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疾驰的越野飞过路灯阑珊的街道,拐弯时发出刺耳的尖刹声,轮胎在地上留下深黑的车辙,白烟缭绕,仿佛新印上去滚热的油墨。
三五只丧尸游荡到路中央,螳臂当车一样向着车头迎过去,顷刻间遭到飞速旋转的车轮卷入底盘,骨肉碎裂的爆响噼啪炸开,在车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越野车十分娴熟地停在了铁丝网围起的白塔下面,车尾的红灯几秒后熄灭。
驾驶座的车窗落下来,伸出一只修长的左手,夹着烟,明显属于一个男人,手背上突出着骨线和筋肉轮廓,还有子弹灼伤的枪疤。
手的主人似乎并不急着下车,搭在车窗上停靠了一会儿,才拔掉钥匙,开门下车。
洛钦锁好车门,将浅浅吸了一口的烟丢到地上用短靴碾碎,鞋底腾起零星的红光,闻到血腥气时低声骂了句什么。他眉眼沉静幽深,抬头望着面前怪物似的旧白塔,对着终端机说:“我到了,晚点再联系。”
他上一次爬到塔顶大概也在几年前了,那时候没事做,爬上来学港台电影里的浪子美人吹冷风,吹完下去才觉得头疼,不过也乐此不疲,下次还爬。
即便如今已经没人会再登上这座塔,它也仍旧是方圆几里最高的建筑。
楼门生满了铁锈,门上的大锁也早就坏掉了,被人拿下来挂在门环上面,吊死鬼般在风里凄凉地摇晃。旧省道自西向东穿过塔身,割裂南北,道路两旁堆满了电网和铁栅栏。
整个安全区以这座塔为地标划分为南北两个区域,北面是正式的城区,这里唯一一片还保留着现代科技的地方;而南面是落败的城镇,一处真正意义上的贫民窟,荒凉破落、罪恶横生,留守着镇子上的原住民和在感染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幸存者。
北安全区脱胎于方舟计划,是四大安全区之中位于最北、同时也是最大的一处安全区。北安全区每两年举办一次统一考试,面向四大安全区所有成年人。
考试内容包括笔试和体能测试两部分,后者要更严酷,淘汰率也更高。通过考试的人会在北城区获得一份正式的职业和一套标准住宅,但不允许拖家带口。
简单来说,就是只有通过考试的本人能获得这份资格,至于其他人,即使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也不允许被例外。不少人不愿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甚至忍心抛家弃子,残酷程度更甚于旧文明时代的高考。
今年是第三届,距离感染潮爆发,已经过去了六年。
距离第七年的新年,还有不到两个月。
洛钦穿过白塔镇红灯区深处狭窄的巷子,路过一家酒吧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人。
他经过的时候真没发现这坐着个人。天气很冷,这人缩在酒吧后门的阴影里,不留神看还以为是丢在这里的垃圾袋。
“不好意思,您没事吧?”洛钦蹲了下去,诚恳地道了个歉。不过对方显然不领情,往旁边躲了一下,用沙哑的嗓音道:“滚开。”
这人年纪很大了,挥手的时候,露出的半截手臂及手掌上长满了老茧和冻疮,好像干枯树皮上结的疙瘩,看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洛钦站了起来,往旁边看了一圈,发现没有酒瓶,空气中也没有酒味。
这人没有喝醉,只是坐在这里不想动而已。
“早点回去吧,大半夜的外面不安全,快过年了,抢劫的很多。”洛钦说道,“这里治安不是很好,经常会有人打架,小心伤及无辜。”
地上那人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讥讽:“快过年了,谁不想挣点钱回去。我家里还有老婆和闺女,你以为老子愿意大冷天在这儿等着接活?”
洛钦不知道在这地方能接什么活,巷子里的酒吧和饭馆大多营业到凌晨,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这个点倒惯爱在外面晃荡,不过看这人明显也不是干这行的。
“治安不好……没人管,没人管啦。很快就没人会搭理我们这些人了,我年轻的时候给他们干了一辈子,老了替他们盖这片安全区,到头来我们一家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没有人管我们……”
对方嘴里絮絮叨叨的,洛钦只听清这么几句。
“新年快乐。”洛钦朝这人点了点头,绕路走了。
其实他兜里就有钱,小几百的方舟物资券。要是搁在头几年,他心一软说不定就给出去了。
但是这座城市里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不过来。他救了这个人第一天,救不了第二天。他帮得了一个人,帮不了所有人。于是他渐渐地,不再给出施舍。
洛钦裹了裹羽绒服,转进了一条窄巷。十几家小宾馆龟缩在这条几百米长的巷子里,只有几家挂出了招牌。廉价而暗淡的霓虹灯牌,在黑暗中扑闪。
他走进其中一家,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映入眼帘的是宾馆的前台。一男一女这会儿正在办事儿,男的把女的压在桌子上,正伸手扯裤腰带。
男的看见有人进来,骂了一声,赶紧提裤子起来,骂了女人一句:“臭娘儿们,你没锁门?”
“锁什么门啊,往这来的谁还没看过谁似的。”
女人不情愿地起身穿衣服,捞起丢在地上的裘皮大衣裹好。她一见来人是洛钦,忽然眉开眼笑,尖葱似的水嫩指头在他胸口划过:“哟,这是谁呀,可真俊。”
洛钦跟没听见一样,直接从兜里掏出照片拍在桌上。女人好奇地探头过来一看,惊叫了一声:“哟,这是干嘛!”
