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珩收到消息时是上午九点。
他昨天在澹湖玩儿累了, 脚都走软,所幸晚上没去参加什么夜场活动,回家倒头就睡。
他平时睡觉就睡得死, 以至于早晨七点, 应逐潮打了十来个电话过来都无人接听。
直到九点钟家门被敲响——
谢崇珩的妈妈谢妍也才睡醒, 听管家说来了个面生的男人还吓一大跳, 以为是谁在外面闯了祸招惹的讨债主找上门来,她身上盖着披风, 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 才让管家开了门。
应逐潮端正立在门口, 规规矩矩的, 比谢崇珩好多朋友都着调。
听完一声“阿姨好”, 谢妍多打量了他几眼, 越看这晚辈越眼熟,才说:“既然是来找阿珩的, 就不用那么客气。”
应逐潮点头:“好。”
谢妍抱臂,实在想不起来儿子在哪里认识的人还能找上门来, 蹙眉:“你是凌二的朋友?我好像见过你。”
应逐潮回答:“是, 我在今年年初的拍卖会上见过您。现场人太多,就没来得及打招呼。我和阿珩才认识不久。”
“可关系看上去不错。”
谢妍说完笑了笑, 示意管家去叫谢崇珩下楼。
这两家人的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记不清也正常。
“没事,阿姨,”应逐潮把车钥匙随手放到玄关处, “方便的话, 我去叫他。”
“行,”谢妍让开一条路, 指了指二楼,“二楼门上挂了皮卡丘的那个房间,你敲门叫他就行。”
应逐潮道:“好。”
谢崇珩就是这么被折腾醒的。
敲门声不大不小,故意惹他睡不踏实似的,他蒙着被子喊了好几声进来也没动静,直到应逐潮按捺不住,推门而入,双手插兜走到谢崇珩床前,冷声道:“凌二出事了,你知道么?”
“他出事不是挺正常吗,出……”
谢崇珩迷迷糊糊的,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还没等他发问,应逐潮又道:“人没死。”
“啊?”
这听起来很严重啊!
说这么多年下来,虽然凌意舶闯的祸不在少数,但很少有危及生命的情况。
“他哥,半死不活,”应逐潮低声,“你不是最讨厌他哥了吗,听到这消息不爽快?”
“他哥,他哥其实也就是撞了我一辆车,我心眼儿这么善良,我不至于咒人死吧……”
谢崇珩突然又放下了,赶紧问:“你快讲啊,到底什么情况?”
“你跟我去趟长丰集团就知道了。”
“去干什么?”
“早上梁时予来找我了,说得过去一趟。凌二现在不方便出面,让我去探探风声。”
应逐潮十分冷静,有条不紊,“我本来不适合插手他们家的事情,但听说是凌二自私动用信息素压制,现在被监察组依条例监禁。”
这回谢崇珩更懵了:“……啊?”
作为凌意舶的好友,谢崇珩足够了解他,知道凌意舶不是个冲动的角色,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从不利用信息素乱来,这样的失控还是头一次见。
但谢崇珩只在乎一点:“所以说他又被?”
“对,又限制行动了,你这个又用得很传神。”应逐潮无奈,“这回还是玩儿真的,你我用尽办法他都跑不了。”
不是说又玩儿个跳楼金蝉脱壳就能逃的,这回性质都不一样。
“多久呢?说没说?”
“监察组还在研判。”
“至于吗,这么严肃?”
“S级Alpha的信息素不管不顾地放出来和移动生化武器没什么区别。”应逐潮说完,冷冰冰地挪过去一眼,像在说:你要不要试试?
谢崇珩吞了口唾沫:“你继续。”
应逐潮继续道:“还好事发地点是在昙山,如果是在澹湖会更麻烦。”
“是的,”谢崇珩从床上弹起来,“我们先去看看吧,看有什么事情尽量帮他处理了。”
“他有一助二助有无数个保镖,应该用不着我们处理,去露个面表示还有人就行,”应逐潮说,“我来找你是受他所托还有别的事。”
“什么?”
“他那个,蓝宝石,你磨得怎么样了?”
“……”这下谢崇珩语塞了,“大哥,那是珠宝设计,是宝石,就算是结石也没这么快啊!”
