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满满把沙发垫劈头盖脸地扔砸过来时,童米兰不得不承认,霎时的恐惧翻江倒海,让她的胃部猛烈抽搐,后脑勺发胀。她忘记了姐姐告诫她,要做一个钢铁般的人。
沙发垫不是凶残的利器,多数时候它给人温暖的印象,但它要是使劲砸出五官的轮廓,还是疼痛的,甚至将呼吸都收纳了。童米兰先失聪几秒,随之迅速作出反应,暴烈地蹦跳起来,举起桌上的遥控器投掷,向程满满反击。
必须要反击,要以更凶猛的张牙舞爪保护自我,否则随沙发垫而来的可能是玻璃、剪刀,这时候扔出去的物体决定她会受到多少伤害。
童米兰憎恨疼痛,即使她曾忍耐过无数痛苦,但只要想到疼这一感受,她的汗毛立刻倒竖、心脏缩紧。
她和程满满之间就像下雨似的疯狂闪烁起来,恍若五彩的罩灯一下一下放闪,只是落在地上都成了石块,砸得地砖砰砰响。
程满满一跃而起,从桌上毛躁奔来,顺道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碗,手臂一挥一放之间茶碗底就狠狠砸中童米兰的额角。童米兰只觉整个视线被一块黑色的油布遮住了,程满满跳起来扑向她时像一只矫健的猫,自己则是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动弹不得。
血徐缓滑行而下,最初只是额角跳得厉害,童米兰狐疑为什么有水滴下来,拙笨地摸摸脸,指尖湿红,立刻嗅到铁腥味。怎么这次没有感觉到很痛?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暴力和野蛮裹挟了,即使从懂事起就在努力地在规避受伤害。很快童米兰感到恶心,她跌跌撞撞向后栽,靠住墙壁,像一只虾子般俯下身去,张开口“哇”得一声呕吐了出来,食物残渣摩擦喉咙的凹凸感使她恐惧异常,她快把所有污秽的、陈旧的东西都吐出去了。她的下巴卡在两膝之间,视线局限在这四方里,她的胃怎么容纳这么多食物,明明她这样瘦。
晏山夜晚回到家时,从地下停车场上楼,在电梯里遇上几个民警,民警和他一同上楼,晏山抵达楼层时留意看了看楼层显示,电梯在楼上停住。
怀着一些好奇的心情,晏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上楼,电梯门开就听见喧嚣的吵闹声,从狭窄的楼道紧密地袭来,晏山被声浪一推,顿了顿脚步。
童米兰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吼叫起来也不尖细,仍旧有些粗糙,语速快起来就粘连成一片,晏山听不清他们吵些什么,走过去看见程满满光着上半身站在门外,背上许多鲜红的抓痕,民警不断将童米兰往门里拉,想要分开两人。
童米兰额角有干掉的血,变成非常深的红褐色,在楼道暗沉的光的映衬下十分可怖,再加上她睁着一双圆鼓鼓的眼,嘴里咒骂不断。她被民警固住腋下向后拖去,两条纤细手臂支伸出来仿佛螃蟹,程满满通体赤红,往前扑,兀自咬紧牙关,民警恼怒了,大声说:“你一个男的打女的好意思吗?”
“他妈的,他也算女的?你自己看看他身份证上写的男的女的!”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民警也愣神了,门外瞬间跌入死寂。
晏山已后悔上楼,更不应该久留,但童米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看到他,眼里盛满许多情绪,碎发被血黏住了,干硬的,好像能一捏就碎成渣,童米兰的心或许也碎成渣。童米兰死死盯住晏山,仿佛除此之外她没有可以注视的事物,她要为眼神寻一个寄托,让自己不必羞愧、心灰。
也不知童米兰哪里来的气力,能挣脱民警跳到程满满面前去,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清脆的巴掌就扇到程满满脸上去,留下五条火辣的红印。民警严肃地再次锢住童米兰,厉声批评她。
这次程满满没闹了,脑袋偏斜着噤了声。
晏山觉得自己该识趣离开,装作一无所知,但童米兰对他轻轻摇头。民警注意到晏山,让他不要凑热闹,童米兰说:“他是我朋友。”
室内狼藉,几乎没有下脚处,民警要求去派出所调解,童米兰拜托晏山跟她一起,站在她的身边时,晏山才发现她抖得厉害,丝毫没有敢在民警面前打人的嚣张气焰。
其实晏山不想掺和到别人的私事中,只是童米兰看他时那样凄哀,晏山心软了。
在派出所,民警让童米兰出示身份证,童米兰把皮包的金属扣摔得震天响,掏出一张身份证,亮到桌上去,那上面的照片赫然是一个男人的面孔,有棱有角的方正脸庞,头发剃得好短。原来童米兰不叫米兰,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童伟强。
民警拿起身份证仔细端详,震惊的眼神在身份证和童米兰的脸上来回游动,最后问道:“童伟强,这是你本人的身份证?”
