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抢不过霍队的,别做梦了。◎
审讯室里, 杜晓天按了按耳机。
麦里传来霍无归平稳的声音:“杜晓天,你可以出来了。”
杜晓天楞了一下,没明白霍无归的意思, 压低嗓音问:“那余勤呢?”
笔录已经做完,书记员收拾好东西, 先走了一步。
他再一走, 这审讯室里不就只剩下余勤一个人了吗?
“放他一个人待会。”霍无归的目光穿过单向镜,落在余勤身上, 叮嘱道, “走之前把空调开到17度吗, 哦, 灯全都打开, 我给他点了一杯冰奶茶, 外加一份热干面,就在门口,你给他拿进去。”
杜晓天越听心里越打鼓,面上什么都不说,起身走到审讯室门口, 调低了空调, 反手关上门, 走出了审讯室。
门口, 果不其然已经放了两个外卖塑料袋。
杜晓天嘀嘀咕咕, 带着满肚子疑问,全凭对他霍队的无脑信任,把那两份外卖带了进去, 放到了余勤面前:“喏, 给你点的晚餐, 到时候别说警队亏待了你。”
“给我的?”余勤皱着眉,盯着那份外卖,将被手铐铐死的手晃了晃,“这我怎么吃?”
杜晓天眉头一皱,“啧”了一声,伸手扯开塑料袋扣死的结,将外卖盒打开,奶茶戳开,又仁至义尽地将单独包装的调料洒进面条里翻拌均匀,把奶茶小料也倒进杯中。
完成了一系列操作后,他把奶茶和热干面都推到了余勤面前,努了努嘴:“行了吗,这样可以吃了吧?”
说完,杜晓天迫不及待拉开监控室的门,拔腿直接奔着监控室去了,看都不看身后的余勤一眼。
“霍队!上次审曹振来的时候,你不是还骂我来着吗!”杜晓天一进门就锁定了霍无归,振振有词,斗胆指责了一次他的顶头上司,“今天怎么你自己搞刑讯逼供这一套了!”
上次他还什么都没说,曹振来自己报了一大串,霍无归今天这番操作,简直像是把曹振来说的那一堆照搬了过来。
又是开低空调,又是爆辣热干面冰奶茶套餐,该不会是……一会等人吃完喝完开始窜稀了,不让人去上厕所,让余勤全解决在自己身上吧。
对这种体体面面、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来说,这绝对是比死还要难受的酷刑了。
杜晓天脑海中想了想这画面,不由一阵胆寒,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开始庆幸霍无归这个铁血上司多少还有点人情味,没把这套用在他们身上。
要是哪天霍队整个开会不许上厕所之类的规定,他绝对第一个倒戈反水,揭竿起义,逼宫篡位,把自己名字前面的副字给去了,解救北桥分局。
霍无归看杜晓天一会拿手掌拼命扫身上鸡皮疙瘩,一会又浮想联翩大脑放空的样子,就知道这人脑子里想得的画面绝对已经偏到十八里开外了。
直觉告诉霍无归,这时候和杜晓天说话会是个错误的决定,于是他开始皱着眉思考当初怎么会让这家伙当上副队的。
“你先看。”看霍无归懒得解释,简沉好心地将杜晓天按进了椅子里,把茶杯也顺手递了过去,“喝会茶,别着急。”
杜晓天下意识接过茶杯,刚要凑上去,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掌盖在杯口,另一只空杯子被扔到了杜晓天面前,霍无归冷不丁道:“想喝茶不会自己倒吗?”
说罢,他从杜晓天手里接过那杯茶,放回简沉面前,沉默地扫了简沉一眼。
简沉发誓自己从霍无归毫无情绪的眼神里读出了几个字:我给你倒的茶,你也敢给别人喝。
简沉端起茶杯,一口闷掉了凉透的茶,回了霍无归一个眼神:谢主隆恩。
然后不管霍无归有没有看懂,将头转了回去,盯着审讯室里的余勤。
简沉今天难得没有在审讯室里开小差,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坐姿,小学生一样挺直脊背,眼神专注。
这个想法是他提出的,他比任何人都担心最后如果没有作用,反而落人口实。
要是真的给余勤抓住机会,指控北桥分局刑讯逼供,那就是把霍无归给坑了。
杜晓天一头雾水地端着空茶杯,小声地开始了自我怀疑:“我刚刚说要喝茶了吗?没说吧?说了吗?”
