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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张

轻痕下 假日斑马 2497 2024-10-02 12:04:17

晏山在清晨六点接到老张的电话,铃声先于日光劈醒晏山。

老张常年抽旱烟,嗓音被焦油熏得嘶哑,好像有层厚厚的油布敷在喉咙上,乡音又难懂,晏山朦胧中听得也不真切。

“惠英走了。”

至少,晏山听懂这句,在老张沉稳的叙述中捕捉到锥心的悲惘。之后老张挂了电话,他还是不习惯用他那锈红色的老年机,铁盒似的死物不要再传递死亡,那是具体化的漠视。

老张,晏山第一部作品的主角,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头。

惠英是老张的老伴,她不是老张的发妻,老张的第一任妻子难产死掉,留一个五岁的儿子和带血的男婴,第二任妻子和他生活了两年,被村里恶霸拐走,切了腹扔在后山的树下,被发现时身体臭不可闻。老张找恶霸拼命,恶霸一板砖砸在他脑袋上,血像泡沫似的翻涌了出来,老张像风吹的草芥般朝后栽倒。

后来老张瞎掉一只眼,另只眼也近乎废掉,额角留下一块肉粉色的狰狞癞疤。他整日坐在院门口睁着他涣散的双眼,烟筒的白烟散得很高,他的一生好像融在烟里,飘走了。

老张打算孤独终生,然而亲戚介绍了惠英,一个比他活得还要孤寂悲惨的女人。惠英是从别村卖过来的,父母用两只母鸡将她换给一个男人。男人是村里的屠夫,嗜酒如命,喝了酒便展现出残忍的兽性,打得她破相,左眼眼皮扭曲地朝上翻,露出粉红的肉,眼球像随时要脱离眼眶似的惊悚地嵌着。后来男人喝醉后从山边摔下去,尸骨都寻不见,惠英拾荒为生,邻居是老张的亲戚,说不如你和老张凑合过一过,他是一个好人。

之后村里要打造度假村,拆迁后两人分得镇上的一套五十平米小房,足够两人安家,老张辟出一间小屋搞盲人按摩,他的手艺娴熟,按摩营生做出几分名气,再四处借些钱租下店面,纸箱般的小店铺两张长条小床,整日充盈着四散的草药味,惠英也学着按摩手法,劲道不输老张,闲时接些零碎的针线小活,总算把日子过得往前走。

晏山初识老张时,他还在村口石像一般坐着,嘴衔旱烟。那时晏山各地奔波,找素材,全国地图一摊,闭上眼盲选地点,冥冥中选中老张的村子,依山傍水人烟稀少,走进村里寻不见一个年轻人,晏山暴走好几公里进村,一个转角处遇见老张,问老张能否借宿,老张转动他浑浊的眼珠,半晌才说可以,也没怀疑晏山一个生人是否用心不良。后来老张说一个模样那样好的年轻小伙能对半瞎的老头做什么?他只剩一条命。

老张的破砖房潮湿、灰暗,尽是烟草的味道,柴火闷出的饭菜仅仅只能果腹,毫无滋味可言,但晏山将饭菜一扫而光,在旱烟的熏染下听完老张絮叨他的一生。

后来一年的时光里,晏山跟着老张拍摄,时常就住在村里。晏山那时缩在老张家的床上,冬天冷得真是钻心,先是脚没知觉,跟着是手、耳朵,最后浑身都冻成板砖,老鼠在房顶用爪子乱抓,康序然打来电话抱怨,说晏山拍的东西没有太多意义,有多少人愿意看一个瞎眼老头的人生?晏山说你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需要懂得多数人的苦难,于是康序然骂他圣母,他骂康序然冷血。在充斥霉味的房屋里争吵,永远没有结果,没有止境,于是晏山拒接康序然的电话。

康序然不会懂得冬天冷水刷牙的刺骨,也不知道骨头都泡在湿冷里那种绝望,他曾因为晏山的讲述而落泪、愤怒,要求晏山不要再去受罪。但他的心疼只能是一种高傲,如果不去融入主角们,晏山的镜头永远是静止的。

老张在电话里说惠英今天出殡,你把摄影机带上吧。晏山收拾完毕便赶去镇上,出门时下起一阵小雨,这是那日从Light Scar回来以后的第一场雨,稀疏的,伴随日光,似乎很快就会停止。雨带来一些小小波动,好像蝴蝶振翅带来的温热的风,刺青的图案不合时宜地闪过晏山的眼前。