童米兰的衣服换过,在车上已经把头发梳理好,此时又是精神抖擞的,看人时眼睛毒起来,能剜掉人的一块好肉那般,她声音拐着弯说:“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她一一背出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是在晏山没听过的一个村里。晏山知道童米兰振作起来了,派出所敞亮的环境让她安心,这不再是一个能承受疼痛的地方。
民警点头,让他们去调解室门外的椅子上等候,童米兰用抓夹把头发拢起来,还有闲心从包里掏出镜子照她的伤处。程满满坐在她对面,眼下划拉出的红痕愈发青紫了,他双臂环绕在胸口,愤懑道:“我就知道你们他妈有一腿!”
童米兰收回镜子,恶声恶气道:“你还想挨一巴掌是吧?”
程满满对晏山说:“喂,你知不知道她还是个带把的啊?别骗得像个傻子一样。”
童米兰说:“你今早吃了屎怎么不刷牙?”
两人越吵声调越高,引来民警维持秩序,威胁教育几句,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各自把头偏向一边去,嘴翘得老高。
晏山始终没说话,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对于程满满那些蠢话他也懒得反驳,他连跟程满满说一个字都嫌麻烦,和这种脑袋缺根筋的人沟通纯粹白费力气。
初见童米兰时,她的轮廓透出一些硬朗的影子,晏山有过猜测,但后来便不甚在意,性别很多时候只是表象,人总是在寻找一种舒心的活法,所以他不惊讶,也没当猎奇的事去看。
以一个男性的框架和女人的内心去生存太艰难,社会把性别的界线划分得那么清晰,男女应该做的事从出生起就被规定好,人只管接纳、照做。童米兰是反叛的,她无法泯灭界线,只好跨越,她喜欢在唇上搽满跳脱的红色,配黑色眼影,爱柔软胸脯,既然这些被认为是女性专属,那便做一个女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晏山是一样的。
民警将童米兰和程满满叫进调解室里,晏山坐在派出所内不自在,就走出门外等待。童米兰先程满满一步出来,转身回去说:“你改天再来家里搬东西,今天不想看见你。”
程满满嘴里叼着烟走了,童米兰迎着派出所门口的路灯站得笔直,简直要把自己也站成路灯。此时泪光在她眼圈里一闪一闪,真成了照明的亮光,她不吭声地朝前踏步,直到离开派出所的范围了,才大叫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幸而夜晚街上没几个人。
她哭得悲苦,晏山跟着耳朵发酸发胀,摸遍全身寻不着一张纸,童米兰已经用裙边擦干了眼泪,大声说:“我正在存钱,马上就能做手术了,以后我就能做个真正的女人。”
晏山扶住膝盖蹲下,直盯着童米兰的眼睛,说:“我一直都把你看作女生。”
童米兰瞧着晏山温柔得出水的眼神,喉咙胀得发疼,她做女人的这么多年来,没有遇见几个真的把她当女人的人,异性恋觉得她比女人还娇媚,同性恋把她当掩饰。她连公共厕所都没去过,走哪边都是怪异,活得那样混沌又糊涂,哪儿都没有归属。
她不稳地站起来,踉跄几步,对晏山说:“今晚谢谢你陪我过来,我第一次来派出所,想有人壮胆。”
“没事。”
“我要去隋辛驰家喝酒,喝掉今天的霉运。”童米兰扭着一把细腰向前走,身段靓丽极了,走几步转身问晏山,“你来不来?”
晏山顿住,问:“这么晚了?”
“他不会睡觉的。”
“他一个人在家?”
童米兰笑了笑,说:“他一个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