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回家。◎
“霍队!你刚忘了说——”杨俭从背后追出来, 看见步履仓促的霍无归,愣了一下,“霍队, 您这是怎么了?!”
霍无归脚步不停,修长双腿跨上机车, 捞起头盔迅速戴上:“继续跟进邵烨和金佛的下落, 我先去趟市局。”
“你和邵烨,在十七年前就认识。”
“逃跑的紧要关头, 争分夺秒, 如果不是和你有特殊的联系, 邵烨有什么必要临走前去你的病房?”
“他在你的病房里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你协助邵烨逃走的吗?”
……
逼仄的审讯室里, 冷气开到了最低。
简沉垂着脑袋, 坐在冰冷坚硬的审讯椅上, 浅色的瞳孔因为审讯室的顶光而变得黑沉,抬起眸子看了过来,低声道:“霍无归……”
他薄薄的唇微抿,嗫嚅着,不知道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东西。
狭小冰冷的审讯室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水钟, 将简沉死死地禁锢在方寸之间, 也将他的意识拉回遥远的十七年前。
霍无归摇了摇头, 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画面赶出去, 反复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 那里是市局,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绝对不可能出现。
早高峰已经过去,学生们在课堂里端坐, 上班族将孩子们送去学校后走进办公室, 海沧的街道畅通无阻, 霍无归在稀疏的车流中风驰电掣。
他很清楚,盯着市局的眼睛远比盯着北桥的更多,市局比北桥更怕行差踏错,更何况,简沉的爹还在那里做副局,没有人敢对简沉,对一个在编法医刑讯逼供。
但……
审讯室的冷白灯光专为给嫌疑人制造心理压力而生,简沉的眼睛不好,看不了一分钟就会疼了。
会有人给他准备眼药水吗?
审讯室的椅子设计初衷是为了限制嫌疑人活动,防止发生袭警、自残,简沉小时候坐久了轮椅,脊柱一向不好,坐着的时候喜欢松垮着,现在背又受了伤还没好。
会有人给他准备靠枕吗?
还有审讯室的冷气,简沉受不了那么冷的空气,有人给他披外套了吗?。
还有他烧伤的右手,不镇痛的话痛得近乎钻心,市局会给他止疼药吗?。
还有他不能饿着,否则会胃疼,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所以他吃早饭了吗?
他……
从北桥分局到市局的路,骑车不过二十分钟。
然而霍无归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越发胆战心惊地想,市局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走简沉,是为了抢在北桥分局之前吗?
“你好,北桥分局霍无归。”机车停在市局门口,霍无归快步下车,走到门房前登记。
“我就知道你会来。”一进门,管弘深恰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有些意外道,“不过你比我想得还要快一些。”
霍无归盯着管弘深,试图从这个简沉的养父、市局目前风头最盛的副局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可惜,管弘深脸上挂着极为自然和蔼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去吧。”
“管局好。”霍无归哽着嗓子,挤出一句问好,“简沉在哪里?”
他猛然想起几天前,自己也曾因为卢洋的死被市局喊来协助调查。
那天,管弘深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出现,将自己带了进去。
——如果是刚入职的小警察,或许会认为管弘深就是一个这样亲和的温柔派领导。
但只要在海沧有过几年的警龄,亦或者曾在管弘深的手下待过,或多或少,都会听到些关于他的传闻。
潜行匿踪,在原始雨林中追踪了整整三天三夜,在毒贩跨越边境线前靠一己之力拦截五人。
又或者是单枪匹马,只身闯入地下赌场,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带着一名毒贩,突破三十几人的包围。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笑面虎这么简单。
霍无归突然意识到,简沉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父亲的作风。
所以那天,他被喊来市局的时候,简沉心里曾经历过怎样的跌宕起伏?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心急如焚、自乱阵脚吗?
“不要着急,我们只是请他帮个忙。”管弘深带着霍无归走进办公室,示意他坐下。
“他身体不好!”霍无归后退一步,挺直脊背,朝管弘深深深看了一眼,强调道,“现在把他喊来市局配合调查不符合规则!”
霍无归脸色森冷,眼角隐隐渗出血丝,说罢心头猛然想起一件事,他一直听说过某个说法,但始终没有相信过。
然而此刻,霍无归心头一团乱麻,逐渐开始怀疑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十七年前,管局破获的那起绑架案,霍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听说管局为了抓现行,延迟行动,导致另一个人质下落不明。”
那天的碎石滩上,杜晓天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重新回到霍无归脑海中。
所以杜晓天说得是真的吗。
管弘深真的是一个为了功名利禄不顾一切的人吗。
十七年前,救援姗姗来迟的背后,真的是管弘深为了抓住魔术师杀人现场而故意延迟吗?