真行啊凌二,折磨兄弟讨好老婆是吧?我还得加班加点给你整?
应逐潮督促:“他就是提醒你快点儿。”
谢崇珩道:“非要最近交货?”
应逐潮说:“嗯,我听他打电话过来的声音挺嗨的,听说是楚漾要陪他过监禁期。”
“楚漾?”谢崇珩哑然,“那不是他们已经……”
虽然谢崇珩不是S级,但在生理课上他有听过一些相关条例,大学上社团活动课的时候凌意舶还好几次被校医叫去询问易感期时间,怕的就是罕见的S级在学校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惹出什么事端。
“对,从此以后,”应逐潮一字一句,“生理上、心理上的,唯一指定伴侣。”
“……靠。”
谢崇珩多希望此时此刻他能说出点儿祝福的话,但想要倾诉的欲望到了嘴边。
他又词穷了。
总之这样的事对于他谢崇珩来说,是不敢想的。
凌二假浪荡真深情,那么多年来别的地方硬不硬他不清楚,但凌二这人最硬的就是嘴,终于一回头居然摘下了天边皎洁的白月亮。
做人要敢想敢做,这句话没毛病。
应逐潮轻笑:“你有别的词儿吗?好歹跟凌二一个大学毕业的,语言能力这么贫瘠?”
“好兄弟的祝福要亲自送到才作数。”
转眼冷静下来,谢崇珩扭头望向二楼窗外骤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他又翻身从另一边下床,踩着拖鞋走到窗棂边,往下看一楼花园外蓄水的池塘。
雨点往水面砸出千千万万个波浪圆圈,重叠又消散。
谢崇珩没回头。
室内未关闭的空调风吹过睡衣,靛青色的布料裹住肩背,精壮的Alpha偶尔也会显得单薄。
他说:“等会儿走的时候提醒我带把伞。”
应逐潮怔了一瞬,点头允下来:“好。”
才下起来的雨愈发愈大了,逐渐有昨夜的瓢泼趋势。
落地窗外激起的雨雾如一张网落下来,弥漫开潮湿的凉意。
夏天正式结束,首都已匆忙入秋。
楚漾不记得雨是多久开始下的。
监察组开了一辆车,长丰集团开了四辆车,医疗组跟了一辆车,车队浩浩荡荡,又把凌二少爷安全护送回了漫合。
医疗组上楼最后为二少爷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为楚漾的腺体和激素状况检查一遍,监察官点头签字下批文,最后写了个十五天的监禁时间。
不算顶格,可也不轻。
算是要给凌意舶一个明晃晃的警告。
凌意舶不吭声,没觉得是自己错,也没觉得监察组的惩罚方式不对,欣然应下,转身坐在沙发上,送客。
大门轻轻关上,客厅里人一空,凌意舶搂住楚漾的腰,连哄带委屈的,不知道亲了多久。
估计要亲到雨停。
楚漾嘴唇湿润鲜红,手掌按在玻璃上,喘了还没两口气,玻璃起了雾,紧接着一只更大的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手指再挤进每根手指的间隙,用力扣住。
他的指腹在玻璃上按了按,在被凌意舶搂住往后仰时划过几道湿痕。
凌意舶不满地蹭蹭他的耳朵:“为什么不画个我的名字首字母啊。”
楚漾往后用手肘捅他一下:“……凌意舶你几岁?”
“怎么办,现在突然又喜欢听你叫我全名了,”凌意舶被弄一下也不觉得疼,“小舟排第一,全名排第二,凌二排第三。”
楚漾不说话,凌意舶紧追不舍:“第四、第五还是空着的,你要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称呼?”
“……”楚漾知道他想听什么。
但自己现在脑子太清醒,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整个人还处于一种紧绷的工作状态一时间调节不过来,就叫不出口。
凌意舶亲了亲他的脸,觉得凉,又空出手摸了摸楚漾的鼻尖,发现还真是冷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弯腰抄起楚漾的腰背,将人打横抱起,低头也用鼻子顶楚漾的额头,说:“不闹了,进去补觉。”
一宿没睡,还被某只大型犬狠狠咬了一口。
楚漾就算是精力再充沛,这会儿也想打哈欠了。
他也没挣扎,顺从地往凌意舶怀里靠了靠,放低音量道:“你都第几次这样抱我了……什么时候让我抱你一次?”
