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空调安静地吹着。
桌上小梅瓶里插一根蝴蝶兰,花瓣随风动。
“你在笑什么?回忆被心上人‘亲密接触’的瞬间?”
谢崇珩也学他的动作摸了下脸,“凌二,看不出来你这么抖M啊。你看起来像做M会还手那种。”
“你做S大概率会被M嫌弃话太多。”凌意舶瞥他。
“我可没有这方面癖好!”
“那你还那么懂?”
“我又没玩儿过,倒是你,”谢崇珩玩味道,“成天身边跟一群长相身材都不错的保镖穿制服,我还怀疑你要玩儿呢。”
“……”
凌意舶这下是真觉得他话有点儿多,不耐地皱了下眉。
谢崇珩猜了个七八成,觉得凌意舶肯定还在想楚漾的事情,追问:“不对啊,我记得他十九岁就跟你,今年得二十好几了吧,还没分化?岂有此理啊!”
“没,”凌意舶想到这事也头痛,“可能就是个Beta。”
“看着不像,”谢崇珩盯着凌意舶,故意刺激,“我觉得他是Alpha,肯定是,你带出去参加活动得有多少Omega被他迷住啊。哎,你说楚漾喜欢什么样的?”
Alpha,Omega。
两个关键词让凌意舶又沉闷起来。
历年的体检单看了好几次了,医生诊断那里甚至都没有被标注Beta,就是三个字:未明确。
如影随形两年,分开三年,楚漾一直冷静、克制,对感情点到即止,从来不会主动跨越那条界限。
要说楚漾真喜欢上谁是什么样子,凌意舶还真想象不出来。
他还是想反驳一下:“你不要被他的脸骗了。”
“搞笑呢,”谢崇珩拍桌,“被他骗了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我记得是你俩眉来眼去,你一时冲动上头要亲他。算了,没亲到都算了,结果人家没隔几天就打报告跟你那神经病哥哥去国外了,这不是玩儿你?”
在谢崇珩看来,这段经历从凌意舶的视角来分析,就是暧昧到一半,明恋对象跟人跑了。
那个人还是他哥。
都别说打直球了,那一下猛得直接把凌意舶挥起来的杆儿都打没了。
“什么眉来眼去,那是我一厢情愿,”凌意舶快万箭穿心,脸上装得很平静,“楚漾本来也没接受过我。”
“十六岁,那得算你初恋啊……现在什么情况,人回来了,你没感觉了?”谢崇珩道。
没感觉。
真的没感觉吗。
三年前凌意舶还是个少年人,左右不了局势和身份地位的悬殊,可现在不一样了。
见凌意舶不搭腔,谢崇珩凭借多年的了解一眼将他看穿。
他继续说:“凌二少爷,你现在看起来像那种掉进水里会因为嘴皮子太硬沉进水底的人。”
“你再啰嗦我走了。”凌意舶起身,又被谢崇珩一把拽回位置上。
谢崇珩看他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一副无所谓的摆烂模样,好奇道:“嗳,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段时间回来的。”凌意舶说。
谢崇珩对凌意舶在楚漾离开后那段消沉时光略知一二,不敢再提出来细聊,只说:“他就天天这么跟着你,你能受得了?”
“是,”凌意舶咬牙,“甩都甩不掉。狗一样。”
严格来说,是杜宾犬,有守护犬和家庭犬的特性。
最令人崩溃的是,楚漾现在在他这里挑不出毛病,几乎无懈可击。
谢崇珩咬着烟眯眼:“糟糕,他好像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我敢说就不怕他听。”凌意舶拂开他递过来的烟,摆手,心突然有那么点儿虚。
谢崇珩在桌下偷偷踹他一脚:“请你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凌意舶头一回没有踹回去:“……”
“喂,回个头?他在看你。”谢崇珩提醒。
会客厅内其他的卡座还有素不相识的客人,或交谈或抽烟,烟雾缭绕,服务生来来去去。
不知道为什么,凌意舶转头一眼看见楚漾守在他背后的卡座边。
后者双手交握在身前,身姿笔挺、赏心悦目,耳麦拨弄的高度刚刚好,恰巧遮住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很神奇,这样的一个人,还长了张微笑唇。
楚漾没有观察四周,而是在看他。
目光穿越人群,遥遥撞在一处,谁都没有先挪开。
壁炉之中,仿真火焰熊熊燃烧,在此刻,仿佛跳进眼底变成一股子邪火。
凌意舶直直起身,拎了下谢崇珩的后衣领,不耐:“你废话真多。走了。”
“哎你!”
