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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白马

方舟岁纪 游瓷 4173 2024-10-06 11:11:18

“总共一十四张,没有备份,都在这儿了。”

男人把一个文件袋递到洛钦手里,厚厚的一沓,用棉线缠得很紧。洛钦点了点头,指着车前盖上的包裹:“拿走吧。”

车里,水荔扬靠在副驾驶,对着手中照片看得出神。

洛钦拉开车门,先将文件袋递了过去:“荔枝,给你。”

“放那儿吧。”水荔扬扭头示意了一下后排,“我现在不想看。”

“好。”

洛钦打开空调陪他坐着,车窗打开条缝,窗外的热气涌动着对抗车厢里的凉爽。

水荔扬拿着的那张照片,是一张三人合影,依稀还记得是他上初中的时候,思弦和思淼的养父母替他们拍的。这是他能找到仅存的合影了,也是他在这世上对弟弟妹妹唯一的念想。

这照片他平时都贴身放着,却甚少拿出来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洛钦,我现在还有种感觉。”水荔扬打破沉默开了口,“好像在做梦一样。”

“怎么?”洛钦活动着脖子,慢条斯理道。

水荔扬把照片放进兜里,顿了一下说:“没怎么,走吧。”

洛钦也没再多问,发动了车子向前开去。两人之间奇妙的默契已经可以让这种沉默成为常态,通常不用言语,就能理解对方的心情。

又是一年清明,水荔扬甚至没想过自己能熬到冬天结束,再回到松河这个地方。刚过去的严冬甚至比从前任何一年都要萧瑟苦寒,洛钦不怎么愿意让他出门,整个冬天都在青岛的庄园里养着。

冬天雪最大的时候,水荔扬穿了厚厚的斗篷坐在二楼看雪,壁炉里的炭火劈啪作响。洛甜甜伏在他脚边打盹,即墨朗躺在洛甜甜身上,玩着手里的蝴蝶刀。

洛钦走过来,给每个人都端了杯热奶茶,他自己用红茶和牧场里的鲜牛乳做的。

即墨柔临近中午才刚睡醒,穿着睡袍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整个人慵懒贵气,问洛钦午饭吃什么。

这是一幅很安静的画。

开春冰融雪化的时候,水荔扬走出屋子,在料峭春寒里感受到生命的复苏。体内的蓝田病毒蛰伏了整个寒冬,又在惊蛰的头一场雨里逐渐觉醒,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挺过去了,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洛钦往后终于可以睡得好觉。

他倒也算不上太悲观,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可以去陪思弦思淼。

思弦和思淼的墓在松河市区外一片松林里,依山傍水,有些偏僻荒凉,但地方是水荔扬亲自选的。每逢除夕和清明他都会来看,总是一个人对着墓碑坐上好久,亲手除除上面的草。

只是一句话都没有,洛钦也没听他开口对着那座青碑说过什么。

本来以为这次也一样,他站在水荔扬身后,出神地望着青翠的松林远处,忽然听见水荔扬说道:“洛钦,你还记得,多少年了吗?”

“……”

洛钦想了想,回道:“五六年了吧。”

“都五六年了。”水荔扬笑了一声,“过去好久了啊。”

天灾带给人类的除了苦难,还有日积月累下来对于时间流逝所产生的麻木和迟钝感。水荔扬已经不记得春风秋月又换过几轮,每每警觉秋凉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一年又快要过去了。

算来他对时间感触最深的日子,也是在十多年以前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着妈妈对镜子叹气的时候,秀丽的脸上略显疲惫,对方回过头来冲着他笑:“荔枝,妈妈长皱纹了。”

他记起来了,荔枝这个昵称,是他的妈妈给自己取的。

水荔扬的母亲徐茹,不只是名声在外、为人谈资的水夫人,更是曾经在Q大美术学院的优秀校友纪念册里刊载了数年的名人,连费应倪都对这个并非门下桃李的女学生赞不绝口。但是在嫁进水家之后,她连自己最热衷的画展都没有再办过几场。

水云霆不爱让她抛头露面,好话哄着她,让她安心当阔太太,喜欢画展的话,可以让秘书经常带她去欧洲旅游。

水荔扬见过徐茹对着卢浮宫里的作品黯然神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也曾盛满了对艺术的热爱,后来只能安分地停在笼子里,当一只不能歌不能舞、单单有着华贵羽毛的金丝雀。

这种表面上令人羡艳的生活,在那年恐怖袭击的爆炸声中戛然而止,徐茹的世界随着丈夫的“死亡”而分崩离析。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许多债权无法回笼,她一个从未接触过相关领域的全职太太不知所措,最终家中产业被尽数拍卖还债,她从天堂落进了地狱。