霍无归坐在监控室中央,几不可查地垂眸扫过简沉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的后脑勺,随即收起眼神,转向杜晓天淡淡道:“如果出事,我负责,你放心看就行。”
说罢,他动作自然地从简沉手里拿过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一杯茶,转了转杯口,低头抿了一口,推了过去:“已经不烫了,喝吧。”
杜晓天摸了摸鼻子,越发开始怀疑自己:“我也没说不放心吧?霍队你办事,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放心了?”
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霍队老在回应他一些奇奇怪怪、自己根本没有问过的话?
杜晓天越想越觉得害怕,在脑子里飞快盘了一圈最近自己身上的异常,逐渐认定是六一九特大连环杀人案之后,自己连续熬了几个夜,几乎没有睡觉,把脑子给熬坏了,以至于话都从嘴里说出去了,自己居然毫无意识。
一想到这,杜晓天心里暗自决定今天说什么也要准时下班,去医院拍个脑CT。
除了还在自我剖析的杜晓天,所有人都在看着监控室里的余勤,只有恰好低头擦眼泪的赵襄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霍无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刚才那一轮,杯子转来转去,让人眼花缭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时在队里,忙起来熬夜加班,一壶茶你一口我一口,谁都没嫌弃过谁,更谈不上什么试试水温了。
霍队刚刚从杜副队手里抢回来的茶,应该是简法医喝过的吧?
他是不是还用眼神威胁简法医了,警告他不许把自己喝过的茶给别人?
他还给简法医倒茶了,还颇有心机地自己抿了一口试试水温。
赵襄半张着嘴,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个人看见刚刚那一幕,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审讯室,连一个可以交流分享的战友都没有。
所以刚刚霍队试完水温,把茶杯递给简法医的时候,是不是特意转了一下茶杯?
赵襄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人却只能站在霍无归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这和霍队人设不符。”赵襄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又想,“要不一会去要个监控看看……?”
“开始了!”简沉突然出声,打断了赵襄的头脑风暴。
监控室里,开小差的和等结果的,所有人都立刻精神抖擞,看了过去。
只剩下余勤一个人的审讯室格外安静,只有空调发出规律的白噪音。
明亮的光线包围下,余勤应该是口渴了,正皱着眉,有些勉强地喝着奶茶。
他显然是觉得有些冷,但手又被铐着,没办法抱住自己露在外面的胳膊取暖,只能一直在反复吸着鼻子。
虽然没吃晚饭,但那碗里的热干面余勤不仅一碰都没碰,而且他还艰难地试图用铐起来的手将碗从自己面前推开。
可惜狭小的审讯桌没有给他任何施展的余地,面就算推到了桌子边缘,也还是近在咫尺。
“阿嚏!”终于,他鼻子一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肉眼可见的各种液体在审讯室里自由飞翔,余勤带着鼻塞,含糊道:“有人吗!我要餐巾纸!”
他一边说话,鼻涕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顺着人中流过嘴唇,又滴落在了面前的奶茶上。
“噫——”赵襄被这幅画面恶心到了,干呕了一下问,“要不我去给他送个纸巾吧,太恶心了,我以后都不想碰这张桌子了!”
一想到这张审讯桌上流淌过余勤的鼻涕,赵襄就觉得往后的职业生涯简直生无可恋。
“最近缉毒那边工作效率挺高,没什么漏网之鱼被咱们捞过来,你是还没见过那些瘾君子。”杨俭安慰道,“淡定,那张桌子上什么鼻涕眼泪早都浸透了,别说桌子了,就那椅子和地板的遭遇,啧……”
赵襄连忙伸手按住杨俭喋喋不休的嘴:“别说了别说了我有画面了!霍队你这什么恶趣味!”