十七年后的今天,他不顾简沉的健康状况,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从病床上硬请来市局。
市局局长分管行政,案子上的事都是管弘深在管,他在市局几乎说一不二,如果没有管弘深的首肯,谁敢劳他儿子大驾?
“管局,你真的把简沉当你儿子看吗?”霍无归盯着那张笑容和蔼的脸,语气冰冷,“如果真的,那你怎么舍得。”
身为简沉的父亲,管弘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此刻的简沉不仅身体受到了重创,内心更是如同被彻底摧毁的废墟般,正在经历着极为痛苦的重建。
六年的挚友在一夜之间成了重大案件的通缉犯。
沉寂十七年的记忆回到脑海。
简沉现在非常需要休息,就算是审问,也应该在病房进行。
管弘深伸手拿过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水,看着眉头紧拧的霍无归,笑了笑:“说起来小霍,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很在意我儿子。”管弘深视线平静地落在霍无归身上,一语点破霍无归,“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简沉呢……”霍无归死死盯着管弘深,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我知道了又如何,简沉呢!”
管弘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天底下没有父亲仅仅是为了跟分局抢人,就舍得让自己重伤未愈的儿子去审讯室受一趟罪。
霍无归一惯是最尊重前辈的,语气难得冷硬,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时刻准备着今天非要把简沉从市局抢回来一样。
办公室里,气氛剑拔……但并没有弩张。
霍无归目光锐利,管弘深却依旧神经放松,甚至还给霍无归递了一支烟。
“知道什么了?”简沉叼着一根烟,从门外走了进来,疑惑地看向霍无归,“你来找我干嘛?”
霍无归一愣,面色微僵,冲上前去,目光上下扫视,手却无处可放,最终只好握着简沉唯一健康的左臂,脱口而出问道:“你没事?没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靠着极大的意志力攥紧手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管弘深的面拥抱简沉。
简沉左手抱着一大堆零食,胳膊里还夹着一瓶饮料,受伤的右手吊着,看起来虽然还有些惨兮兮的,面色却十分精神。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霍无归语气里的暗藏的愤懑和委屈,十分悠闲地将那一大堆零食都散开,摊在管弘深办公桌上,用完好的左手挑挑拣拣起来:“霍队,你吃吗,这个牛蹄筋我刚才吃了一个,真的特别好吃。”
“不用了。”霍无归脸色铁青,稍稍退开一步,僵硬问道,“你不是被喊来调查了吗?”
他担心得近乎发疯,甚至难得顶撞了曾经的老上司,结果简沉居然抱着一堆零食出现了,脸色滋润,看起来甚至比在北桥分局状态更好。
“对啊,市局这边有个分尸案,肢体腐败程度很奇怪,想找我过来帮忙看一眼。”简沉奇怪地看了霍无归一眼,“你为什么一头的汗,脸色也很不好,是不舒服吗?”
简沉对早上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因为烧伤的关系,霍无归请来的那个据说有营养师证的护工,油盐酱醋这不让吃那不让碰,险些把简沉饿得想生啃医院绿化带。
现在被投喂得心满意足,迎着阳光眯起眼,浅琥珀色的瞳孔像只餍足的猫。
“我很好。”霍无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确认简沉安然无恙,咬牙道,“什么东西非要拉你来现场辨认,不能直接发图吗!”
简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无辜道:“视频看肯定没有现场清楚啊,你今天怎么了,霍队?”
“没事。”霍无归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拿简沉没办法,终于低声道,“现在看完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
他说完转向管局,露出极为罕见的赧然神色:“对不起管局,误会你了,您有空的话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你们小年轻去吃吧,我先走了。”管弘深像是吃瓜吃够了,捧着保温杯,非常适时地撤了,路过门口的霍无归时,淡淡飘了句,“年轻人,不要着相,否则我不会让简沉继续留在北桥。”
——年轻人,不要着相。
霍无归一怔,终于意识到管弘深今天整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底情绪不明地看向管弘深,许久才道:“谢谢管局,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犯。”
不是不会再顶撞上司,而是不会再任由情绪主导自己的判断。
人一旦过于执著,就会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犯下平时就不会犯的大错。
想要保护一个人,首先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霍无归在心头默念,随即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更正——
“你是警察,你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允和正义,是保护所有人。”
“包括简沉。”
霍无归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
一身伤痕的青年站在窗口阳光里,沐浴着金色浮尘,额头碎发泛着光,显得恬静祥和。
“想吃什么?”
“蟹。”
“不行,换一个。”
“鱼。”
“也不行,再换一个。”
……
半晌,简沉终于不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要不你自己做吧。”
夏日灿烂烈阳笼罩着海沧,霍无归望向瘦削的青年,愣住了,莫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片刻后喉结滑动了一下:
“行,那你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完啦,小沉登堂入室啦!小霍见家长表现喜提差评啦!
下章开始进第二个案件。
第二卷 双生