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知鱼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体跟别的小孩有不一样的地方——似乎他更容易没命。
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天生就不好,在刚出生的时候,随时都可能像一个装着残缺电池的时钟一样停摆,他的时间随时可能定格。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病要花很多钱,吃很多药,定期检查,要不是父亲母亲有钱,可能他的身体调养不到现在这个样子。
可能他出生便会夭折。
因为如此,即便他十几年的人生一直过得不开心,但他没有恨过任何人。
只是现在,他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小时候让他直接死掉会比较好?
就非要来这世界上体验一遭吗?
世间的酸甜苦辣都有,但甜仿佛太少了。
只让他尝到一丁点滋味,就立刻无情没收。
他睁开眼,对上叶池担忧的眼睛,霎时落了泪。
“小鱼小鱼,终于醒了,”叶池摸了摸他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你睡了一天,都快吓死我了。”
医生护士很快上前给他检查身体的各项指标,叮嘱他不要太激动。
付医生是他以前的主治医师,对他的身体情况比较熟悉,话也说得直接:
“我早说过你这个病,情绪的影响是很大的,不要焦虑,不要悲伤过度,保持心情愉悦,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伤心难过呢?”
他当然明白的。
他哪里会不懂这些,但他一想到那个不到一岁就没了的生命,想到那个曾经扑到他身上的软萌软萌的身体现在可能已经化成了灰,他就难以抑制地想哭。
他看向叶池,向他求证:“闪电真的死了吗?你跟我说真话。”
叶池看着他的眼睛,又于心不忍地避开。
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崩溃让叶池心如刀绞,他缓缓道:
“你先喃枫休息好不好,我们以后再说这个。”
“你还想瞒我?还是编理由骗我?叶池。”简知鱼拔高音量:“你准备瞒我多久?一辈子?”
叶池僵在原地。
“我看你才是不堪大用!为了一条狗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这值得吗?”
简海平得知简知鱼醒了,进屋看他,人未到声先至,一来便皱紧眉头:
“为了一条狗要死要活的,要是这件事传到你爷爷那边,他又要看轻我们家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少给我找事吗?”
“你闭嘴!”林芙脸色难看。
简海平不甘示弱:“你还有脸说,看看你生出来的好儿子!”
林芙冷笑:“至少他是你名正言顺的儿子,不是外面的什么阿猫阿狗。”
“你什么意思!?”简海平沉下脸。
“意思就是他再怎么样你也得受着!你爸那个人有多传统多迂腐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他不清楚你做过什么事吗,不提出来就是代表他不接受!”
“哼,”简海平蓦地笑了一下,挑衅似的勾起嘴角:“但他也没有其他的行动,同样可以理解为是默认。”
林芙的脸色阴云密布,在简海平离开之后,她站在原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自己那病恹恹的儿子:
“我还有事,先回公司,知鱼你好好养病。”
“还有,别想那条狗了,你爸别的地方有毛病,但这件事他也没什么太大的过错,确实只是一条狗而已,实在不值得你动气。”
“这段时间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吧,别把以前我教你的那些给忘了,你要学会做情绪的主人,而不是被它所左右。”
简知鱼沉默地望着天花板,一语不发。
直到耳边林芙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离,放在床边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
“小鱼……”
“对不起。”简知鱼道,“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叶池的心都快裂开了,他握紧简知鱼的手,微微俯身趴在他的床边:“没关系的,你不要给我道歉,你什么都没做错过,是别人对不起你。”
“不,”简知鱼愣愣地出神:“是我对不起闪电……”
“不是的,小鱼,不要把别人的问题揽到自己的身上。”
“我身边好像就不应该有什么活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伤害和灾难,可能我就是个祸害吧,离我远一点或许会过得比较好。”
“小鱼!你不要这样想!”