凌意舶愣了,又笑开:“想试试?”
楚漾双臂乖乖地挂在他脖子上环住,嘴上却讲:“我不比你弱。”
知道他这是争强好胜的心又来了,凌意舶把他放下到沙发上,又用膝盖顶了顶楚漾的屁股,整个人横着躺下了,非常配合:“那你来?”
楚漾沉思几秒,下令:“抱你的时候,不许乱动。”
凌意舶学着他的口吻:“是!”
“也不许故意往下沉身子。”
“是!”
“更不许……突然亲我让我泻力。”
“楚首席,这个好难。”
“这样才公平。”
楚漾歪着头盘算凌意舶的身量,捋起袖子,露出小臂白皙的皮肤,外侧沿着腕骨凸出一两道交错的青筋。
凌意舶长呼出一口气,直到楚漾温热的皮肤触碰过来——一只胳膊从后背揽过,另一只胳膊探到大腿下方穿过膝弯。
呼吸骤然止住一秒。
楚漾用了点儿力气,原本已经将人成功抱起来了,但他垂眼瞄到凌意舶滚了一滚的喉结,手上力气忽然软了。
凌意舶又躺回沙发上。
“很重吗,要不然我脱一件,”凌意舶抬手解开纽扣,又去扯皮带,“这样会轻一点。”
Alpha精壮的上下半身一起半.裸,饱满的胸肌上还有脏污血迹,已经干涸成块,血迹铺在他狰狞的刀疤上,赤色玫瑰开满了藤蔓。
楚漾耳朵也红得滴血。
他控诉:“……你犯规。”
“你没说不能脱衣服啊。”凌意舶又搂上他脖子,轻笑,“楚首席,抱你的少爷去洗澡吧。”
楚漾抿着嘴唇,一口气用尽全力将凌意舶打横抱起,在凌意舶附在耳畔的下一句“一起”之后差点儿腿软将人摔在木地板上。
浴室氤氲,楚漾闻着热气蒸发开沐浴露的乌木檀香,想起在渝水浴室中的那个隐秘夜晚,凌意舶直接就那么蹲了下来。
刚被标记过的Omega,总会对Alpha身心依赖更多些。
淋浴头的水还没关,凌意舶从浴缸里起身走过来,用热水往头上浇了个酣畅淋漓,不给楚漾任何说话的时间,低头亲吻他湿漉漉的鬓角。
楚漾喘息着别过脑袋。
凌意舶把他下巴扳过来,央求似的:“说了要一起洗的。”
他一用这样的语气,楚漾就没辙了。
一个澡洗了四十多分钟。
楚漾若不是挣扎着去打开了窗户通风,他估计他和凌意舶会赤.身.裸.体地晕倒在这即将半个月都不会有外人来访的浴室里。
洗完澡,楚漾自然是再没有力气。
这回轮到凌意舶用浴巾将楚漾全身擦了一遍,裹春卷似的裹住,再大摇大摆地把楚漾抱上床,摊开春卷,双手撑在楚漾身侧,想吃里面的馅儿。
楚漾被看得羞敛。
他一巴掌捂住凌意舶的眼睛,脑袋往侧面偏去,低声:“看什么。”
凌意舶笑了笑:“真行,我没想到你还真抱得起我。”
“这是力量训练,小时候就做过很多次,”
楚漾抹了把睫毛上没擦干的水珠,认真回忆,“从进入集团开始,每年都会根据你的体重来负重跑三公里的,背着跑或者抱着跑,都有。抱着跑的距离要短些。”
凌意舶的笑凝在唇角。
他知道有这种事,但是亲口听楚漾说出来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这种训练,会影响你生长发育吧。”
“还好,我本来就比你大三岁,这也是森叔和凌总选我的原因之一。不过后来你越长越快,超过我自身的重量我就有点吃不消了。”
凌意舶问:“练这个有没有受伤过?”