她精神数度崩溃,甚至已经手抖得握不住笔,无法再通过昔日最擅长的画作来补贴家用,最后由于严重的胃溃疡被送进医院。

从前只是生一两条就要让她唉声叹气半天的皱纹,一夜之间,几乎爬了满脸。

那时水荔扬刚上初中,既要上学,又要照顾弟弟妹妹,还顾着医院里病痛的母亲。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那几个月,过得黑暗又漫长。

水荔扬踩着走廊上的阳光走进病房,打开手里的保温桶,里面是煨至软烂的排骨,最下面一层盛着小米粥,都还是热的。

他问过医生了,这些可以吃,徐茹正在恢复阶段,淡油淡盐的东西都能适当吃一点。

徐茹呆呆地坐在床上,脸颊瘦削,从前何等精致保养的一张脸,如今苍白得没有血色。她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如同纸扎的一般。

“妈,你稍微吃点。”水荔扬替她支起小桌板,摆好碗筷,“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

徐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不饿,你吃了吧。”

“你不能不吃东西。”水荔扬摆出一副恳求的姿态,大概所有的母亲都会对孩子这种眼神心软下来。但徐茹依旧没有动弹,机械地摇头:“我不吃,你吃。”

水荔扬笑得有些僵硬,语气仍是小心翼翼:“以后你和思弦思淼我都能照顾好的,你别担心。”

他目光里的希冀被徐茹的沉默一点一点浇熄,对方已经连张张口欺骗他都不愿意。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上课了,晚上过来看你。”水荔扬顺从地收了保温桶,深深看了徐茹一眼,转身出了病房。

住院部楼下是停车场,车位永远是凌乱而塞满的。水荔扬提着保温桶,看着大楼阴影外那毒辣的日头,叹了口气。

他找了处阴凉坐下,打开桶盖,开始慢慢地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学做排骨,还算可以。原本是做给徐茹吃的,所以少油少盐,没什么味道。他就着小米粥吃了一些,天热得也没胃口。

手腕上的红绳明艳,水荔扬呆望了半晌,摸摸红绳,自言自语地笑起来。

“想吃冰淇淋。”

“算了,好贵哦。”

他觉得吃饱了,正要收拾饭盒,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大喊。这种事他早就见怪不怪,医院是痛苦和希望并存的地方,人间的地狱与天堂在这里交汇,绝症病人无助的祈祷、新生婴儿洪亮的啼哭,每日交替不断。

几个保安穿过停车场往大楼里跑去,水荔扬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课。一个年轻的护士从他身边跑过,急匆匆对着手机说道:“消化科住院部有患者跳楼了,快点叫人!”

水荔扬耳边一阵阵地嗡鸣,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冲进了花园里围观的人群,冲上前的时候怕得发抖,他脑海中已经构想出最可怕的场景了。

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形并不是徐茹,但他也认识,是隔壁病房一个刚做完胃癌手术的男人,恢复得并不好,夜夜因为并发症而痛得哀叫。病魔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他自己却先放弃了。

水荔扬后知后觉地双腿发颤,他慢慢地退出了人群,将自己隔绝在那些看热闹的人之外,然后转身跑进了住院楼,电梯也没有等,一路狂奔着上楼。

他再次冲进病房的时候,徐茹正站在窗户边上往下看,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荔枝,怎么回来了?”

“妈……”水荔扬把保温桶放到地上,缓缓地走近徐茹,“你在看什么?”

徐茹沉静地指了指楼下:“隔壁的跳楼了。怎么,你以为是我?”

水荔扬再也撑不住了,他抓住徐茹的病号服袖子,用苍白的笑容掩盖恐慌:“你好好养身体,我会有办法的。明天我去把钢琴卖掉,还有小提琴……搬家的时候很多乐器都没有扔,我可以卖的。”

“钢琴不能卖。”徐茹摇摇头,“荔枝,你要弹下去。”

水荔扬不会管她说什么了,毫无逻辑地交代了一堆,徐茹似乎有些不耐烦,对他说:“快去上课,我要睡一会儿。”

她推开水荔扬上了床,背对着人,沉默地抗拒外界的交流。

水荔扬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他正要关门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徐茹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带着种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妈妈爱你,荔枝。”

她说完,又躺下了。

这句话是她留给水荔扬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她死于急性胃出血导致的休克,水荔扬只在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再见面时,是在太平间。

水荔扬呆呆的,连哭都不会哭了。他坐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已经是半夜,却丝毫不害怕,直到邻居打电话,为难地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弟弟妹妹等他等得连饭都没肯吃。

