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不答?”齐沅挑眉。
“对,出于对你们的欣赏。”姚希金笑了笑,抬眼望向黎明破晓般出现亮色的天空,“我其实在想,如果我当年遇见的是你们……也许就不会走上如今的这条路。”
“没有如果。”谢临蹙着眉打断他。
“你说的对。事已至此,做出再多的假设也没用了。”姚金希并没有因此表现出气恼,反而显得释然了许多,“就当为我这失败的一生添上唯一一点积极正向的东西吧。好了,你们快问。”
齐沅下意识看向谢临。
他已经足够了解他,所以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谢临会问什么。
“你先问。”他拍了拍谢临的肩膀,“人们需要真相。”
在魇境里的一切谜题都逐渐解开的如今,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未知的答案。
当年谢润则最后留下的那段音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临微微点头,前踏一步,幽深眼眸直视姚希金邪气缭绕的脸,冷声开口:“14年前,在蓝塔的切片获得全部力量,成为魇境的掌控者后……”
“谢润则是怎么做的?”
相比较之前提到谢润则时冷峻紧绷甚至厌恶的嗓音,谢临的声线如今已经算得上平稳而淡然,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他的父亲谢润则当年究竟有没有抛下同伴,在危急时刻又做出了什么判断,这个疑问在他心头阴霾般萦绕了14年,他原本以为已经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谢润则?”姚金希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啊哈,是当时蓝塔的领袖对吧?那家伙可不好对付,甚至与我最终的力量抗衡了许久……来吧,比起说,让我为你们呈现。”
姚金希的手臂上扬至空中,蓦地打了个响指,于是周身涌动的,和围绕着张玉峥的邪气纷纷像四面八方弥散开,形成灰黑色的烟雾囚笼,包裹了曾经蓝塔废墟所在的大片空间,也将场上的净魂师们一并包裹。
“他想做什么?”顾彦屿原本已经在一连串的震惊之后接受了齐沅他们将要成功破魇的事实,又被这肆意横行的邪气吓了一跳,身体紧绷起来。
许是还停留在之前被作为小辈的齐沅和谢临违逆的情绪里,蒋黎的脸色不算太好看,却忍住了没有动,机械眼球来回转动着观察四周。
“你们看那里!”陈采巧率先注意到被邪气包裹后场地中的变化,纤纤玉指指向曾经蓝塔所在的地方。
一座宏伟的建筑物虚影逐渐浮现。
“那是蓝塔吗?怎么感觉有点违和,好像有哪里不对。”方烈安挠了挠一头红发,“像又不像的。”
“那是14年前的蓝塔。”顾彦屿沉声接过话茬,视线落在建筑物虚影前方的空地。
几道人影出现在那里。
谢临的视线紧紧锁定在最先出现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身型修长的中年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即使他正面色严肃看向远处,整个人在紧绷的状态下也依旧隐隐有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齐沅也率先注意到了他,视频日志里男人那清俊的五官与眼前邪气形成的虚影五官逐渐重合,他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是谢润则。
姚金希为他们再现了14年前的景象。
有些遗憾的是,再现的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齐沅他们只能根据画面和人物表情判断出场上的情况。
在谢润则等人的身影出现后不久,蓝塔的虚影骤然出现大量龟裂,邪气形成的灰色烟雾在蓝塔中央形成一道龙卷风似的漩涡,周围的树丛纷纷被强烈的气流牵引得几乎对折起来,飞沙走石之中,与李谭的神态极其相似的一张脸出现在漩涡中心。
谢临的手不由自主握住了身侧的刀,齐沅看在眼里,却不由自主联想到刚才谢润则握刀的样子,这对父子准备战斗时就连微微倾身的角度都如出一辙。
“小叔?”
清亮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齐沅回过头去,看见气喘吁吁赶来的冉瑭和刘圣羽。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口,衣服凌乱,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冉瑭出乎意料的没有拉着齐沅继续叨叨先前战胜迪奥里的事,他的视线越过齐沅,盯着远处直愣神,再次疑惑地重复:“那个人……真的好像我小叔。”
“什么小叔?”刘圣羽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被前方邪气形成的残像中那个硕大无比的漩涡吸引了注意:“这是什么?”
“魇主为我们再现了14年前的景象。”
齐沅顺着冉瑭的视线看过去,新的一批净魂师从蓝塔后方的树丛里跑出,身上都沾染着不少血迹,为首的那个留着一头零碎的短发,双眼狭长下巴尖细,和冉瑭颇有几分相似。
“14年前……看来那个人真的是我小叔冉朔。”冉瑭恍然大悟地点头,目光再看向冉朔时隐隐有了几分怅然,“没想到还能见到他……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却已经不是以前总追着他玩的小孩子了。”
“你小叔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刘圣羽伸长脖子眺望,眼尖地看见冉朔的右边胳膊抱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小人儿。
“咦……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忽然倏地将眼睛瞪得滚圆:“我怎么感觉那好像是小橘?!”
齐沅也看见了冉朔臂弯里的小男孩。
他似乎有点意识恍惚,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乖乖被用一种扛东西的姿势抱着,橘色的头发很蓬松,随着冉朔的走动一抖一抖的。
“说起来,自从谢临昨晚出现在这个魇境和我们并肩作战,我就没看到过小橘……怎么这会儿又在那边,那不是14年前的场景吗?”