“不是吧霍队,你不会这么没品吧?”杜晓天怀疑地看着霍无归,“搞这么半天,拉着我们在监控室里等这么长时间,就为了把人冻感冒,捉弄他这一下吗?虽然这人确实是个人渣,但咱犯不着这时候跟他计较啊霍队!”
杜晓天的心里已经开始咆哮,霍队怎么回事,自己去拍脑部CT的时候要不把霍队也带上吧,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简沉盯着审讯室里一脸狼狈、涕泪横流的余勤,终于放松下来,恢复了平日松垮的模样,向后靠近椅背——
还没落下,一只手伸向他背后,垫了垫。
“忘了你的背了?”霍无归托着简沉没有受伤的后颈,指尖虚拢着,微微施力,将他和椅背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简沉一愣,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余勤不是感冒,我们也不是无聊想捉弄他。法律会制裁他,而不是我们,小赵,你可以去给他送餐巾纸了,顺便给他倒杯热水,把面拿走,空调打高一些吧。”
需要验证的东西已经有了答案,倒也没必要继续折腾犯人了,不然回头霍无归真的要被投诉了。
赵襄应了一声,抓过一包纸巾小跑着出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杜晓天依旧一脸疑惑。
“虽然余勤的诊所已经烧毁了,但是我们在正德村的时候,我有个发现。”简沉想了想,组织语言解释道,“余勤除了准备了大量孕妇用药外,他的抽屉里还有大量氯雷他定和地塞米松。”
一屋子警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简沉,杨俭作为代表率先承认了自己常识上的不足:“那不就是抗过敏药吗,他一个医生,存点也很正常啊。”
简沉缓缓开口:“氯雷他定是抗组胺类药物,可能引起嗜睡和乏力,一般情况下不建议孕妇使用。”
说完他顿了顿,看向抱着餐巾纸对赵襄感恩戴德的余勤,继续道:“至于地塞米松,作为一种糖皮质激素,在动物实验中已经证实了存在致畸作用,临床上也有妊娠期妇女使用后导致胎盘功能不全、新生儿体重减少甚至死胎的情况。”
“但孕妇如果必须吃药的话,肯定还是优先孕妇的健康吧?”杨俭今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杠精附体,一时没忍住,抬起了杠。
简沉面色微冷,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两种药物并不是孕妇的绝对禁用药,但你忘了一件事,余勤的客人从来都不是孕妇,而是她们肚子里的胎儿。”
“孕妇在他的眼里,只是商品的容器而已。”简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小村早已扭曲的病态现状,“他要保证的只是新生儿的健康,孕妇只要不死,那不管是什么病都可以忍着,也只能忍着。”
如果不是沈容之的死将警察的视线引向了这个小村,正德村的女人们暗无天日的生活或许还将继续下去。
而正德村除了这些女人外,常驻村民不过几十人,按照正常的药品采购流程,也不需要如此大量的药物。那么多的氯雷他定和地塞米松,只可能是余勤自己需要。
“所以我猜测,他有过敏性鼻炎。”简沉对霍无归刚刚的操作给出了解释,“冷空气、冰饮料、辣椒甚至过于明亮的灯光,都可能加剧、触发他的鼻炎。”
杨俭的眼神已经从疑惑变成了崇拜,彻底忘了曾自诩沉香他舅,用狗一样的眼神看着简沉,瞠目结舌道:“简法医!你是霍队之后我第二个崇拜的人!好强!你和霍队简直太般配了,天生一对!太强了!从药片就能推理出这么多!”
身为直男,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这话哪里有歧义。
天生一对的好搭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给他一个尾巴,他现在就可以原地摇上天。
“可这跟我们的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杜晓天看着恨不得摇尾巴的杨俭,觉得北桥分局哮天犬这个身份,还是让给杨俭算了,这个监控室的智商还是得靠他自己撑着。
“这还得谢谢杜副队提醒了我。”简沉挑眉道,看向杜晓天,“刚刚你说,余勤将女孩们踩进泥里,我突然想起了沈容之的尸体上有个和其他尸体不一样的地方。”
杜晓天没想到这事还能有自己一份功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什么?”