晏山扛着摄影机去老张的按摩店,两扇玻璃门紧闭,玻璃后灰褐色的门帘遮蔽了室内,晏山透过缝隙依稀看见里面有光,敲门大喊老张,没人应,但听见人的脚步声。

等了几分钟,门帘被掀开,晏山听见锁落的声音,老张佝偻着背,身影像被暗光硬生生削去一半,徒张两只凹陷无神的眼,黑白混杂的发硬桩似向上竖,他比半年前还要苍老上许多,嘴唇整个地向里瘪,皮肤的纹路像一道道刀疤。

老张慢慢踱步走进去,靠着墙缩坐在地板上,支开两双赤脚,脚底被磨得又红又黑。他说他们不让他去送惠英,怕他的身体抵不住,总之是封建迷信,老张这辈子最不信神鬼,否则村里恶霸不会活了好多年。

出发去葬礼前,晏山陪着老张抽了许多支烟,老张早已换抽纸烟,气味小了许多,弄得按摩店内烟火缭绕,真像仙境。一旁隔着铁窗户,惠英种的芦荟摆放在外面,绿油油的。老张肠胃不顺,她听说生吃芦荟有通便的功效,于是自种芦荟,晏山想,从此后再没有人逼迫老张喝下苦涩的芦荟碎末,那气味闻着都叫人反胃酸想吐。

老张说:“小晏,录下来吧。”

于是晏山开了摄影机,镜头直对着老张侧脸。老张说他这辈子应该克妻,送走三个女人,前两个还走得那样惨烈,惠英好点,但也受许多痛,他无端地愧疚,觉得他害了她们,只是他不信有地狱,于是也不再有受到报应的机会。老张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很糊涂了,语言逻辑严重混乱。

最后老张忽地停住话头,喉咙耸动一会,说:“你去,拍下来让我看看,她怎么走的,风不风光。”

当然算不上风光,近乎潦草,老张的儿子们并不十分上心丧事,只想草草将人送走,本来都不愿操办仪式,是老张拼死要求。

晏山记录了整个过程,被热浪淋了一身,汗流浃背地站在人堆里,高举摄影机,实在口渴,却也腾不出手喝水,灵堂里风扇也是半死不活的力度。他在聒噪里天旋地转,哭声笑声混杂,鼻间尽是香火气味。

晏山高大,又扛着摄影机,很多人好奇地闯入他的镜头,兴致勃勃说上几句。老张和惠英啊,他们两夫妻真的辛苦......再猛喝一口酒,砸砸嘴,花生米的白沫在唇边蠕动,继续说他们如何辛苦,从早到晚替人按摩,自己倒养出好多病。

在酒与肉的腥臊中,一张张面孔把一个人的一生胡乱地拼凑起来,他们吞吐难懂的乡音,说惠英,最后总是绕到别件事上,笑骂着。晏山有时就蹲在地上,持着镜头,他觉得这些记录的时刻无比迷人,不带表演的性质,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话语,没有妆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故事,这个世界全是故事,每分每秒,晏山想记录下来。

他随了钱,没吃饭就走,回到按摩店,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在Light scar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十分久远,然而晏山也立刻认出那是隋辛驰,他的两条胳膊走在哪里都扎眼。这是一次奇怪的相遇,在参加完一场小镇混乱、原始的丧事后,晏山又见到隋辛驰,这和第一次见面的氛围相去甚远。

隋辛驰也看见他,愣了愣,向他招手。

晏山走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隋辛驰指了指按摩店,说:“我来按摩,但老张今天好像休息?”

“他老婆最近去世了,今天在办丧事。”

隋辛驰露出遗憾的表情道:“惠英姨怎么走的?”

听起来,隋辛驰是按摩店的常客。

“癌症。”晏山说,“你经常来这儿?”

“职业原因导致颈椎不太好,朋友介绍这里推拿不错,也就经常来。诶,你怎么扛着相机。”

“我之前跟着老张拍了一年多纪录片,老张今天找我记录丧事,他没法去,想看看。”

隋辛驰一副了然的表情说:“老张跟我提过你,跟我炫耀他上过大荧幕。”

“这老头还挺嘚瑟,在我面前怎么没表现出来。”晏山失笑,看看表,“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带你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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