谢崇珩被他拎得身子一歪,叼烟骂了句凌意舶听不清的话,坐直了昂起头,“去哪儿?”
“阿兰若。”
凌意舶瞥一眼谢崇珩再递过来的烟,想了会儿等下还要坐车,摆手:“不抽,你今天非得把你这破烟散出去?”
他抽烟没瘾,能不抽就不抽。
楚漾以前就不喜欢烟味。
“什么破烟?我这是卡比龙总裁!”
谢崇珩想踹他一脚,忍了,“今天是看你保镖都在这儿我不敢动你,不然真想给你一拳。”
“来啊?抽了你就是总裁了是吧,”凌意舶笑得很欠,“你看我保镖收不收拾你?”
“回头我也请两个天天跟着我,免得哪天被揍了都没地方哭去。”谢崇珩哼道。
“我那四个保镖应该都不抽烟,等会儿抽完熏得车上全是味道,难闻。”凌意舶突然说。
谢崇珩像见了鬼,不信邪。
他大步绕过凌意舶,变戏法似的变出四根卡比龙,脸上挂着笑,挨个挨个地扫一圈,说:“来来来,兄弟,都来一根,照顾凌二你们辛苦了!”
“谢谢哥,我不抽烟!”陈迦礼浅鞠了个躬。
“不抽,谢谢。”周渡家里有老婆孩子,从孕期开始就戒了。
“不抽不抽,谢谢哥。”李观棋礼貌回绝。
“谢谢。”
淡漠的嗓音,是楚漾的。
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过一根细长的、通体炫黑的烟。
他也不失礼数,微微颔首,再把这根长烟收进西装口袋里,双手继续交握着放在身前。
谢崇珩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可以啊。
这人明显是一副经常被散烟的熟练样子,接得很顺,一丝不苟的严谨中难得有了点儿懒散。
“看来,凌二,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保镖,”谢崇珩笑眯眯的,装作随口一问,“这位帅哥,好久不见,你家二少爷等会儿能坐我的跑车吗?”
这位帅哥没有做立即答复。
谢崇珩是吧。
楚漾努力回忆。
凌意舶的本科同学,是个Alpha,家里开珠宝行的。
早年间什么物件都有,这几年只经营珠宝连锁门店,家境相似,关系走得很近,时不时扔一块翡翠、一颗澳白对着凌意舶抵这抵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从公司交来的资料上显示,这公子哥在小岛经常开的是一辆挂秦C牌照的烁锇银色路特斯Emira。
嗯,那么就是四座的。
楚漾没多说什么,只讲:“好,那我坐后面。”
谢崇珩无奈地看了凌意舶一眼:“喏。”我尽力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会客厅出来往停车的位置走。
凌意舶伸了个懒腰,撞了下谢崇珩的肩头:“我就说他不可能同意我单独坐车。你完全多此一举。”
怎么在这句话里面听出了点儿炫耀的味道?谢崇珩想。
“这不是得讨好他嘛。你不是说他现在是你保镖的头儿?这么久不见,关系搞好点,你直接把他策反,他还能替你爸卖命?”