“泥。”简沉直截了当,说出了重点,“沈容之的尸体,腹腔内含有的成分和其他尸体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她的
腹腔pH值相对其他人都偏高,接近6.5,并且化验呈现革兰氏阳性,同时也检测出了蓝藻、噬菌体和线虫。”
监控室里一片安静,这段话已经有些超出理解范围了,连杠精杨俭都找不到可以下嘴杠的地方。
霍无归体贴地替简沉解释:“浮尸在水里漂浮时间较长,更多的会检测到气体发酵、浮游微生物、水生藻类等,加上水质污染,一般情况下pH值偏酸性,而革兰氏阳性的嗜碱性微生物,是放线菌,这是一种泥土中常见的微生物。”
“那不是还有蓝藻吗?”杨俭咀嚼了一会简沉的话,终于找到了可以杠的地方。
“白痴!”杜晓天忍无可忍敲了一记杨俭的后脑勺,“不是所有蓝藻都在水里的,部分土壤也可以生长藻类!”
他边说边悄悄按灭了手机屏幕,将浏览器上的“蓝藻是土生还是水生”页面藏了起来。
简沉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沈容之的尸体,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一开始就被扔进了湄沧江,而是先被埋进土里,之后又被人挖出来,取走了胸椎和盆骨,和其他受害者的尸体一起,丢进了湄沧江。”
“……”杨俭再次目瞪口呆,僵硬地鼓掌,“我知道了!我们现在要找的是泥土!可以培养出沈容之体内同样,那什么,的土壤!”
简沉替他说出了那个让他语塞的词:“生物群落。”
“对对对生物群落。”杨俭一拍大腿,随即举手发问,“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余勤的鼻炎到底有什么关系?”
简沉在空调房里说了太久,刚想解释,一张口突然哑了嗓子,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张口道:“你想想,过敏性鼻炎常见的触发因素——咳——”
霍无归靠着椅背,长腿舒展,和杨俭一样将目光投向简沉,顺手给简沉倒了杯茶,沉默许久后突然打断道:“杨俭,不能什么事都靠别人。”
“难不成以后出现场,我们还得专门给你配一个简法医,让他寸步不离跟着你,解答你的疑问?”霍无归语气冰冷,手心却被茶杯捂得温热,将茶递到了简沉面前。
“咔哒——”刚解决完余勤,推门回来的赵襄就看到了这一幕,呆滞地溜到墙角,乖乖坐下,脑子里计算着这是霍队今天给简法医倒的第几杯茶。
她都来了四个月了,还没喝上过霍队倒的一杯茶!
简法医今天一天就喝了三杯!整整三杯!
“对对对,杨哥,我看你最好是自己多动动脑子,毕竟咱们队里只有一个简法医。”赵襄立刻帮杨俭打了个圆场,并且在心里默默追加了后半句:
你是抢不过霍队的,别做梦了。
以后出现场,我一定离简法医远远得。
“额……”杨俭冥思苦想,皱着眉,半晌才犹犹豫豫问道,“我想明白了,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要埋葬沈容之的尸体,就要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开地表,挖出一个坑,把沈容之埋进去,这个过程中,泥土和花粉就会加剧余勤的鼻炎。”杨俭的脑子在此刻,迎来了今天的最高转速。
他激动地说出了自己的推理:“荒郊野外,余勤忙着挖土,还得担心随时有人路过,又没有多余的手擦鼻涕,还会打喷嚏,所以唾液和鼻涕就会跟着沈容之的尸体一起被埋进泥土里!”
简沉轻轻鼓掌,配合地鼓励道:“是这样没错,原本海沧的汛期会带走泥土表层的一切,但偏偏,他深埋了沈容之。”
如果埋葬沈容之的确实是余勤,那么泥土中或许还残留着他的生物信息。
作者有话说:
小杨警官您是真不怕被上司穿小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