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还没到简家门口，远远就能看到客厅里透出来的暖色灯光。
车厢里没有开灯，月色渗进来，在人身上笼了一层又柔又冷的银色，让叶池莫名想到了那颗半透明的小鱼软糖。
他想了想，开口问：“林阿姨会跟我说些什么啊？”
简知鱼从发呆中回神，盯着窗外飞掠向后的灌木丛，淡声道：“就问些上学的情况吧。”
“哦，”叶池又惆怅：“唉！”
对于林芙，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按理来说，林芙是他的亲生母亲，当初两个小孩被暗中调换，她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她从未想过要抛弃自己。
不管是书上还是电视剧里都说，血缘是种很奇妙的东西，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就算互相不知道，但在彼此见面时也会有一种莫名亲近的感觉，会不自觉向对方靠近。
但如今叶池亲身体验了，这话对他来说就是瞎扯淡。
他在面对林芙时，陌生感是远大于亲近感的，这让他有些意外，又有些习惯。
毕竟缺失了十几年的时光。
钟恒曾经说过他，说他看似周围朋友环绕，整日热闹，实则很少有人能真的走进他的心里去，本性是个冷漠的人。
叶池那时候嗤笑他胡言乱语，臆想症犯了，但内心却并没有完全反驳，或许是潜意识在控制着他不去反驳。
“小叶是在紧张吗？”老徐手把着方向盘，笑呵呵地说。
简知鱼闻言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这人仰靠在椅背上，很没有坐相，是那种林芙平时看见了就一定会说一嘴的姿势。像个痞子。
“紧张点也正常。”简知鱼道。
叶池扭头：“你在阴阳我？”
这怎么听出来的？
简知鱼抿着嘴，直视前方重新沉默不语。
“就是在阴阳我吧简小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当上阴阳大师的时候你估计连话都还不会说。”
简知鱼：“……呵。”
“真不会说话啊？”
“会。”
叶池愣了愣，眨眨眼：“那你多说两句呗。”
“等会儿我妈问起来的时候，你直接说你这次考试的成绩就行。”
“哇哦，好长一句话。”
简知鱼：“……”
“你妈很在意成绩？”
简知鱼垂下眼：“嗯。”
叶池微微蹙眉。
回到家，林芙果然已经坐在客厅里了，穿着卡其色的家居服，秀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手里拿着平板，大概在处理什么文件。
见到两人回来，林芙笑着放下平板，站起身向他们走过来：“回来了，上去洗个澡吧，再喝杯牛奶。”
“好。”
林芙的眼神落在简知鱼身上，眼瞳中倒映的光线像一张温柔的网。
“知鱼最近是十点半睡的？以后可以再晚二十分钟，练练数学题，就不要画画了，你这次考试的分数有点不理想，但不能超过十一点，知道吗？”
简知鱼垂在腿侧的手指动了一下，拇指的指甲用力抠进食指的指腹里，面对林芙的目光，安静地点了点头。
“好，上去吧，抓紧些时间，但不要急躁。”林芙笑着碰了下他的头，有些亲昵的举动，看上去却并不是那么顺手。
叶池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简知鱼上楼的背影跟平时一样笔直挺拔，状似波澜不惊，但这个人太好看穿了，一丁点情绪也能清楚地被捕捉到。
叶池看了眼依旧面带微笑的林芙，垂眸礼貌地一点头：“林阿姨，那我也先上去了。”
“小叶不急，”林芙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还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跟一个没成年的学生有什么好聊的？叶池有些烦躁，面上却丝毫不显，勾唇笑道：“好啊，要去书房吗？”
“不用，芳姨已经进屋了，知鱼知道我在谈事情，也不会随意出来的。”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入叶池的脑中，他轻皱了下眉头，在沙发上坐下：“行。”
林芙也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从容地倚着沙发背。
周围静悄悄的，但楼上关着门，只要声音不大，便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林芙单刀直入：“我听你们老师说，你这次的成绩是全年级第一？”
“对，”叶池点点头，“需要我帮忙辅导简知鱼吗？我可以……”
“不必。”林芙朝他笑笑，丝毫不绕弯子。
这个笑容却让叶池的心底渐渐泛寒。
林芙慢慢道：“我想让你帮我看着知鱼。”
空荡的客厅里静得像地下冰窖，那句话配上林芙的音色，在这样的夜色里仿佛鬼魅的低语。
叶池反应了半晌，下颌紧绷着：“林阿姨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没懂。”