他挂了电话,去值班护士那里领了徐茹的遗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护士告诉他,徐茹的枕头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块钱,是留给他的。

水荔扬木然地翻出来看,见那纸条上写着工整的一行字——“荔枝,妈妈给你留了零花钱,去买冰淇淋吃。不要卖钢琴。”

那是徐茹全身上下仅剩的二十块钱。

直到第二天下午,妈妈的骨灰被装在最便宜的那种盒子里交到他手上时,水荔扬还和做梦一样。他坐在殡仪馆门口的路肩上,望着手里的盒子出神。

“你终于还是不要我了。”

水荔扬自言自语地说。

从那以后,他觉得日子过得快或慢都没有区别。思弦思淼被寄养出去了,他没有答应对方连同他一起收养的提议,而是守在了徐茹父母留给女儿的房子里,孤零零一个人,直到某天被调回汉州军区的赵方蒴敲开了房门。

时间在他和洛钦重逢之后似乎渐渐活了起来,尘封已久的指针一点点冲破僵硬的桎梏,破冰一般,再次转动起来。

他突然就懂了白马巷的传说,懂了什么叫“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洛钦这些年听水荔扬断断续续地提起往事,恍然若梦。过去种种他已无法亲临,从只字片语中拼凑出水荔扬前二十年的人生,像阅读残卷那样,每一行、每一页都不想错过。

陆怀说水荔扬当年莫名其妙卖琴焚稿,居然是这个原因。母亲去世后,他就用这个理由困住自己,将弹琴和母亲的死联系到一起。

他太懂得如何将痛苦自我消化了。

上午给思弦和思淼扫过墓,洛钦带着水荔扬开车往另一个方向的山林里走。他们还要去看蓝焰大队,那些长眠在雪山腹地里的灵魂,被水荔扬安放在崇山峻岭之中,没人会去打扰,也再无是非找上他们。

赵方蒴当年被调走,将蓝焰大队交到水荔扬手中的时候,整整二十六人。他们其中大部分洛钦并不认识,水荔扬将他们派驻在外,整日劳苦奔波,呕心沥血,从灾祸中救助了无数人,至少在洛钦知道的时候,蓝焰大队没有聚齐过。

但是水荔扬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脸。数年前的方舟之战,这些人几乎死伤殆尽,许佑刚带领救援队在城中搜寻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找到任何人的尸体。

有传闻说是被年雨毁尸灭迹了,但无从考证。

猎鹰被陈诺秘密安葬,连森羚和白无泺都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里。因此水荔扬在立坟茔的时候,只能将他们每个人留下的肩章放进去,算是衣冠冢。

据说当年的那场惨烈的营救行动之前,陈诺作为程清尧带出来的半个学生,曾去见过他一面。

但程清尧后来对此只字未提,只是战后去了一趟陈诺牺牲的楼顶,并且往后每年清明,都会一个人离开安全区半天,不会带上白无泺。

至于赵方蒴,身死后无人给他收尸,淹没在安全墙外的尸山血海中,和那些感染生物一样,被清理、焚烧,分不清谁是谁,尽数被当做污秽掩埋掉。

水荔扬走近衣冠冢的时候,洛钦发觉他肩膀紧绷了起来,像是在紧张,便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放轻松。”

面前的青碑上并没有刻字,干净平滑的石面,只是四周杂草丛生,十分荒芜。水荔扬走过去,嘴唇和眼睫都在微微颤抖,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洛钦,我对不起蓝焰。”

这些人没有名分也没有哀荣地被埋葬在这里,原本作为军人的他们不应该如此凄凉,无法作为英雄下葬,连死时都是怀着怨恨的。

“我害他们死得不光彩。”水荔扬轻声说,“我这个队长,做得太烂了。”

洛钦说:“如果当时我没有答应他们,帮忙救你出来,他们或许不会是这个下场。”

水荔扬摇头:“不是你的错,李牧祁铁了心要除掉蓝焰,谁拦都是一样的结果,费老、程清曳、思弦和思淼都是例子。当年是我蠢,没斗得过他。”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但半个蓝焰都是我带出来的,我没能让他们作为英雄死去。”

洛钦的手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

“赵方蒴……”水荔扬想起什么,喃喃自语,“他不配,不配躺在这里,跟他们一起……他不配。”

他宁可赵方蒴的尸体去喂狗、被秃鹫啃食,甚至没有让人再去寻找收尸。他对洛钦重复着那三个字,眼泪滚落眼眶,很快又抬手擦掉了。

那抹黑暗里指路的蓝色火焰,终于也到了熄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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