“你不认识?”洛钦淡淡道。
刚才的男人也穿好裤子过来看了一眼,表情很惊讶:“这不是耗子吗?怎么死了?”
洛钦眼神朝他切过去,给男人看得一哆嗦,“说说?”
“我认识他,以前总是来嫖,他相好的还在楼上呢。”男人道,“从前来的时候老碰上,就熟了。男人嘛,这档子事总要交流经验,没事儿互相请根烟抽。不过他最近不来了,我还以为他是没钱,死了啊?还死这么惨……”
洛钦问:“他哪里来的钱嫖?”
男人想了想:“以前他帮有钱人开车,当保镖什么的,挣得不少。后来对女主人动手动脚的被赶出来了,跟我去钢厂干过一段时间,外面出现那些怪物之后就没再工作了,也不知道去哪混了,倒是隔三岔五过来。那个……他怎么死的啊?”
照片实在血腥,一般人看不出是个什么死法。
洛钦把照片收起来,放回兜里:“死在护城河边上,头被人开了个洞。”
他看了看旁边的回旋楼梯,对女人说:“他那个相好在哪?我去看看。”
老板娘急忙应声,理了理头发就要带洛钦上去。男人拽住她,小声问道:“这谁啊,咋这么牛?”
“死鬼,你撒手吧。人家是方舟来的大爷,大执行官,办事儿给钱的,比你这死样子睡老娘一次多十几倍。”老板娘一把推开男人,殷勤地带着洛钦上楼,“这边来,楼梯挺窄的,您跟我后边儿。”
洛钦跟在老板娘身后,踩着一掌宽的木板往上走。这里的空间实在小得可怜,洛钦只能弯下腰,弓着身子上楼。
二楼上来就是一个小客厅,从客厅三面墙的方向又开辟了三条直筒走廊,走廊两边全都是木门隔着的房间,那些活在底层每天饱尝着生活痛苦的人,就是在那个一个个小房间里进行着隐秘活动。
走廊深处不停传来阵阵淫靡的叫声,有男有女,各色不同,就好像瞬间让人陷入了一个最原始宣泄欲望的洞窟。
这些蜗居的男男女女靠出卖身体换钱,或者从嫖客手中得到一点食物。新货币发行之后一切都变得昂贵起来,有时候一点填饱肚子的面包比金银珠宝还要吃香。
老板娘回头看了洛钦一眼,指着正对面的走廊说道:“最里面一间,他那个相好的平时就在那儿招待客人。今天没她的活,这个点应该是没睡的。”
她带着洛钦继续往里走,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似乎在有意引导洛钦去听那些靡靡之音。洛钦不为所动,直接越过老板娘,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过去。
老板娘赶快追上来,伸手咣咣地去敲门:“唐琦,出来!来客人啦!”
没人应门,屋门从里面反锁了,屋里的电视声音却开得震天响。老板娘急了,一巴掌拍在门上,大喊:“死赔钱货!电视开这么大声你要死啊,都几点了还看电视,电费你自己掏!”
洛钦把老板娘推开,不由分说抬起脚就踹了过去,脆弱的木门应声裂成了几块木板。老板娘半声充满了心疼的“哎哟”还没来得及出嗓子眼,就被屋里的场景吓得惨叫起来,凄厉的喊声响彻整片街巷。
走廊里的门纷纷开了,寻欢作乐的男人女人们都探头出来查看。
“啊——杀人啦!”
屋里铺着印花床单的单人床上,一个女人鲜血淋漓地仰卧着,她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正用绳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手背泛起青筋,明显是用足了力气。
在洛钦踹开门的瞬间,那个男人立刻从女人身上弹起,飞箭一样冲出了敞开的窗户。洛钦没有一秒的犹豫,紧随着男人从窗户跳了出去。
只见凶手落地一个翻滚便立刻起身,拔腿就往前跑。洛钦用极快的速度在身后追赶,厉声警告道:“站住,警察!”
凶手似乎有十足的自信能够甩掉洛钦,跑出去数十米还顺带回头吹了个口哨。他专门往狭窄巷子里钻,偏偏这种地方障碍物还多,洛钦这一路绕来绕去,几乎是在和他越野赛跑。
洛钦感觉前面的人似乎越跑越慢的时候,便加快了速度。他一脚踩在巷口的自行车上,抓住房檐上垂下来的晾衣绳,三两下就翻上了屋顶,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瓦片上打了个滚,抄近路转到屋顶另一边凌空跃起,眼看就要一举将对方按在地上。
这时候,他敏锐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头顶屋檐的一丝响动,立刻警觉地抬起了头,只见屋顶有个黑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居然直接朝着洛钦扑了过来。
洛钦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对方的速度显然更快,瞬间将洛钦扑倒在地。他如同一枚忽然失去了动力的导弹,从半空中垂直落体,直直摔下,和扑上来的人双双摔落在地上。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刚才自己追的人,可惜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跑丢了。他捂着几乎摔断的胳膊站了起来,暗骂一声,反手擒住了这位不知死活敢拦他路的仁兄。
面前这人温顺地被他按着后颈,也不挣扎,只是喉结滚动时,手掌柔软的触感让洛钦一怔。
头顶的月光落下来,看得洛钦瞬间失神,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愕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这种茫然的反应已经很多年没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的大脑在短暂的时间内出现了断层,心脏被抽了真空似的凝滞了几秒,然后就止不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荔枝……”
洛钦声音苦涩,颤抖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