即便有心亲近一下也不好意思再改变,便把所有喜爱都投注到隔代的孙子孙女身上。
江从鱼道:“这算什么隔代亲?”
怪怪的!
楼远钧道:“你不想承认我们吗?阿宝和我听了都会伤心的。”
江从鱼:。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怀念冷冷淡淡说什么“我们只是君臣关系”的楼远钧了。这家伙是怎么做到变得这么快的!
虽然中间出了点意外(莫名其妙变成江从鱼自己差点挨打),两人的关系总归是得了杨连山的认可。
江从鱼有了亲近之人的支持,做起事来就更有劲头了。开春后他借着楼远钧告老师之“仇”,成功与戴洋一起领队去了趟河东。
出发后戴洋笑着和江从鱼调侃:“我看早晚有一天,陛下得自己跟你出来到处巡幸。”
楼远钧给他们送行时那个眼神,很明显就是恨不得把他取而代之。
一路上众人都说说笑笑,到了河东境内便渐渐敛了笑意。虽说最惨的还是太溪县,但其他地方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出县求助就被县官派人拦下了。
只要人还在县内,事情就大不到哪里去。
真要让太溪县那样弄得流民直接跑去京师,岂止是县衙上下担责?
没见秦首辅面对那样的局面都服毒自尽了吗?
所以这些事还是得捂着,捂好了需要打点的就只有过来赈灾的官员,熬个一年半载这事情就过去了……至于百姓方面,尽量保证不死人就是了。
江从鱼领着一群年轻人在河东走了一圈,他身后整日埋首苦读圣贤书的小年轻都沉默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带来的钱粮够用了,可钱粮哪有够用的时候?哪怕全天下的粮食都囤到国库里头,若是调配不当也是有人会饿肚子的。
许多人最需要的不是他们送这么一点只能保证一两顿温饱的粮食。
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没有人能给出切确的答案。
前路漫漫。
这一行人回去以后,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但他们的同窗与友人们都注意到他们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们内心深处却像是多了一团火焰,时时刻刻烧灼着他们的心脏,驱使着他们更认真地读书、更认真地生活、更认真地规划着自己踏入仕途以后要怎样去做。
如此一年又一年过去。
江从鱼依旧热忱如初。
一批又一批来过京师的年轻人或踏入仕途或回乡教书育人,他们心中都曾被种下了一团火,并且都在尝试着把那火种传递给更多的人。
只等燎原之日到来。
有一年春天,江从鱼出了趟远门归来,才刚下船,还未站稳,抬头便见不远处的杏花又开了。
大片大片的繁花如云似雪,一如自己当年第一次到京师时的场景。
江从鱼行至一树杏花之下抬眼看去,只见那熟悉的身影坐在窗边含笑看着他。
恍如初见。
江从鱼跑了上楼,楼远钧起身来迎他,很轻松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来的江从鱼。
两段记忆霎时间交融到一起。
所有的甜蜜与欢欣全都只关于同一个人。
明明已是情浓似海,却又夹杂着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就好像他颠来倒去地爱了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
本来楼远钧能恢复记忆是件天大的好事,可随着楼远钧这人一天天地把过去的事想起来,江从鱼就发现这人又不消停了。
主要体现在床上。
这人非说他当初太快被没了记忆的自己哄了去,不公平。
必须补回来。
江从鱼忍不住说他都三十了,要开始养生了,楼远钧就开始谴责江从鱼嫌他老,江从鱼肯定喜欢年轻的。
江从鱼总感觉自己被颠来倒去吃了一遍又一遍,欠下的债反而越来越多。
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那就一起厮守到老吧。
……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
这年春天郗首辅要辞官走人了,接替首辅之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那位当了不知多少年天子近臣的江从鱼。
别人辞官都要反复上书几次让皇帝做足了挽留姿态才走,郗首辅辞官压根不搞什么来回拉扯,留书一封就挂冠而去。
等人发现以后他都跑没影了。
这就导致江从鱼时不时还得接待被撇下的楮霁(当年隔壁斋的楮直讲)等人,陪他们喝上两杯宽慰他们受伤的心。同时他还被盯得很紧,等闲是不许他出京师的,省得他跟郗禹一样跑路。
楼远钧这家伙还挺高兴,说现在全京师都是他的耳目,江从鱼这下真的跑不了了。
江从鱼能怎么办,只能兢兢业业地干活。
他又没想过要跑。
新晋为首辅的江从鱼有不少同僚来报喜,还有他近些年收的学生。
到了他这个位置,即便不开班授学,主动要喊他一声恩师的人也不少。
何况他本身就很喜欢提携年轻人,所有到京师的年轻人被问及最想见到什么人,那都是江从鱼无疑。
记得江从鱼刚成为天子近臣那会儿,还有不少人会说些酸言酸语,大抵是“看你能好到几时”之类的。
到后面,这些人要么陆续离开了京师,要么家中子侄天天追在江从鱼身后跑。
总而言之,自家子弟都被忽悠走了,他们哪还能盼着江从鱼不好?为了自家孩子能有个好前程,他们还得盼着江从鱼和楼远钧能百年好合。
毕竟两人已经好了二十余年,在郗禹辞官之前许多政务就已经是江从鱼在处理,真要突然散伙那可就不是郗禹跑路能比拟的。
阿宝如今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盯江从鱼和楼远钧也盯得很紧,生怕他们也跟郗禹一样跑了。
要知道这两人早在他满十五岁以后就认为他可以学着独当一面,以锻炼他的应对能力为由时不时出去巡幸,偶尔还相携去南边看杨连山。
现在京师最流行的话本叫做《出巡记》,专门描述楼远钧和江从鱼两人出行时遇到的美食佳景、奇闻异事以及冤假错案,剧情精彩纷呈,感情那也是细腻美好,读过的人都感觉……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真是动人至极!