刘圣羽呆若木鸡地盯着正一脸严肃和谢润则等人汇合,似乎是在交换信息的冉朔,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眼睛都没再眨一下,CPU像是被烧干了。
齐沅和谢临并肩而立,继续注视着14年前的两批净魂师汇合后的行动。除了冉朔、谢润则、上官梨花之外,齐沅暂时无法分辨场上其余的人都是在柏珩山事件中牺牲的那八名高阶净魂师中的谁。
冉朔和谢润则的对话持续时间不长,两个人都面色严肃,谢润则随即摇了摇头,没有从冉朔怀里接过儿子的打算,一旁的上官梨花也一改之前视频日志中总是甜甜地微笑着的样子,神情显得极为担忧。
几人交谈的间隙,蓝塔上空,漩涡中心的猎魂者像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面色狰狞地大笑了一阵,旋即有墨色的雾气自涡流上空黑雾一般铺天盖地涌向净魂师们,谢润则果断出手,长刀爆开一片淡金色的光,斩去大片雾霭,又在几人周围立起一个保护罩,抵御接踵而至的冲击。
几人又开始交谈,而这次的交谈似乎引发了一些争论,为首的两个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冉瑭疑惑道。
“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的话,或许可以试试这个。”姚金希的声音骤然出现,一团黑雾裹着什么东西悬浮于齐沅身前。
“这是……”齐沅伸手接过,那是一块过于陈旧的手环,表面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屏幕也碎的厉害。
“14年前我猎杀灵魂,关闭魇境结束后,留在这里的东西。之前我在蓝塔的位置捡到的。”
“是谢润则他们之中的一人的手环。”齐沅和谢临对视一眼,按住手环侧面的一个圆形突起,之前刘东放和他科普过,净魂师的手环能在遭遇强烈邪气波动,或是遭到摧毁时自动记录最后的五分钟录音。
一阵嘈杂过后,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抱歉来迟了,润则。”
“错不了,是我小叔的声音!”冉瑭连忙凑上来。
“彦珉刚才先找到了小临,但在随后的雇佣军集火中牺牲了……我们没能第一时间赶去,没来得及救到他,抱歉……他把小临保护得很好。”清朗的男声压着嗓子继续陈述。
顾彦屿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听着,绷直的肩膀露出轻微的塌陷。他看着眼前堆叠交错的虚影,声音中的悲切无处遁形:“哥……”
陈采巧默默挽住他的手。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判断错误……”谢润则的声音紧接着传出,原本温和的声线变得格外低沉,仔细听的话还有一丝细微的颤抖,“我不是个合格的领袖。”
“别这样,润则……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上官梨花。
“你们来之前,我从猎魂者嘴里撬出了一点情报。按照魇境的规则,蓝塔获胜后,通往外界的门会在某处打开。我来拖住猎魂者。你们——你们所有人,带着小临先出去。”
“我们先走?谢润则你清醒一点,我们不可能抛下同伴!”
谢润则的语气强硬起来:“事已至此,我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你们不要留在这里,先出去。”
“行,我可以先把小临送出去,但我会回来。”
“冉朔,清醒一点,别给我想着回来!我留下断后,你们要先活着出去,才有继续破魇的希望。你们要明白……我犯了错,可以死,但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润则……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吗。”上官梨花带着哭腔的声音为这段对话做了收尾。
最后的一分钟,邪气成像中黑色的漩涡撕扯着吞噬一切,淹没谢润则等人的身影,爆炸声和呼啸的风声激荡着从手环中传出,人声被湮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再听不见。
“这就是我能为你们呈现的部分了。当然,最后的结局就是谁也没有离开。”场地中央的邪气缓缓散去,姚金希的身影重新出现,看向谢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齐沅也侧身看向谢临。
并不是谁也没有离开。他猜想,冉朔随后应该和他说的一样,将陷入昏迷的谢临送出了被临时打开的出口,自己则折返战场,与那些不肯离开的同伴们一样,选择和谢润则共同面对无法再战胜的敌人。
而他们唯一送出魇境的,没有被魇主或是总部察觉的,在当时还不能被判断为是一名净魂师的谢临,在14年后,为破解这个魇境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在这个魇境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片段化的记忆,为齐沅排除了几乎是一定会陷入的误区。
谢临没有回答,长久地静默着。
“那么,轮到你了。”姚金希的视线转移到齐沅身上,“我的时间要耗尽了。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我的问题很简单。”齐沅垂下眼睫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直视魇主空洞漆黑的眼瞳,掷地有声地开口:
“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灵魂,你和你背后的组织有什么目的?”
“桀桀,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姚金希并未对此感到意外,耸了耸肩,捏着指节噼里啪啦扳动了一阵,“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我也不想说。”
“这就是你所说的知无不答?”
“别着急。我知道,你能够吸收我的魇境消失后残存的灵魄。”姚金希的身体随着逐渐转亮的天空一同变得透明,看向齐沅的目光却是释然的,“所以无需我费心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在我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能获悉。”
“你说,我能看到你的记……”齐沅若有所思。
“嘘,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姚金希打断了他,看了看四周,“时间差不多了。”
“我也没想到,原来到最后自愿放弃维持魇境时,这里的天空会变得这样亮。”姚金希佝偻着抬起头,尽力把正在逐渐消失的手朝着纯净清透的天空伸的很长,“好像我从没看到过这么亮的天。”
似乎只是几个光芒闪烁间,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城区逐渐恢复成众人所熟悉的样子,没有扎堆的丧尸,没有枪支和刀尖,也没有突兀的采购中心。摩天大楼崭新而宏伟,主干道上依旧是最初的那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公园里的喷泉向四周的花花草草和玩耍的孩童溅射水雾,小小的彩虹在空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市一直是这样。”齐沅垂眸看着他,“只要你愿意认真去看。”
未必不能发现其中的美好。
但是长时间生活在黑暗泥泞之中的人,也许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抬头。
“真想重活一回啊……”姚金希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沙哑的声音飘荡着轻落在地面上。
无人再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