谢崇珩撞回去,“至少我知道了他要吸烟,你以后就……”
“你以为我是考驾校么,还得给教练散烟。”凌意舶无语。
“晚上呢,晚上是小岛这边本地的人接待你?有没有机会跑?”谢崇珩问。
凌意舶大步向前走,回头瞥一眼时时刻刻在身后保持五米距离的楚漾,头一次有种挫败感:“我能跑哪儿去?”
谢崇珩哑然:“去滇南和凌思岸那个神经病一起摘香蕉喂大象。”
沉默一会儿,谢崇珩知道凌意舶不想听他说的馊主意,又补充说明:“要不你去大西北吧,你可以学鸵鸟把头埋在沙漠里。”
“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楚漾也会追过来的。”凌意舶头一次没还嘴,情绪很稳定。
“天涯海角那个景点就在海南,不远。”谢崇珩善意提醒。
“闭嘴。”
凌意舶本来就稀薄的耐心紧急告罄。
“靠!你爸给他开多少啊,这么拼?”
“不清楚,据说以前一个月拿五万,加上我这么个任务,按天算,每天二千四,一个月七万二,再加三万任务补助,你猜多少?”
“你家缺保镖吗?我也能把你捉拿归案!”
“……”
凌意舶一边走一边回头又望一眼,这也不像缺的样子啊,长走廊挤得满满当当的。
他挑了挑眉:“他是我向我爸要回来的。”
谢崇珩摸自己的脸,叹息:“你颜控是吧,我明白。其实我觉得我还真可以。”
见凌意舶不接话,谢崇珩后知后觉,压低声音:“等等……你要回来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又把人要回来?”
凌意舶抬手捋了捋长得稍微有点儿长了的头发,重新扣上鸭舌帽,答案模棱两可:“现在只是一个保镖而已。”
“真假?”谢崇珩抱臂,“我那会儿还以为你坠入爱河了。”
凌意舶没反对,也没有应声,想想是有那么点儿像的。
只是年少轻狂,爱河太浅,一条腿还没踩下去就干涸了。
见凌意舶拒绝回答,谢崇珩那股犯贱劲儿上来,又凑过去问:“你现在对他这个态度,你不怕他讨厌你啊?装不下去就别装了,对人家好点儿不行?”
回想起楚漾从容接过香烟的动作,凌意舶突然有点烦躁。
他想象不出楚漾在东南亚生活三年的所处环境……
更想象不出楚漾抽烟的样子,跟谁学的抽烟,为什么要抽烟。
这些都是他已错过的细枝末节。
“给我支烟。”凌意舶摊手。
“你不是说是破烟吗?”谢崇珩决定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给我支破烟。”凌意舶补充。
“……”
谢崇珩按下打火机,一簇火苗跳跃出来,想烧了凌意舶的头发。
凌意舶从谢崇珩兜里摸了一根,快速走出俱乐部大堂,抬手制止楚漾他们跟上来。
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有风吹的位置,回头看楚漾一眼,扭头咬滤嘴的力气大了点儿,皱着眉吐出一口烟雾。
太久没抽烟了。
近日来回回抽烟都是因为想起楚漾。
凌意舶低头,掸了掸烟灰,沉默不语。
等他抽完烟回来,俱乐部经理亲自端着一份和牛眼肉牛排从会客厅追出来,笑容灿烂:“凌二少爷,您的……”
凌意舶一怔,这的确是他以前很爱吃的牛排种类:“不是我的,我没点过。”
“啊,是您,您那个保镖先生点的,”经理看了眼朝这边走来的楚漾,“就那位。”
楚漾礼貌打招呼:“您好,是我给凌二少爷点的。”
“是吗,”凌意舶冷笑了下,也不知道话是说给谁听,“这种牛排,放在三年前我确实是很喜欢吃,但我现在不吃了。”
话里有话,他听懂了。
楚漾动了动耳朵,没吭声。
他对经理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来解决。”
话刚说完,只见凌意舶皱着眉转身,嘴上还是说:“算了,打包带走吧。”
经理察觉到主雇二人气氛微妙,生怕触了霉头,边后退边忙不迭答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安排人打包!”