虽然书里没有直书两人的名讳,但,懂的都懂。
据如今已经正式被立为太子的阿宝观察,这本书绝对是跟着江从鱼和楼远钧出去玩耍的人写的,有些细节写得太真实了,没近距离观察过两人相处模式的人肯定写不出来!
他们这高强度的微服私访加上《出巡记》的爆火,对地方上的贪官污吏还是有一定的震慑作用的,再加上地方上陆续换上一些真正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各地一改先皇在位时的坏风气。
若非楼远钧与江从鱼都摁着不让瞎夸,不少人已经开始吹嘘这是“大魏中兴”了。
虽说上头不让过分歌功颂德,但由于京师那边没有禁止《出巡记》的刊印,不少人都开始自发创作类似题材的新书来卖钱,市面上涌现了不少新鲜话本,后面甚至卷到了图文并茂的程度。
还有人盼着楼远钧和江从鱼能到他们那儿微服出行。
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冤屈要告御状,而是……万一能近距离看热闹呢!
爱热闹之心,人皆有之!
何况要是自己的家乡能在《出巡记》上露把脸,说不准他们的日子会过得更红火!
面对阿宝小小年纪就要上岗干活的委屈,楼远钧掏出一堆书坊那边收到的大意为“陛下(或江尚书/江次辅/江首辅)来我们这里看看吧”的读者来信,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你看,民意如此,我们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阿宝:。
就知道这书能刊行天下,少不了你本人的推波助澜。连读者来信你都能看,还说跟你没关系!!!
事关自己一年里头宝贵的休息时光,江从鱼也只能拍着阿宝肩膀勉励:“早些把你家娃教出来,你就轻松了。”
他们费了那么多精力教导太子,为的不就是把天下托付给他吗?阿宝要是累了,可以依靠自家孩子啊!
阿宝看了眼还穿着开裆裤的自家娃。
阿宝:TAT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年年底,各附属国前来朝贡,其中就有江从鱼的老熟人阿罗多。
阿罗多继位后一直没亲政,后来他的母亲想着扶持幼子登上国主之位,他的舅舅又趁着他们兄弟阋墙的机会攻陷北狄王庭,阿罗多势单力弱,多次递出国书向大魏求援。
那一次,袁骞、韩恕、阿麟几人都上了战场,算是这十数年间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事。
阿麟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亲自替饱受磋磨的母亲报了仇,还生擒了敌方数名能员干将,如今也凭借军功成为驻守一方的大将了。
韩恕与袁骞也同样有了军功傍身,仕途走得非常顺利。
阿罗多向大魏称臣,北狄俨然成了北线最外围的坚实屏障。
没办法,相较于北狄贵族的糜烂,大魏这边发展得蒸蒸日上,自上而下都换了不少锐意中兴的文臣武将,国力空前地强盛。
阿罗多走在繁华热闹的京师街头,心中感慨万千。当初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哪曾想过自己绝望之际唯一能想到的求援对象会是对方?
世事真是奇妙。
阿罗多走入一处书坊,用不带丝毫北狄口音的大魏官话说道:“来一套今年新出的《出巡记》,今年还是有绣像本合集对吧?我就要那个。”
一听有人要最贵的绣像本合集,书坊掌柜笑眯起眼:“好嘞,贵客您稍等,我这就亲自给您取来!”
阿罗多拿着绣像本要走出书坊的时候,忽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他正想迈步上前打招呼,就看见了对方身边跟着的高大身影。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回走。
阿罗多下意识地收回了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
只听江从鱼对跟他一样提着两条鱼的楼远钧说:“一会你就跟陵游他们说这鱼是我钓的,知道吗?”
楼远钧笑着点头:“好。”
江从鱼开始和楼远钧串供,说自己手上的鱼新鲜一点,明显是刚钓上来的;楼远钧手上的鱼看着没那么新鲜,可以说是一早就钓上来的。
反正他不可能一条鱼都钓不到,要不然那不是白翘了半天工了吗?!
陵游他们肯定要笑话他!
他可是夸下海口说今年生辰要用自己钓的鱼款待亲朋好友的!
两人迎着冬日暖阳往回走,嘴上说着的是如何在钓鱼成果上弄虚作假,瞧着不像是人人敬畏的一国之君和百官之首,反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爱侣。
明灿灿的日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为他们的发顶镀了层金黄的光晕,仿佛映照出了他们携手到白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