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吗。”
齐沅叹了口气,他原本希望能够在不打扰她的情况下走完破魇的终程,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过于天真了。蒋黎不愧是对于净魂师和猎魂者都有经验的人,这一路虽然一直隐藏着并未现身,却也算是和他尔虞我诈到了最后。
要是蒋黎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一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他吧。
齐沅伸手摸向口袋,脑海中回想起此前在魇境中和谢临的一段对话。
“谢临,如果一个净魂师死亡了,他的灵器还会存在吗?”
“取决于他的灵魂是否还在现世。”
“那如果,他的灵魂没有留在现世……灵器会怎么样?”
“会损坏。灵器依托于与它共鸣的净魂师的灵魂而存在,甚至共享净魂师的灵魂能量。没有灵魂,就没有灵器。”
“那我可以理解为……”
“嗯。灵器在,灵魂就并未消亡,反之亦然。”
齐沅手指轻轻拂过口袋中微凉的金属物体表面——那把脱离酒店后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作战服口袋里的精致小手/枪。
柏水村的村长孙立川所写的事件记录簿里提到过,7月29日来访柏水村的三人组中,有一人就随身带着一把枪。
此前他不是未曾对此感到疑惑过——为什么那把手枪会格格不入地出现在摆满柏水村旧时代产物的藏品室里,又是为什么这把手/枪能让人完成从住客到服务生的转换。
因为那是属于她的枪。
是她的灵器。
“小好?”他扭头朝着雾霭喊道。
“我在这!你们还好吗?”女子恐惧而迷茫的声音穿过雾霭清晰传入他的耳朵。
“谢临,你能不能……”
“你去吧。”谢临截下他的话,按下他就要从口袋里伸出的手,轻轻摇头,“这里交给我。”
“好,不要让它跟过来。”
齐沅不再推脱,下个瞬间,他取消了那面满是裂痕的冰盾,充盈的灵力在腿部汇聚,一个闪身就朝着小好的方向疾跑而去,与此同时,谢临分秒不差地召唤出一柄缭绕着赤金色火焰的巨大的金色长剑,立在那漆黑的,硕大的怪物面前。
“嘎啊啊啊啊啊!”身体大部分藏在灰色迷雾里的怪物明显察觉了齐沅的动向,鸣叫着想要追上前,于是谢临冷着脸轻轻勾了勾手指,又是三柄巨大的长剑从天而降,带着灼热空气的温度,将它的前路彻底封死。
“他说了,你不能过去。”
“齐沅,你怎么来了……”灰雾的另一端,齐沅通过灵力没费太多劲就定位到了灰衣女子,她带着兜帽半蹲在地上咬着嘴唇,乌黑的眼珠透出明显的张皇无措。
灰雾缭绕之处,轿子拖动的声音,抬轿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它们嘴里的妄语历历在耳,起伏不歇的奏乐声中,她扬起脸怔怔看向黑发青年漂亮的眼睛。
齐沅半蹲下身子平视她:“你还好吗?”
“齐沅,我,我也想帮你们。”小好惨白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异常,“我想告诉你,我能……”
“你能看见,对吗?”齐沅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微笑:“你能看穿这片灰雾。”
“你怎么会知道……”小好一阵讶异,犹疑片刻,又鼓足勇气说道:“其实我还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一样,这种感觉在看到那个石台的时候变得很强……然后我就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腿怎么也动不了。”
“对不起,我明明能看到所有的事情,却还是选择当了个缩头乌龟。”
“这不是你的错。”齐沅摇头,认真直视她的眼睛:“小好,我这里有一个曾经属于你的东西。我想拿到这个东西之后,你确实会帮到我们,心里的很多疑惑也会得到解答……”
“但是,你可能会很痛苦,非常痛苦。”齐沅双手紧紧按在少女的肩头,一字一句说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必须如实告诉你。”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接受它吗?”