等经理走后,楚漾才说:“我以为你是饿了。”
他在原地站着不动,合规合礼地稍稍颔首。
凌意舶本来就比他高,看不见他眼底的神色。
“我的确挺饿的,”凌意舶盯着他侧脸露出来圆润耳廓,慢条斯理道,“等回家再吃。”
来到谢崇珩车前,楚漾第一个上车坐到后排。
凌意舶坐副驾驶。
谢崇珩一屁股坐上驾驶位,抬眼看后视镜,还想再挣扎一下,半开玩笑地说:“帅哥,你坐在后排好像我在给你当司机哦。”
楚漾表情很严肃:“那您坐后排来。”
他像真的在谈论这个建议的可实施性,补充:“我的C1驾驶证已满九年驾龄,可以胜任临时驾驶员的工作。”
好死不死,凌意舶这个杀千刀的看戏就算了还跟一嘴:“对啊,你可以选择坐后面去。我的保镖给你当司机,我不收你钱。”
我的保镖。
谢崇珩听出那么点儿凌意舶偏心眼的意思,懒得戳穿他,一脚油门踩出去。
电车百公里加速又快,来不及反应,周渡和李观棋开着身躯沉重的揽胜差点儿没跟上。
楚漾看着凌意舶放松的状态,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凌意舶身上有种天生的随性和不可控。
七年前刚接手工作的时候,凌沣身边上一任贴身保镖主管森叔还专门找楚漾谈过。
说自己在凌家工作了快二十年,是眼看着凌意舶凌思岸兄弟俩一起长大的。
弟弟凌意舶率直好胜,从小都是不服就干,在外面架没少打,回家被关在书房里闭门思过或者挨一顿揍都是家常便饭,咬紧牙关哭鼻子也不认错。
凌意舶性子也很随性,不会计较有没有受罚,被父亲收拾完又是一条好汉,到处撒欢。
哥哥凌思岸就不一样了,一碰上硬茬就哭,和弟弟抢东西也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把自己当哥哥看。
一匹狼和一条蛇,如若相争注定是两败俱伤。
森叔曾告诫过楚漾,千万不要夹在兄弟俩中间当活靶子,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砝码。
一个人在过了分化年龄之后,后脖颈都没有反应,人的体内便会分泌出一种平衡的激素,能够不声不响地向外界宣告此人是个Beta。
但楚漾没有这种激素。
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不分化的状态,几乎就顺理成章地把他也看做Beta,又或者因为他是行业中的佼佼者,也有人坚持认为他有成为Alpha的可能。
在国外三年,凌沣和森叔一起把他曾经差点成为Omega的秘密封锁得很好。
服从命令是楚漾的职责,他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但是如果提前将凌沣的安排告知凌意舶,凌意舶为了他去和父兄二人起冲突,那楚漾才是真的利用真心把凌意舶架在火上烤。
如果不摘掉腺体,他会失去首席保镖的位置。
也永远没有回来的机会。
他们原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凌意舶很爱和朋友们凑在一块儿玩,各种派对、宴会他都有参与,算是首都同龄人社交场上的熟面孔。
为了和凌家攀上点关系,又或许是垂涎于S级Alpha的能力,明里暗里向凌意舶递玫瑰花的人也不在少数。
楚漾容貌出众,自然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
可他一直都不太给人机会。
楚漾总是很规整地站在离凌意舶不远的地方,看凌意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永远做不了更贴身的副手,无法融入周围的热闹。
他想过,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凌意舶是喷薄欲出的火山,他是火山石口的冰川,不相交,也可以互相守望千万余年。
要恨他就恨他好了。
楚漾想过,也许在他们这样的雇佣关系中,恨意总是比爱意长久的,就算再贪心点变成近似于家人的关系也好。
都说人间小满胜万全。
现在,就已是他贪心过一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