“成绩这么好，不应该理解得这么慢啊。”林芙的语气带着笑意，仿佛在跟小辈随意地开着玩笑。
叶池舌头轻轻顶着口腔，愣了片刻后，才缓缓道：“你想让我帮你监视他？”
林芙失笑：“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就是简单的照顾一点而已。”
“知鱼从小身体不太好，学校里又不全是规矩的学生，我担心他会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或者做出点什么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所以想请你帮忙注意着他，有什么事情能及时告知我，不过你也别担心，知鱼的自觉性现在还是挺好的，应该不会耽误你学习。”
来到简家之后，一些让叶池不太舒服的画面逐渐浮现在他脑海，他想自己或许知道了理由，但同样也不自觉地感到窒息。
他又想，也许林芙刚才不是没看出来简知鱼的情绪低沉，但她可能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面前的笑容看着亲切，又仿佛是一种另类的冷酷。
叶池现在才恍然，原来所谓的基因与血缘真的有点关联，他还奇怪过自己天性里那些矛盾的东西是怎么产生的？
这会儿才终于明白，原来是来自于这里。
他垂下头，模样看着有些犹豫，眼底那抹冷意掩藏得彻底：“可是阿姨，知鱼要是知道了，不会讨厌我吗？”
林芙笑得毫不在意：“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叶池心底一寒。
“再说，小叶，你得明确你来这里的目的，你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你要为你父母多想想，他们要培养一个清北的孩子不容易。”
林芙似乎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难听，语气缓和了些：“当然，你们要是能成为朋友，那也不错，小叶，你不知道阿姨的难处。”
林芙话音稍转：“我们家的情况有些复杂，本家是不在樟城的，你不明白这些，知鱼的爸爸面对着很大的压力，我更是每天都睡不安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没法和你解释，之所以这么管着知鱼，也是为了他的未来着想。”
叶池听着听着，感觉胃部在翻滚灼烧，有些想吐。
但越是这种时候，他反而越是能沉静下来：“我知道了，阿姨。”
林芙满意地点头，道：“那就好，我听芳姨说你买了一些雪糕放在冰箱里，你吃没关系，但记住一定不能给知鱼吃，知道吗？”
“还有呢？”
叶池的声音平静无波，让林芙微微侧目，眼底难得露出些欣赏的神色：“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沉稳的，不愧是刚转校就能考第一啊。”
她点头继续道：“因为身体原因，学校超市里的零食他是绝对不能吃的，情绪也不能波动太大，不过他自我消化能力强，你平时可以少和他说话，凡事注意一点就行，至于其他的，你们老师在学校里也会帮忙看着的，不用有压力。”
叶池听完，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拖长音“嗯”了两秒，问：“我能知道是什么身体原因吗？这样更方便注意情况。”
他大致知道是因为什么，但还是想问一嘴确认。
林芙盯着他，眼神中带着锐利的审视，像是在脑子里斟酌了一番，缓缓道：“告诉你也没什么，他有心脏病。”
叶池眸光轻闪：“很严重？看不出来啊。”
“并不是很严重，能一直治着，”想到这个病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林芙脸上浮现出一丝疲倦，有些不耐烦——
“但是简家不会对一个随时可能犯病掉链子的人另眼相看。”
所以需要最大程度的控制，一点错漏都不能犯。
林芙很快止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一些，立即调整了情绪，语气缓和：“好了，你别多想了，以后也别做多余的事，听阿姨的话就好，上去吧。”
叶池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着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他甚至不自觉地在关门时放轻了动作。
等到房门彻底被关上，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卸力地把自己摔进床铺。
口鼻全都埋在被褥里，呼吸不畅的感觉立马袭来。
他偏头往床头的那面墙看，想象着隔了一面墙的另一个人此时正在做什么，忽然就特别想知道那个人心里的所有想法，以及所有的经历。
他从未这么迫切地想去了解一个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