他现在确实需要眼前的灰衣女子的力量来解救那三名被吞噬的同伴,但即使这样,他仍不愿意强迫她。
他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我愿意。”小好毫不犹豫抬起眸子,毅然决然地做出应答。
“陆准在被那个怪物吞噬的前一秒还想着替我开启灵力防护罩。”她说着,语气逐渐见坚定起来:“你们大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亲眼看过他们斗嘴,也看过他们互相配合,互相帮助的生动模样,这是她带着缺失的记忆从这个眼境中醒来后,第一次感受到的,属于净魂师的一切美好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她竟然会感到一丝怀念。
“我记得,以前有人和我说,同伴就是要互相依靠才对。所以我也想要帮你们……不,我一定能帮到你们。”
“毕竟,我也是个净魂师呢。”
带着兜帽的灰衣女孩朝齐沅扯出一抹微笑:“所以,把你说的那个东西放心给我吧。”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齐沅点点头,终于从口袋里将那把精致的手/枪拿出,郑重地交到女孩伸出的手里。
一阵耀眼的白光在这一刻迸发,在女孩震惊的目光中,她手中的枪在与她肌肤接触的瞬间竟焕发出一种类似于生机的气息,枪身上,许多细小的锈迹逐渐消失不见。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啊。”几分钟后,接过手枪的灰衣女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身体渐渐发出剧烈的颤抖。她蹲在地上,乌黑的瞳孔在颤抖,握着枪的手在颤抖,发白的嘴唇在颤抖。
然后她撑着膝盖很慢、很慢的站了起来。
周围环绕的奏乐似乎在这一刻有所减弱,抬轿人嘴里口齿不清的低语起起伏伏,犹如魔音绕耳,却最终在她颤抖的嘴形中合二为一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丑时过半即为终。落轿,焚火,祭成。”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颤抖的嘴角,随着最后两个字一起落进山顶的泥土地。
不知何时起,空中飘起细小的雨。
落轿,焚火,祭成。
齐沅眼瞳剧颤,心脏猛烈抽搐了一下。
在自进入诡谲的酒店以来,这一路上一环扣一环的谜题,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解错了一步。
并不致命,但足以令他感到一阵汹涌而至的窒息。
那诡异的焦味,餐厅弥漫的灰色雾气中他看到黑色倒吊怪物的冰山一角,从天花板上缓慢滴落的油渍,石台上的柱状器具。
“小好女士”对火光的畏惧,还有山上这场迟迟落下的雨。
齐沅直起身子,手指贴着身体两侧攥紧,无意识颤抖。
此前的诸多疑惑在此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九行诗的最后一句是“举起手,再也没能走”,为什么他最后在909房间摆放的手枪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为什么他和谢临明明在两个不同的楼层,却被传到了一起。
因为手枪根本就不是第九层需要摆放的物品,事件记录簿中提到的“神佑”才是。
神佑——圣油。
被送往山顶被迫献祭的女孩,所要遭受的不是简单的被逼举枪自尽以祭山神,而是被双手捆于木棍之上,于大火中引燃的极刑。
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我让你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吧。”
齐沅轻声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沙哑。
“抱歉,小好……不,李初晴前辈。”
他不是不懂得感同身受的人。于他而言,那些不属于如今的自己,却又反复涌上心头的记忆碎片一直是他不敢去细想的,埋藏于内心深处充满伤痕的囹圄。
然而现在他竟然把比他自己所拥有的还要更加痛苦的,令人不愿想起的记忆交还给了李初晴。
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他不禁想。
“没有哦。”李初晴摇摇头,双手握紧那把精致的小手枪,“不要说抱歉。”
“相反的,我很感激你帮助我想起这一切。不论蕴藏着怎样的情感,它们都是独属于我的珍贵记忆。有了完整的记忆,我才是我,是李初晴。”
李初晴解下兜帽,乌黑秀丽的头发散落开,她含着水光的双眸遥遥落在远处,朝齐沅开口。
“在结束这一切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齐沅,你是如何察觉到我的身份的呢?”
齐沅的视线落在手环上。
最初开始怀疑那年存在于柏水村的,除了朱翠柳的B级魇境之外还有第二个更高危的魇,是因为资料库中的任务详情中提到了蒋黎的队友,陆基和李初晴的牺牲。
如果资料库的数据无误,当年仅仅只有一个B级魇境的话,以他们三人当年中阶以上的实力,怎么会导致这种程度的伤亡。
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则是在看到朱翠柳的信中提到,从村长家也就是公社里深夜冒出的黑雾时。
很明显,由于献祭被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本就对这一封建迷信十分着魔的村长孙立川肯定早已积怨许久,那魇的雏型很可能早在2017年的7月末之前就已经存在,只是还处于蛰伏期。
而7月底村宴后的那场“瘟疫”,则成了诱导这份极强的怨念彻底爆发,席卷村内,甚至整座山中的导火索。
他们最初通过火车来到柏珩山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便步入了蒋黎的魇。这样的高危魇境往往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诱人入魇,而入魇的人甚至感觉不出他们此时已经正在步入深渊。
“所以我想,你们当年会不会也是这样……在解决朱翠柳的魇境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仍然滞留在另一个魇境中。”
“没错……直到我坐上轿子前,我都一直以为自己处在现实中,只是好心地接受了一个老村长卑微的请求,去替他们完成一个被搁置很久的,简单的仪式。”
“聊天的时候,我听说他们这里闹瘟疫的事情,但我一想,我们几个都并没有被感染,所以我试图和村长解释那些忽然死去的人并不是因为瘟疫,而很大可能是村宴的饭菜出了问题,比如他们误食了山林里有毒的菌类。”
“随后我便发现,他们早就着了魔,根本听不进去了……”
李初晴眼里噙着泪,却在微笑。
在逐渐转大的雨中,她苍白的脸上泥污逐渐褪去,露出一张和电子档案中的证件照如出一辙的秀丽的脸。
“你那是什么表情呀,齐沅?不要替我感到悲伤。真正死的时候其实只是一瞬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真的。”
李初晴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很坚定。她双手握紧那把精致的小手枪,在一片灰雾之中把它朝着嘶吼声隐隐传来的方位,齐沅看不见的高空中举起。
“所以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不要再让我看见啦,好吗?”
“……蒋黎。”
她扣下扳机,喊出的名字和脸上落下的泪一并在雨中轻飘飘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