“有的。脱臼都是小事。”楚漾说,“只是就算自己摔下去,也要把沙袋放在自己身上。”
凌意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回想起刚才细细亲吻过的,属于楚漾身上的每一道疤痕,一部分皆由自己而起。
喉咙哽得难受,凌意舶只亲亲楚漾的眉梢,又问:“你昨晚哭,肯定不只是因为陈迦礼。”
楚漾的小情绪,再次被灵巧捕捉。
他在凌意舶胸膛前拍了拍,示意对方侧躺下,随后也侧过身子抱上去。
光.裸的皮肤贴在一起,外面下着雨,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休息。
“除此之外,我有种泄愤的畅快,也有鸣不平的委屈。”人在黑暗中的倾诉欲总会强一些。
凌意舶逐渐养成了爱倾听的好习惯:“嗯。”
他发现他多听,楚漾才愿意多说。
“我在雅加达,听说凌思岸给手底下的Alpha保镖注射Omega激素,有一个保镖被弄得完全丧失激素的控制能力,需要靠当地的禁药维持激素分泌,彻彻底底不能离开雅加达……”
楚漾慢慢说完,顿了顿,看凌意舶正是思考的神情,继续道:“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玩儿手底下的人,会把人玩儿死,就只挑在国外临聘的Alpha保镖,回国内后集团部门才不会查到他身上。”
“所以,要想兵不血刃一次性到位,只能我出手,”
凌意舶阖眼,“他激怒我的原因有很多,对你出言不逊和那些想在国外做掉你的传闻是导火索。”
疲惫感渐渐袭来,楚漾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事情、没解决完的问题,他根本舍不得花时间睡觉。
他只能强撑困倦。
楚漾嗓音嘶哑,眼底满是血丝:“但十五天的监禁……”
凌意舶摇头:“不算什么。在渝水我待得更长。”
“那不一样。”
“现在我发现深居简出也是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也不是非要出去玩儿的。”
楚漾没忍住弯了弯唇,扯了把凌意舶的脸,轻声:“……听你鬼扯。”
他又说:“早上我听梁时予来报,说凌岳那边想要出境。”
“老石那边昨晚就报警了,没人给凌岳留退路。凌沣那边……默许了。这事情集团查不明白就只有交给别的人去办了。”
凌意舶顿了顿,搭在楚漾肩背上的臂膀收紧了些,放软音调,“可是目前根据老石报上来的情况看,集团里不止凌岳一个高层重要人物想要出境。”
楚漾对这个问题,倏地感到没由来的心慌。
他动了动喉结,往凌意舶颈窝里蹭了两下,拼命地去嗅属于他的Alpha气息。
过了好几秒,那种无端的躁动和恐惧才被安抚下来,终于鼓起勇气问:“还有谁?”
其实他是能猜到这个答案的,但他没办法亲口说。
凌意舶答:“森叔。”
楚漾呼吸变紧:“……”
“还有,我妈。”
将不见光的答案高高抛起,凌意舶将楚漾抱得更紧些,紧得几乎要揉进身体里。
那些盘旋在楚漾心间的疑问不再回荡,一块石头忽然就落了地。
凌意舶叹一口气,声音越来越小,言述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听冕叔说,今年中秋也是我妈叫凌思岸上昙山多陪陪她的。只是,她没料到我会出现。”
“夫人她……”
楚漾睁着眼看主卧天花板,想起在昙山别墅走廊上看见的那株名贵三角槭,那分明是很小众的盆景爱好。
还有油画上的树林、十年如一日的“镜如”。
以及她做不到全身心爱护凌意舶的理由。
凌意舶几乎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更换了躺着的姿势,往下挪了点儿身体,把脑袋埋进楚漾的颈窝。
“楚漾。”他喊。
楚漾不语,只用摸摸脑袋回应他的呼唤:“头发该剪了,扎手。”
“森叔最近应该会想办法来找你,找你谈话,”凌意舶说,“关于你的事,不管他和你说什么,你都不用告诉我。”
楚漾手上动作一滞:“嗯?”
“我想要你自己做选择,”凌意舶的嗓子也哑了,这时候他才回到一种少年时对低落情绪毫不遮掩的状态,往楚漾怀中更深处动了动,“我想要你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