叶池攥紧他冰凉的手指,眼眶因为熬了一天充血而血丝遍布:“我还在啊,我离你那么近,可我过得挺好挺开心的啊。”
要让现在的我离开你,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能过成什么样了。
叶池定定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自己能遇到你。”
简知鱼的眼眸轻闪,偏头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睁眼看见叶池的时候,他就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以前只有他自己时,还能勉强撑住,将情绪压进心底深处。
如今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把视线移开,重新望着天花板,声音还很虚弱无力,却说出一句让叶池仿佛被迎头一棒打蒙的话来——
“叶池,你知道吗,我爸有一个私生子。”
“你说……什么?”私生子?简海平的?
而且简知鱼一直是知情的?
叶池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注视着病床上那个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心里的疼痛几乎快要化成实质漫出来。
“我爸一直不满意我有先心这件事,但我妈是不易受孕的体质,生下我之后就一直没能再怀孕,”
“我爸在外面养了小三,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十几年前被我妈发现,他们还为此吵过一架,”
“那次吵得很厉害,被我听到了,当时他们还动了手,我在旁边,被他们不小心撞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在医院里呆了好久,”
“从那以后,我妈就管我管得更严了,”
“她不想我出任何事,她很要强,不想因为我,把我的、和她所拥有的东西尽数让给别人。”
“那个孩子比我小几岁,我一直没有见过,刚刚听他们的意思,或许我爷爷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他的态度比较模棱两可,可能我爸妈也在猜爷爷的心思吧。”
他陈述得很平静冷淡,语气里没有怨恨、讽刺,只有一股淡淡的厌倦。
叶池消化这些事情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在他的认知里,简海平确实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用不着震惊太久。
他只是心疼简知鱼。
这个人当初知道这件事时才几岁,本该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要被迫去学会消化这些破事。
他一想到就觉得难受得呼吸困难。
“你恨他们吗?”叶池又一次问。
这一次简知鱼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良久,才慢慢开口: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恨。”
说这话的时候,简知鱼的脸上有一抹心灰意冷的味道。
叶池看着他的神情,手掌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里,但那丝疼痛尚且不足他心里的万一。
“你可以的。”叶池低声道。
“你也可以离开。”他告诉简知鱼。
简知鱼:“离开?”
“对,等你成年了,等高考结束,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家,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说得很笃定,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一天的到来。
叶池:“到时候我们就在大学附近租一个房子,不住寝室,我晚上可以教你骑摩托车,”
“周末去吃大餐,再买桶爆米花看一场电影,”
“等到放假了,就出去旅行,看遍世界上的所有风景,”
“如果你想出国留学,我们也可以去申请,咱俩这么厉害,去哪儿不能去啊?”
未来美丽的蓝图在他脑子里初步成型,叶池期盼地看着他,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希冀和热烈的爱意像一束火苗一样,让他想起那晚毫无防备朝他跑来的闪电。
简知鱼狼狈地避开他的眼神,翻身背对过去,压抑住鼻酸,闷声道:“以后再说吧。”
未来或许会美好,但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心情去畅想。
“叶池,你看到闪电最后的样子了吗?”他问。
叶池心头一痛,轻声道:“看到了。”
他没问闪电最后是不是安详的,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谁被踢死是能安详的?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闪电时的场景——小小的一只,像毛绒玩具一样,一直缩在巷子角落里,身上的毛都被雨淋湿了,因为脚上有伤,连坐都坐不稳,一会儿就晃一下,可怜又可爱,令人心软。
或许那时候不去帮它,它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或者帮了它之后,认真地给它找一个主人,它大概也能就此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简知鱼无法停止去想那些可能,越想越觉得面前一片灰暗,空气仿佛变得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心脏跟喉管一起,止不住地收缩。
他挡住叶池的视线,将身体藏进被子里,用力地抓着手臂内侧的皮肤。
剧烈的刺痛从皮肤上传来,还带着一点湿润,似乎被抓出了血。
他一声不吭,在这样一阵又一阵没有停息的疼痛中,才像是痛苦置换一般,渐渐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